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贵妃和菡嫔等人自然也都来了,走水这种事在后宫不常发生,既然今日赶上了,皇帝都来了,于她们而言就是不争人前不落人后即可。
而此时,这些后宫嫔妃中已没了高悦的身影,只因他这会儿正在档籍所对面的院子里审问事由。不大的一间院子,此时密密麻麻跪满了人。今日但凡出入过档籍所的人全部被高悦给叫来了这里,其中也包括齐鞘和小幸子带来的‘自己人’。高悦坐在廊下的椅子里,身后站着一排侍卫,这院子大门紧闭,门口处另站着一排侍卫,手握佩刀,还有两人手持木仗看样子是准备随时执杖责之刑。
单这个架势就足够吓人。
院子里跪着的宫人无不害怕,有的已经小声哭起来。
时值掌灯,高悦等人把灯笼都点亮后,才开口,先问了一句:“听说档籍所今日起火是两次?”
档籍所的掌事太监就跪在最前方,闻言一个哆嗦,忙道:“是、是有此事。”
“何由?”高悦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个小幅度,仅是这一点坐姿的改变,瞬间令掌事太监觉得迎面扑来一股威压,吓得舌头更打结了——
“奴奴、奴阿才不知!”
他结巴得太厉害,人群里响起了几声不合时宜的‘噗’之声。
高悦抬眼往那几处声响之地看去,见发笑之人有宫女也有太监,这些人在这样的时刻还笑得出来,要么是往日与掌事太监不对付,要么是事不关己心中坦荡,也有可能是始作俑者——高悦暗自记下这几人,视线收回继续盯着掌事太监,冷笑道:“你不知?你作为档籍所掌事太监让人点了据所,你不思寻因,到现在还敢大言不惭地说你不知?”
那太监闻言色变,连忙磕头求饶,道:“侍君息怒,侍君饶命!求侍君宽限两日,奴才定,啊,定查出——”
高悦没让他说完,冲身后杨了下手,冷酷地说了四个字:“杖刑一百。”
一百?!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呀!
这次再也没人笑得出来了!
那太监吓得脸色惨白,被侍卫拖向门口,还连连呐喊:“侍君饶命,侍君饶命啊!”
高悦眉头都没动一下,铁面无私地像个黑脸阎罗。很快,院里响起了杀猪般的惨叫声。高悦就在这个背景音下开始了他的审问,他先说了句:“接下来,我问的话,谁先答出来,可以减五杖,没答出来的一会儿挨个领杖二十,一个也跑不了!”
众人一听,纷纷眼冒绿光,也顾不上害怕了,一个个竟都竖起了耳朵专心听高悦接下来的话。
高悦问:“午时都有谁去过那烧着柜子的屋子?”
立刻就有个小太监喊道:“回禀侍君,奴才看到小幸子曾进去过!”
这话一出,整间院里除了掌事太监的惨叫声,突然极静极静。
小幸子?那是谁?就算不带脑子的人也知道那是高侍君身边最得力的小太监,说他进去那屋子那不就等于在说中午那柜子烧起来跟高侍君脱不了关系么?说这话的人到底是带了脑子还是没带脑子啊?故意跟高侍君唱反调?e,勇气可嘉,下场,呵呵!
人们正等着高侍君会如何反应,等了好一会儿,忽然听见主位上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轻笑声,众人偷眼去看,确实是高侍君在笑,正不知是何意思,就听高侍君回头问了一句站在他身后的齐鞘,“齐尚人,你是几时将小幸子调到档籍所来的?”
齐鞘道:“午时三刻。”
“嗯,”高悦又问,“那柜子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午时一刻。”
高悦点点头,冲刚才脱口抢答的小太监一抬下巴,“所以,你说小幸子进过那间屋子,用意何在?”
“侍君只说谁人进过,没说时间,奴才确实看到小幸子进去了,如实禀报而已。”小太监还觉得自己很聪明。却没想到他话音才落,一只刀鞘便破风飞来,带着盛怒狠狠抽到了他脸上!
刀鞘当然是高悦扔得,同时他隐含怒气的冷声也在院内响起:“本君面前别抖这种小机灵!!拉下去杖责两百!”
