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在天有灵这回事吗?”李堰问他。
“信啊,为什么不信?”柳临溪道。
柳临溪自己便经历过很奇妙的事情,他原本是已经死了的人,冥冥之中能有机会在这个世界获得了第二次生命,这与他而言已经是最玄妙的经历了。连这个他都信,更何况在天有灵这样的说辞呢。
“你日日在佛堂抄经,还茹素,难道不是因为相信吗?”柳临溪问他。
“朕也说不好,只是每每想到人死之后的去处,总害怕什么都没有了。”李堰道:“如果人死了便是虚空,那活着的人应该很难坚持下去吧。”
柳临溪猜想李堰应该是想到先帝,有些难过。
便安慰道:“我从前听很多人说过,说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到了夜里你抬头一看,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你最想念的那个人。”
李堰闻言抬头看了看,如今天还亮着,正是晌午,并没有星星。
柳临溪拉着他,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到了寺庙门口。
李堰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心中颇为惊讶。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你不来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害怕,真的上来了就会发现,不过如此。”柳临溪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山下,见陆俞铮已经跟了上来。
李堰摊开被冷汗浸湿的掌心,心道自己也并不是不怕。只是一路上他的注意力全在柳临溪身上,既怕他摔着,又怕他累着,反倒有些顾不上害怕了。但饶是如此,他依旧还是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这清音寺的名字,还是父皇题的。”李堰指了指寺庙门口的牌匾道。
“你的字同先帝的字很像。”柳临溪道。
那清音寺三个大字,一眼看去苍劲有力,若是从字如其人的角度来说,柳临溪猜想先帝应该是个不逊色于李堰的人。都说虎父无犬子,从李堰的身上不难猜出先帝的影子。柳临溪忍不住又想了想,将来若是李堰有了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会像李堰这般英俊潇洒。
李堰道:“我幼时习字的时候,都是先帝亲自教导的。”
柳临溪道:“怪不得呢,将来咱们若是能有个孩子,你也亲手教他写字。”
柳临溪这话并没走心,只是随口那么一提,但李堰听在耳中,却像是被人拿刀尖儿在心口扎了一下似的,疼得他有些短暂的窒息。
“你没事吧?”柳临溪见他面色不大好,以为他是因为惧高的缘故。
“大概是太累了,进去歇一会儿便好。”李堰勉强笑了笑,扶着柳临溪的手进来寺庙。
这清音寺并不大,除了供奉的大殿和几间禅房之外,便只有几间供来往的香客暂居的房舍。寺里的僧人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好在寺庙小,人少却也不觉得太冷清。
清音寺因为庙小,香火并不算太旺。
大概也正因如此,这里才被先帝看中。
这也应了清音二字的意象,即便是刚过完年,也不喧闹,几乎没什么来上香的人。
“李施主,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寺里的老住持见了李堰之后,双手合十朝李堰道。
“大师别来无恙。”李堰也双手合十朝住持躬了躬身。
老住持看着六七十岁的年纪,慈眉善目地,看到柳临溪之后,淡淡地笑了笑问道:“这位施主如何称呼?”
“在下柳临溪。”柳临溪忙自报家门道。
“柳施主慧根不浅,今日能来敝寺,倒是与我佛有缘。”住持道。
柳临溪笑了笑,也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他心想与佛有缘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住持是想让他出家?念及此柳临溪看了李堰一眼,李堰也正看着他,俩人四目相对,看来想的都是同一回事。
“柳将军是朕选定的皇后,来日朕与他大婚之时,必定会来寺里还愿,到时候还要请大师费心祝祷祈福。”李堰朝老住持道。
老住持看了看两人,双手合十道:“李施主与柳施主倒是缘分匪浅。”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柳临溪倒不觉得有什么,但李堰目光一黯,便忍不住又有些胡思乱想。
老住持见李堰有些心神不宁,开口道:“李施主心怀恐惧,这几日在寺中盼你能静心修习。”
柳临溪闻言怔了怔,心想李堰畏高这么严重吗?连老住持都看出来他害怕了?
