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深夜,诸方奏帖阅了七七八八。
安福大总管估摸时?间,蹑手蹑脚进屋,换了热茶,瞅了眼书案前扶额闭目的身影,又踮着脚小心出门?。
域主每夜这时?候都?要浅眠一会,宛如约定成俗般。
郁沉炎没睡着。
往日此?时?浅眠轻松容易,是他精神?最放松的时?刻,但今夜,临近这一时?候,他脑海中乱糟糟一片,什么堆在?一团,难以?入眠。
当年陨星谷除魔之?战,他被留在?了圣宫,只能听到一个又一个噩耗传回,直到最后北域的天塌了,然?后尽数砸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娘遭受太大打?击,此?后常伴青灯古佛。
而闻郁,一身是血的回来,从此?肩头没了立着的小乌鸦,脸上也失了笑容。
陨星谷发生何事,他爹究竟如何身陨,郁沉炎只能从旁人嘴里听闻,而当时?少数在?场的他娘与闻郁,郁沉炎不愿去惹他们伤心,于是缄口不语。
直到昨日,他从阿娘那得知了爹身陨的真相。
整整一天,心头都?如有重石压着。
郁沉炎斜支着头,视线落在?空荡荡的书案旁。
多年前,北域最动荡不定的时?候,书房一盏不夜灯,从天黑照到天明,白日从各地送来的奏帖堆积如山,宽大的书案都?放不下,地面都?摆满了。
每个夜里,闻郁都?会坐在?书案旁,最初是教他处理北域大大小小的事务,后来,就是在?旁守着他,偶尔说上一二。
那时?他一斜头,就能看到那人浸在?灯火里,乌色长睫掀起,底下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煞是好看。
但闻郁目光是冷的。
锐而锋利,像捂不暖的尖刃。
尽管面对他时?,极为收敛,但骨子里透出的森冷寒意怎么都?藏不住。
郁沉炎只能尽力忽略。事实上,他也只能忽略,彼时?他每个夜里都?被沉甸甸数不清的奏帖包围,看得他头晕眼花,听到开门?就反应性的以?为送奏贴而想吐。
时?间久了,心情糟糕到极致。
几近爆发的时?候,他看到闻郁枕着书案睡着了。
灯火落在?少年白皙脸颊,几缕青丝凌乱垂散肩头,他像是太久没休息了,抑或潜意识在?紧张,即便睡梦中,眉头都?是蹙着,修长漂亮的手指紧紧蜷缩。
郁沉炎许久没这般仔细端详他,默了默,轻手轻脚拿出一件狐裘,悄悄給少年盖上。
他力道极轻,但仍是惊醒了对方。
郁沉炎那时?才?意识到,身边的少年心里有多不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其如临大敌,全身紧绷。
郁沉炎恍然?想起。
阿闻,也不过比他大两三岁。
他可以?每日待在?圣宫这个安稳之?地,夜里翻阅奏帖,白日尚能休息。闻郁不能,夜里要教他处理事务,白日要去对付北域内外所有心怀不轨之?人。
不能有片刻休息,不能有一丝懈怠。
至此?后,郁沉炎看奏贴比谁都?积极,趁闻郁白日出宫,也不听他的话休息,而是开始学习着手其他事,只在?每个深夜里,硬拉着闻郁奢侈的睡个小半时?辰。
他想尽快成长起来,与闻郁一起,扶起将?倾的北域。
但最后,北域好起来了,他与闻郁却与当初设想的模样?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郁沉炎抬起手,目光凝视着某个方向,手掌不受控地伸去,直到指尖空荡什么都?没摸到,扑了空,才?如火灼了般,倏然?收回。
“安福!”郁沉炎起身,沉着脸朝外喊了声。
“奴才?在?!”在?外候着的大总管立即推开门?,火烧屁股般奔入书房。
他抬头看向负手而立的华冠男子,正欲开口,听见域主沉声道:“沐浴。”
“域主要就寝了吗,奴才?这就让人准备,”安福心有疑惑,往常域主不会这个点休息,且沐浴这类事哪用得着他亲自开口。
疑惑归疑惑,大总管正准备领命退去,下一刻,他被叫住。
“不睡,只是沐浴更衣,”
郁沉炎抬起衣袖,左右看了看,又低头瞅了眼衣袍,“去准备些配我的衣裳,我要着装。”
安福愣了下,一头雾水:“域主,大半夜着什么装啊?”