早有侍卫向那小太监走了过去,他腰间悬着一柄明晃晃的刀,看来刚才高悦扔得就是他的刀鞘。那小太监被拉下去竟没求饶,而是高声喊道:“高侍君你不公不正——”
“嘴堵上!”齐鞘听不到别人说高悦一句似得,立刻怒喝。
高悦眯眼盯着那个小太监,他此刻心里忽然有丝异样,觉得这个小太监也未必不知他那样说会是什么下场,可他还是那样做了,这种行为不就是直接往刀口上撞吗?皇家有影卫,李家有死士,白家也未必没有忠仆——难道说这人其实是——高悦扬手正要叫停,就听人群中有个宫女怯怯开口,道:“回禀侍君,奴婢午时曾看到小竹子去过那烧着柜子的屋子。当时大家都在前院领吃食,往日里小竹子最积极,今日他却反常,奴婢留了心以为他有什么不舒服,就替他领了一份,哪想到拿到后院去时就见他进了那间屋子,他还东张西望,奴婢本是喊了他一声的,可他好似没有听见。”
她一番话说得怯懦又缓慢,等她说完,大门处打小太监的侍卫也停了手,对高悦摇了摇头,这意思很明显,那个小太监这么不禁打竟然已经死了!!
小太监嘴里塞了布,不可能咬舌自尽,但是此刻却有鲜血自他嘴里的布滴滴答答流下来,可见伤处因是在内,而仗刑就算再狠也才打了几下,远不到内伤的地步——因此,这小太监体内到底藏了什么,而他又为何急于寻死,答案已经很明显。与其被揪出来严刑拷打受折磨,不如早死一步求往生。
想到此,高悦再看眼前那个低眉顺眼的宫女,第一次感受到这皇家后宫的水还挺深的。
院子里依旧只有掌事太监的嚎叫声,他倒是挺禁打的。
“小竹子是谁?”高悦回头低声问小幸子,小幸子此刻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悄声说:“被打死的那个小太监就是。”
高悦点点头,似乎也没觉得多意外。只不过,再看那宫女,更觉得行迹可疑,但高悦此刻已心里有数,抓住她话中漏洞,问道:“你说你喊了小竹子一声?还有你怎么知道他那时在后院?”
“小竹子在档籍所是负责打扫后殿的清扫太监,他们平日中午都会聚在偏殿后面的角房里歇脚,奴婢只当他不舒服是在角房歇着,才进得后院找他。奴婢确实喊了他一声,可能声音太小他没听到吧。”这宫女看起来怯怯的,却说话条理分明,事已至此依旧不慌不忙,可见心里素质绝不一般。
但是跟高总面前,光素质高显然还是不够,因为高悦是个对自己都下得去手的狠人,想让一个宫女说实话,自然有得是办法。因此高悦听完她的话,反而笑了,道:“可有人证?”
那宫女愣了一下,侧头往旁边看了一眼,却摇了摇头,道:“没有。”
高悦注意到,刚才她看得是另外一名宫女,这会儿那宫女不知想到了什么,浑身抖如筛糠,她不时抬头看向高悦好似有话要说。高悦却移开了目光,继续问之前那宫女,道:“那你如何让本君相信你这番言辞?”
“奴婢不敢奢求侍君信任,但求无愧于心,还——”
“她说谎!”说话的就是刚才抖筛的那宫女,她显得很是激动,边说边往前爬了两下,道:“鸣丫在说谎!午饭时她根本没去什么后院,她是领了两份饭,可那其实一份是替奴婢领的!!这事紫儿和春俏都可以作证,当时我们四个在一块,是我拜托鸣丫帮着领饭,她领完饭就给奴婢送来了!”
随着她点名,又有两名宫女连忙附和,她们想不出声也不行了呀,都被点名了,再不说话那不是等着挨板子么。
“禀侍君,事情确实如妞儿说得那般,鸣丫在说谎。”
“奴婢也可以作证,鸣丫领了饭没有去过后院。”
这三个人应是说得实话,高悦道:“你们三个先起来吧,不必跪着了。”
此言一出,那三个宫女均目露欣喜,忙谢恩爬了起来,就连妞儿也抹了把脸上的泪,人也不抖了。
鸣丫已经一脸死灰,却咬着牙垂头不语。
高悦也没有再问她,只回头对侍卫道:“压下去,细细拷问,防其自戕。”
侍卫们领命出列,架起鸣丫外院外拽去。那鸣丫被拽走竟也不哭不闹,只是看向高悦的那双眼中带着乞求和泪光——高悦大概猜到,这个宫女很可能是被蛊虫控了,或者有什么把柄落入了他人手里。
“齐尚人,”高悦小声喊齐鞘,待他弯下腰来凑近自己,才又低声道:“现在就查一下那个小竹子和这个鸣丫的檔籍吧,我等不及了。”
“好。”齐鞘转身进了高悦身后的大殿,里面放的是从火中转移过来的档籍所卷轴。这活儿他干了一整天,很快就找出了那两人的卷轴自己也没来得及看,就先拿给高悦。
高悦看了两眼便对门口行杖的侍卫喊了句:“先别打了,我有话要问他。”
那掌事公公的嚎叫声依旧没减,可他挨了这么久的板子明明也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一般人估计早就被打得疼晕过去,他还有力气喊叫,可见那具身体的生理构造应是异于常人。
侍卫将浑身是血的掌事公公架到高悦近前,人还离着一丈远,高悦便闻到了一股腥臭的血气,立刻有些想吐。他干呕了一下,侍卫们连忙停住,院里不少人见此纷纷一愕,有些则若有所思——高侍君怕不是怀上了吧?
