贺松明摸着下巴认真思索片刻“第二个吧,第一个总感觉风险有点大,我们就两条腿,走不了太远,万一他们图省事把我又送回来就糟糕了。”
贺松明才十二岁,思考方式却已经像个大人了,阮陌北点头“我也倾向于第二种,还剩下两天时间准备,先把可能出现的状况都考虑一下,到时候再随机应变。”
期盼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的逃跑近在眼前,贺松明忍不住兴奋地在值班室里转了两圈,他抓着阮陌北手腕,仰望着比他高出许多的青年,雀跃道“说不定在南方能看到没结冰的海,照片里那样的花和草,也许还有许多小动物,我们可以养一只兔子。”
“会的,温暖的地方会有更多生命。”阮陌北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他给贺松明整理好衣领,道,“到时候还会有全新的生活。”
“嗯!”贺松明咬住嘴唇,想要压住胡乱上扬的嘴角,对未来的畅想挤满了他的脑袋,于是当身后的门被猛烈敲响时,少年吓了一跳。
“小明在里面吗!”和他比较相熟的师姐拍着门大喊,“能不能赶快去手术室一趟!出事了!”
“出事了”这三个字瞬间勾起了贺松明许多不好的回忆,人们总是大喊着不好了,然后拽着他去到手术室,用迫切渴望的眼神注视着他,等待他献祭自己。
少年脸色有些发白,他站在原地,隔着一扇门,尽量冷静地问“怎么了?”
“刚刚有个还差两周到预产期的产妇摔了一跤,羊水破了只能提前分娩,结果胎位不正难产,流了好多血!”
光是这一番简短的说明就足以让人心惊,阮陌北未曾亲眼见过,却也知道生产过程有多么的危机四伏。他皱起眉头,低声问“要去吗?”
贺松明不吭一声,他低头盯着门把手,只留给阮陌北一个带着发旋的头顶。
师姐在门外焦急等候,她说的很严重,却不足以形容那边情况的十分之一,异位的胎儿卡在产妇的产道里,光是远远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她的双腿就开始发软。随时都可能发生大出血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每个人头顶。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不去做过多的催促,终于,漫长的两分钟后,值班室的门在她面前打开。
年幼的男孩站在她面前,面色发白,却很冷静“走。”
两人一鬼快步跑去产室,还在走廊上,阮陌北就听到了女人的嚎叫,她似乎正经受着千刀万剐的痛苦,撕裂的嗓音尖锐到能刺破耳膜。
贺松明浑身颤抖了下,脚步更快了。
少年步入手术室的门,匆忙换上手术服用消毒液洗净手,女人声音不知何时已然弱了下去,混在医护人员们混乱的话音中,仿佛预示着一场悲剧。
刚一踏入产房,浓烈的血腥味就涌入鼻腔,阮陌北忍不住屏住呼吸。触目所及之处全是鲜红的血,一盆盆血水被端到旁边。
“不能剖腹吗?!”有人绝望大喊。
“不行!她已经在大出血了!”
输液架上挂着三个血袋,正源源不断地往产妇身体里输送鲜血,生命监测仪上代表着血压的数值不断下降,医生被搀扶着站在一边,大喊道“输血!加快输血!”
“血库里的血不够了!”
医生当即高声询问“谁是a型血?!”
“我是!”贺松明的一个师兄举手。
贺松明站在最外边,一整张脸全白了,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血是如此恐怖的东西,竟然能像泉水一样,从人的身体里汩汩流出。
似乎没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产床上已然昏厥的产妇身上,她肚子高高鼓着,里面孕育着一个婴儿,并将随时可能带走她的生命。
满眼都是刺目的红。
“不够!还有谁是a型血吗?!”
“我去外面问问!”有人跑出产房,大声呼喊着询问。
贺松明上前了一步。
从人群的缝隙中,他看清了产妇的脸。
他认得她,她是值班员的妻子,经常挺着大肚子到门口给丈夫送饭,每每遇见贺松明,都会笑着给他一些小零嘴。
就在昨天贺松明还见过她。
少年身体不稳地踉跄一下,血,惨叫,生命艰难地诞生,或者步入死亡,人影幢幢,命运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滑去——
他可以做些什么……吗?