话落,他被瞪了眼。
“聒噪。”
郁沉炎将?天宗闻长老?生平翻了个底朝天,发现鬼哭崖这个转折点,闻秋时?来到揽月城后的所有动静,他已了如指掌,隐隐明白楚柏月为何拦住前不久的他。
若没猜错,闻郁不记得前尘往事了,像张白纸,不能冒然?将?过往诸加在?他身上。
郁沉炎想通一切,思?及前夜,忍不住心生懊恼。
当时?他惊魂未定,只想着牢牢把人抓到身边,神?情阴沉,想必給阿闻留下的初次印象糟糕至极。
再思?及楚柏月当时?处处相护,一副体贴至极的模样?。
砰!
郁沉炎一掌落在?书案,脸一阵青一阵红。
大总管吓得一抖,险些跪了,随后细耳听到域主小声嘀咕道:“他没见过我长大成人的模样?,要好生打?扮一番才?行。”
安福:“?”
他是谁?
*
夜雨愈来愈大,闻秋时?打?了个哈欠,听外界唰唰雨声,斜了斜头,望了眼走廊间的身影。
他瘪了瘪嘴。
哼。
闻秋时?点燃火烛,回到床榻,顺手拿起之?前没翻两页便睡着的话本。
《红尘一粒相思?豆》
话本不是他买的,是贾棠发现他在?看符主的话本,以?为同道中人,给他强烈推荐,“师父,这本把我看哭了!悲得惨绝人寰,你可以?看看。”
闻秋时?瞅了眼,是纯粹杜撰的同人文。
他其实不大喜欢看话本,看闻郁的也是为了多做了解,且看的都?是半记传,真假皆有的话本,比如著名的《七个他》,闻秋时?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写得太真了。
贾棠却不由分说塞给他:“师父备好丝帕,找个无人的地方悄悄看,以?免被人瞧见落泪。”
闻秋时?顿时?嗤了声:“堂堂七尺男儿,看个话本能看哭?傻徒弟,别以?己度人,师父我可不是会轻易掉泪的人。”
烛光落在?封面,脑补了下贾棠看完藏在?被窝哭鼻子的模样?。
闻秋时?嫌弃地摇摇头,随手翻开话本。
有这样?徒弟,他感到抱歉又丢人,看个杜撰的虚假话本都?能......
“呜哇——”
夜间风雨飘进走廊,顾末泽倚着廊柱,身上被雨水打?湿了些。
他目光斜落在?紧闭房门?,漆黑的眼眸映出暖色灯光,好半晌,眼帘低垂,表情流露出落寞之?色。
师叔不理他了......
顾末泽心间挣扎不已,他不想让闻秋时?以?为自己是什么闻郁的替身,但若告知真相,单是闻郁那些过往,除魔大战里伤心欲绝失去的东西,与其而言忆起未必是好事。
师叔既有意遗忘,何必挑开一切。
何况,让闻秋时?忆起过往,顾末泽一千个一万个不愿。
顾末泽固执的认为。
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大,现在?空荡时?,他可以?占据很大的位置,但有其他东西进来的时?候,他的位置就会不断缩小,到最后,比他重要的人或事,太多了。
顾末泽目光冷沉,打?定注意缄口不语,但下一刻,他听到若有若无的哽咽声,从室内传了出来。
顾末泽心神?一震,冷戾绝然?的神?色瞬间变了。
师叔在?哭吗?