没一会儿工夫,苏恒和褚云枫也上来了。
寺里的小师父帮众人安排好了住处。
到了午膳的时间,众人便随着各位僧人一起用了斋饭。
“他们过午之后是不吃东西的,所以你要多吃点,免得晚上挨饿。”李堰小声朝柳临溪道。
柳临溪一边多加了一碗饭,一边暗自庆幸,幸亏带了点心上来,不然可要饿肚子了。
午膳后,李堰去大殿上了香,然后取了笔墨开始抄经。
住持大师说的没错,他心怀恐惧,哪怕在佛前抄经的时候,他心里的恐惧都藏不住。这次来清音寺,冥冥之中便像是被安排好了一般,要让李堰将这一生中的恐惧都摊开来公之于众,他第一次感受到那种,被恐惧扰得心神不宁的感觉。
自出了宫到现在,一路上他似乎都没停止过害怕。
“施主心思太重,又如何能安心抄经?”一位年轻的小和尚见李堰连着抄错了好几处经文,便跪在一旁开口道:“师父常教导我们,若要修习佛法,便要净心,若是带着太多尘世的烦扰,哪怕在这大殿中日日抄经礼佛,也是徒劳。”
李堰搁下笔,朝小和尚道:“小师父没有烦恼吗?”
“有的。”小和尚开口道:“世人皆有烦恼,出家人也不例外。”
李堰点头道:“那小师父有害怕的事情吗?”
“有的。”小和尚开口道:“怖畏心世人常有,小僧岂会例外。”
“既有烦恼,又有怖畏,小师父又如何净心呢?”李堰问道。
“师父教导了许多佛法,小僧也不是都能参的透,但于这烦恼怖畏,小僧却是知道的。”小和尚道:“所谓烦恼怖畏,无非便是舍与得,舍情舍义舍生,得空得失得死……若施主能看透,万般皆是身外之物,舍与得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李堰闻言不由苦笑。
怕失去,怕得不到。
世人确实都在为此烦恼恐惧。
他贵为一国之君,又何尝不是如此。
山上的黄昏来得极快。
柳临溪感觉用了午膳没多久,天就快黑了。
他方才在后院,看了一会儿寺里的僧人挖地窖,看得倒是颇为得趣。
出家人做事不急不躁,有条无紊,举手投足都仿佛带着一股子出世的恬淡。
柳临溪从前就是个懒散的人,不思进取,不求上进,但求眼前快活恣意。就像如今他住在这寺庙里有,虽然斋饭的味道比宫里差了些,他都没觉得寡淡,反倒乐在其中。
这会儿他再去想老住持那句话,反倒觉得还挺贴切。
若是没有遇到李堰的话,真让他来这寺里做和尚,柳临溪觉得应该也不是不能接受。
天色渐渐黑了,柳临溪起身朝前院走。
在连通前后院的角门旁边看到了一个藏在门口偷偷看他的“小脑袋”。
这么小的小和尚?
柳临溪心中觉得有趣,便慢慢地蹲下身凑过去,隔着几步远朝那颗“小脑袋”笑了笑。
小脑袋光秃秃的,显得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小脑袋的主人躲在门后头也不出来,只盯着柳临溪观察。
“小师父,你叫什么名字呀?”柳临溪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小和尚反问道。
“我叫叔叔。”柳临溪道。
“你骗人,叔叔不是人的名字,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和尚道。
“可叔叔不是出家人。”柳临溪道。
小和尚眼珠子一转,似乎觉得柳临溪这话有道理,便没反驳。
柳临溪问道:“你还没有回答叔叔的问题呢。”
“我叫十方。”小和尚开口道。
“十方,你几岁了?”柳临溪又问他。
“你几岁了?”小十方瞪着大眼睛问柳临溪。
柳临溪挑了挑眉道:“叔叔七岁了。”
小十方皱眉道:“你胡说,我都五岁了,你这么高,怎么可能才比我大两岁?”