可是……
彷徨之际,一双手温柔地捧住了他的脸颊。
阮陌北跪在少年身前,他捧着贺松明的脸,额头抵住他的额头,黑色眼眸中映出少年彷徨的模样。
“接受你的天赋。”他轻声道。
话音落下的那刻,一点明黄色的萤火从贺松明身上骤然钻出,迸发出明亮温暖的色泽。
那点萤火在两人身边亲昵地盘旋片刻,倏地没入阮陌北眉心。
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混乱繁杂的画面——
血的腥气挤满每一寸空间,细胞的融合与分解前所未有的剧烈,墙壁上爬满诡异的泡膜,有生命般不断鼓动。一切都在惊恐地震颤着,他紧紧抱着怀里那具癫狂的躯体,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接受你的天赋!!!”
阮陌北松开手,眼前一时间看不清任何事物,他自己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响,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腰,摩挲着他衣料下的皮肤,轻声呢喃
“███████”
第12章 第十二章
……是谁?
……在说什么?
混乱的记忆于眼前闪烁,身体不断被虚空中的什么触碰,令人颤栗的触感。依恋,爱慕,执着,疯狂,绝望……海啸般不断冲刷着神经。
我的。我的。我的。
不知过了多久,阮陌北的神志才逐渐清晰——
“快啊再来个人去问!血压太低了!”
对,他是在产房,他刚刚拥抱了纠结中的贺松明,鼓励他听从内心的声音,勇敢地作出决定。
在那一刻,他得到了这个孩子身上的灵魂碎片。
一点明黄色的、漂亮的萤火,带着混乱到难以理解的画面。
那是……贺松明遗落的记忆?
“……我是。”
贺松明慢慢举起手,他盯着女人全然失去血色的脸,在众人慌忙的话音中,一字一句道,“我是a型血。”
产房霎时安静下来。
医生这时候才注意到身后的贺松明,他满脸惊讶,看着少年步走到产床跟前,拿起托盘上用来做剖腹产的手术刀。
刀锋闪着银光,轻薄如翼。
贺松明握着它,划在左手的掌心。
血从整齐的切口处涌出,疼痛是血忠实的追随者,贺松明扔下刀,将半个手掌放进产妇的嘴里。
贺松明用力握了下拳,血就像被挤出来的柠檬汁,汩汩流下。他盯着产妇的脸,向医生伸出右臂,“记得给我麻药,不要弄得太疼。”
阮陌北抬起头,他深吸口气,努力憋住就要落下的眼泪。
眼前的少年终于勇敢地接受了自己,不再逃避,而他,也终于找到了第一片破碎的灵魂和记忆。
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要离开了。
利多卡因被注入贺松明的右臂,五分钟后,医生握着手术刀,在他小臂内侧取下了一块铜钱大小的肉。
贺松明把就快要愈合的左手拿出来,望着医生将自己的肉送进产妇嘴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伤口已经被包扎起来了,没有疼痛。
“血压上来了!”护士欣喜喊道,随之回升的还有心率,大出血的势头止住,医生当机立断,指挥护士进行消毒。
“准备剖腹。”
所有人都在关注刚刚脱离危险的产妇和她腹中已经憋了一个多小时的婴儿,趁着无人注意,贺松明悄悄走出了产房。
他脱掉袖子染了血的手术服,洗干净手,在门口站了会儿。
几分钟后,随着门内众人的欢呼,一声清脆的啼哭响起。
贺松明转过身,离开了这里。
阮陌北陪他回到了西区,贺松明坐在他的这张小床上,才终于全副身心的放松下来,脱力地向后仰去。
“感觉怎么样?”阮陌北问道。
“挺好的。”少年抬起手,用胳膊挡住眼睛,小声道。
这是他第一次,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
“你改变主意了吗?”
几秒钟的安静。
贺松明摇摇头,他撑身坐起来“我还是想离开。”
“那就按照原计划进行吧。”
贺松明闷闷地嗯了一声,这是他多年来的夙愿,无论心境再如何改变,他都会选择坚持离开。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贺松明还在细细品味方才发生的一切,而阮陌北,则在思考要怎么开口。
在来到这里的第八十一天,他找到了贺松明遗失在这个世界中的记忆碎片。
也就意味着,他将要离开了。
“小明。”阮陌北轻轻喊了声他的名字,“还记得咱们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我说过什么吗?”