高悦若是知道这些人在想这个,恐怕能直接吐口血。
小幸子见此,忙跑进殿里端了杯热茶出来,高悦喝了一口才缓过来。这时,他看向那个掌事公公,见那人竟咧嘴在笑,虽不知他为何发笑,但这一身狼狈还能笑得出来,也令人不由毛骨悚然。
破罐子破摔了吗?高悦心想。他沉声问:“小竹子和鸣丫同你都是虞城人,他们都是当年你在学艺所选到档籍所来的,现在小竹子成了纵火疑犯,本君问你,你为何指使他纵火?”高悦这话相当于是判定了这三人为同伙的身份。中间推断无需多言,在场之人听了高悦的话,也明白应是檔籍卷轴上有挑人的记录,而高侍君看过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人们不禁想,以前高侍君未得圣宠时,大家只知他随和好相处,今日算是明白了,这位不但手段雷霆还聪明绝顶,实在不是个简单角色。这样的人若相貌一般也就罢了,偏偏还长得貌若谪仙,难怪陛下会那么宠爱他了。
一般在后宫,各所掌事每年都会选些新人进自己辖下,一来是补充人力,二来是培养心腹。这种角色也落不到旁人手里,大多都是同乡同籍又乖巧伶俐的后辈。小竹子就是这样的角色,在档籍所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平日不敢多说而已。
掌事公公张嘴似要说话,嘴才张口就喷了口血出来,一时间腥臭味熏得数人干呕起来,有两个特别倒霉的小太监因跪在他前面,被喷了满头血,竟然当场翻了白眼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这一幕太过诡异,院子里不少宫人吓得尖叫起来!
“散!都离他远点儿!”高悦厉声喝道。
人群四散,两个侍卫已经将刀架到了掌事公公的脖子上,那掌事公公却仿若不惧,忽地昂头狂笑,大喊道:“上天不公,我陈家当年满门冤屈无处可诉,如今我竟也命在旦夕,既如此,便拉上你们所有人陪葬!!!”
他说着又喷出一口血,却是猛然回头向那两个侍卫喷去!
鲜血顺着手背的皮肤浸入体内,侍卫突然闷哼一声,竟是连刀也拿不稳,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高悦见此已知那血有问题,大喊:“堵上他的嘴,不要让他再喷血了!把他捆上!”又回头冲齐鞘道:“你去院外禀报陛下速请赤云观的道长进宫除蛊!”
齐鞘不敢耽搁,忙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来,拉住高悦道:“这里太危险,你跟我出去吧!”
“不行!”高悦推开他的手,道:“我得留在这里,你快去禀报陛下,不要再耽搁了!”
齐鞘无奈,只好匆匆离去。他走到门口就听身后高悦在喊:“所有人都到我身后来,快!!”他这是要舍身为别人挡什么吗?齐鞘又担心又生气,心道,我的话你不听,总有人能管得了你!他几乎是跑着出了院子,寻到皇帝的身影便直直地冲了过去。
院里,众人也没想到高侍君竟然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要为他们挡着,难道不应该是他们为高侍君挡着吗?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互相看看,也拿不定注意该不该过去!
高悦见这些人不动,气得大吼一声:“还愣着干什么?都不想活了吗?我说快到我身后来,都听不懂吗?”
“侍君这种时候,应该我们替您挡着呀?”
“是呀,侍君!”
不少人从小声嘟囔到大声喊出来,之后人们倒是动了,只是都站到了高悦身前。
见此,高悦急了,气道:“你们怎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呢?那是蛊虫你们挡不住!快到我身后来,再不听话,一人打一百丈!”
“可是,侍君——”
“别废话了,快点!”高悦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那是自沽城回来前,赤云道长给他的,说了可保他百虫不侵!高悦这会儿摇晃着那个锦囊,大喊:“驱蛊锦囊在此,都别墨迹了,赶紧过来!”
众人见此也不再迟疑,纷纷站到了高悦身后。
高悦继续下令:“门口的侍卫去找几桶石灰,先将这院子四外撒上一圈儿,防止蛊虫乱跑!所有血迹都撒一层石灰,人站的地方也再撒一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