“你忘了?叔叔不是出家人,可以打诳语。”柳临溪道。
“不和你玩了。”小十方显然有点搞不懂这位叔叔为什么这么奇怪,一直和他打诳语,索性扭头跑了。
柳临溪本想去追他,转念一想便回了趟房间,从苏恒带来的食盒里取了几块点心,用油纸包好,悄咪咪地又去了后院。
清音寺本来就不大,要找个人还是不难的。
尤其是一个刚满五岁且对陌生人充满了好奇心的小孩。
柳临溪觉察到角落里熟悉的视线之后,也不戳破,自顾自坐到廊前的石阶上,取出了一块点心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小十方藏在廊住后头,自以为很隐秘,其实偷偷吞口水的动作都被柳临溪瞧了个清楚。
“只有一块点心,如果有人愿意管我叫叔叔,我就送给他。”柳临溪道。
小十方闻言颇为由于,皱着个眉头不做声。
柳临溪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张嘴便要去咬那块点心。
没想到小十方突然跑过来,开口道:“叔叔。”
柳临溪闻言心里顿时乐开了花,面上却忍着笑,转头朝小十方道:“哎呀,真是巧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十方皱着眉不说话,目光一直盯着柳临溪手里的点心。
“你想吃?”柳临溪问道。
小十方刚想说什么,但念及眼前这个怪怪的叔叔经常打诳语,便觉得自己可能又被骗了,当即一脸委屈,眼眶都红了。
柳临溪见状不敢再逗他,忙将手里的点心塞给了小十方。
小十方珍而重之的拿着那块点心,小心翼翼地转到廊柱后头,这才小口的吃了起来。
柳临溪便是个爱吃的人,但他还是第一次看人吃东西这么一本正经,仿佛那双小手里捧着的不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点心,而是一个了不得的灵丹妙药。
没一会儿工夫,小十方吃完了那块点心,他不仅将手里的残渣都一一吃干净,还意犹未尽地嘬了嘬手指头。柳临溪心里软成一片,心道怎么会有这么招人喜欢的小和尚呢!真想偷回去养着。
“你再叫一声叔叔,我再给你一块。”柳临溪道。
“你不是说只有一块吗?”小十方问道。
柳临溪“无耻”地笑了笑,又取了一块点心出来。
小十方一脸你又打诳语的表情,但显然又很想吃。
柳临溪也不着急,就那么一脸笑意地看着小十方。小十方内心纠结了一会儿,大概还是抵不住那点心的诱惑,深吸了口气,像是做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决定一般。
“叔叔。”小十方忍辱负重的道。
“哎呀,我反悔了,这次叫叔叔不管用了。”柳临溪道。
小十方一脸懊恼,瞪了柳临溪一眼,开口道:“爹爹。”
柳临溪:……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怎么猝不及防管我叫爹???
“你给不给?”小十方问道。
柳临溪沉浸在“莫名其妙当爹”的震惊中,忙将手里的点心递给了小十方。
小十方这次只吃了半块,留了半块拿在手里没舍得吃。
柳临溪问道:“吃饱了?”
“拿回去给师父吃。”小十方道。
柳临溪:……
怎么会有这么懂事的小和尚啊,再次好想偷回去养着。
“吃了吧,我这里还有。”柳临溪说罢将油纸包递给他,里头还有三块点心。
小十方震惊地看着柳临溪,小心翼翼地接过点心,朝柳临溪鞠了个躬,这才扭头跑了。
大殿之中,长明灯里的火光微微摇曳。
跪在佛像前头的李堰慢慢起身,这才发觉跪的太久,膝盖有些麻了。
他勉力撑着身体才没让自己摔倒,这时佛像后头突然跑出来一个小和尚,上前一把搀住了李堰。小和尚个头才到李堰的腰,实在是扶不住人,但他那架势却极其卖力,像是打算把李堰的身体都扛在自己身上似的。
李堰失笑道:“有劳了,小师父。”
小和尚抬头看他道:“我叫十方,不叫师父。”
李堰见他一脸认真,模样十分可爱,忍不住想伸手揉揉他的小光头。但又觉得不妥,便伸手扶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为什么跪了那么久?”小十方仰头看着李堰问道。
“因为……有许多事情想求。”李堰道。
小十方道:“师父说,身外之物求不来,能求来的唯有心安。”
“那我就算是为了求个心安吧。”李堰开口道。
小十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他才五岁,自然不会懂得大人的心里到底能装下多少让人“不心安”的烦恼和忧虑。李堰这会儿腿脚恢复过来了,小十方见他无碍,便放开了手。
“多谢小师父伸出援手。”李堰朝他双手合十躬了躬身 。
“施主不必客气。”小十方还礼道。
李堰提步走出大殿,没走几步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正是小十方。小十方从温暖的大殿里出来,被冷风一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走到李堰身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东西,伸手递给了李堰。
李堰茫然地问道:“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