贺松明抬眼看向他,阮陌北的声音听起来和之前似乎不太一样,藏着一股悲伤。
“怎么了吗?”
“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是个鬼魂,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游荡,也许等到我回忆起生前往事,才能得到解脱。”
“你想起从前的事了吗?!”贺松明大骇,他抓住阮陌北的手,满脸的难以置信,“怎么突然……”
“我迟早有一天会消失的。”阮陌北笑着反握回去。少年正紧盯着他,泪在眼眶里打转,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
骗人的吧,你一定在骗我。
阮陌北不忍心说,可如果现在不说,等到他真正离开的那刻,猝不及防的分别会更加伤人。
他得让贺松明提前做好准备。
“我是个鬼,早就死了,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阮陌北温声道,“和你的相遇是上天给我最后的恩赐,陪在你身边的这段日子,我很快乐——”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贺松明打断了他的话,少年紧紧攥着那只手,哽咽道,“我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离开这里,去更温暖的南方吗?不是说好了到时候要养一只小兔子吗?你还有这么多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做到,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提前做好准备。”
贺松明定定地看着阮陌北,旋即一头扑进他怀里,不说话了。
男孩已经健壮了不少的肩膀无声地颤抖着,阮陌北轻轻抱住他,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襟逐渐被温热的泪水打湿。
他梳理着少年头发,道“我应该可以坚持到陪你走完这段路,等到了迁徙队那边,一定照顾好自己。”
“呜……”
贺松明呜咽一声,埋在阮陌北怀里,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一直是个过分成熟的孩子,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不会无理取闹。
唯一一个为他付出真心的人……就要离开了吗?
阮陌北低下头,用嘴唇碰了碰贺松明额头,温声道“说好了,到时候可不许哭。”
“……我尽量。”贺松明红着眼从阮陌北怀里爬起来,张开手臂,像个大人一样用力抱住阮陌北肩膀,下巴搁在他肩窝。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阮陌北就要消失的消息彻底冲淡了离开据点的兴奋,贺松明甚至都变得盼着那一天可以晚一点到来,让他可以再多看几眼身边这道幽魂。
阮陌北倒是一如既往积极地做着帮贺松明离开的准备,他要确保这个世界的贺松明在新地方能生活得幸福快乐,才能不带着担忧进入下一个世界。
不管贺松明再怎样祈祷,离开的这一天仍然按时到来了。
来自更北方的迁徙队的车队停在东区外,正在补充物资,难的有两天休整时间,人们纷纷下车活动身体,几位身着黑衣的东正教修女照顾着年幼的孩子们。
贺松明静静等待着夜晚的到来,趁着夜色溜进物资车里是最保险的做法。
医院那边他请了假,一听他说身体不太舒服,医生立刻让他回去休息,自己则坐着轮椅忙上忙下——那天的产妇已经脱离了危险,但她产下的孩子情况不是太好。
贺松明敲响了医生的家门,今天学校放假,陈琳给他开了门。
“等到明天早上,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张叔叔。”贺松明掏出口袋里的小瓶子,递给陈琳,“一定要等到明天早上,不要提前打开。”
这是他给医生最后的“礼物”,算是报答这段时间的教导吧。
神秘兮兮的。陈琳有些好奇,但良好的家庭教养让她点点头,把小瓶子收好,“好,我明早给爸爸,你今天不去上课吗?要不要来一起玩。”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贺松明站在门口,他望着一无所知的陈琳,郑重道,“再见。”
陈琳笑着挥挥手“明天见。”
阮陌北知道那小瓶子里装着的是什么,就在向医生请假的时候,贺松明偷偷顺走了一支麻药。
贺松明收拾了一个背包,里面的东西够他三天的吃喝,万一迁徙队行进的速度没那么快,他可以在车里多躲上一阵。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等待夜色降临。
天悄然黑了下来。
今天是满月,圆月高悬,前所未有的明亮,是不用开灯也能看清周围的程度。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月光洒在雪地上,被冷冷的反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