“呜,”
又是一道闷闷呜声,里面的人好在?极力抑制哭意,但因?过于难过,效果甚微。
顾末泽脑中轰隆一下,不管不顾推门?进屋了。
因?为误会自己是闻郁的替身,师叔委屈伤心到这等地步,他竟然?还想着继续瞒着师叔,哪怕让其误会也不告知真相。
顾末泽一脸自责,看到屏风后方,蜷缩在?被窝里不住耸肩的清瘦身影,更是心如刀割。
“师叔,”顾末泽轻声靠近,伸手探向颤动的细肩。
这时?,闻秋时?抬起头。
他一双红通通的眼睛,长睫挂着水珠,白皙脸颊被泪水打?湿,几缕乌发无序地粘在?颈间。
顾末泽僵在?原地,翻涌而起的悔恨直冲心头。
......他竟让师叔难过至此?。
“师叔别哭了,是我不好,”顾末泽声音有些艰涩,抬手欲擦拭扎眼的泪珠,闻秋时?忽地一动,握住他的手,整个脸埋入他宽大衣袖。
哭得稀里哗啦,甚至打?起哭嗝。
“悲、悲了。”
顾末泽哪里受得了这场面,若非惹闻秋时?难过成这样?的人是自己,他必叫人尸骨无存,如今即便是自己,他也有一掌自灭的念头。
他将?躺在?床上的闻秋时?拉起身,坐到床沿,将?人半抱到怀里,修长手指嵌入细软乌发,揉了揉后脑。
“是我不好,师叔,”
顾末泽顿了顿,坦白道:“其实师叔就是闻郁,只是自己不记得了。”
他话音落下,怀里青年哽咽不停,已经哭到迷迷糊糊了,顾末泽声音低柔地重复了遍。
闻秋时?却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仿佛听不进去,脸颊埋在?他颈窝。
“悲得太惨了。”
顾末泽下意识道:“没有悲。”
他摇摇头,叹气道:“悲了,真悲了。”
顾末泽眉头微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师叔,什么悲了?”
话音落下,怀里的人动了动,从被窝里摸出顾末泽前不久才?见过的话本《红尘一粒相思?豆》。
“祸祸与树上月悲了!”
青年嗓音透着无限悲怆。
顾末泽愣了下,忽地反应过来,想起“祸祸”与“树上月”是谁,脸色瞬间垮了。
而闻秋时?指着结尾处,似乎想让他也感受到巨大的悲伤,顾末泽目光阴沉,冷冷扫去,看到最后一排字。
——你我不存亏欠,余生各自安好。
闻秋时?泪眼朦胧:“你瞧,悲了。”
回答他的顾末泽勾起唇角,竟然?难得笑出声,“好结局。”
闻秋时?哭嗝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
顾末泽,你没有心吗?
第50章
闻秋时合上话?本,亮出封面,“你看过?”
“未曾,”
顾末泽瞥了眼,嗓音淡淡,“但不?妨碍我认为是好结局。”
闻秋时不甚赞同地摇摇头,转了个身,与坐在床沿的人并靠,摊开话?本,“你没看过才会如?此,这里面充满悲欢离合,道尽世事无奈,悲到人心坎了。”
顾末泽道:“我不?看。”
闻秋时叹气,眼角泪未干,“那我独自重温。”
顾末泽微眯起眼,闻言拿走话?本,明亮烛光下,一页页翻看起来,身旁的闻秋时歪着头,一脸期待看着他,眸光在顾末泽眼眶、眼角之间徘徊。
来了,第一个泪点!
闻秋时发现他看到此处,先感到一阵揪心,随后轻耸鼻尖,死死盯着顾末泽,不?放过脸上一点反应。
泪目——
“可笑,”
一盆凉水泼在闻秋时身上。
顾末泽嗤了声,嘲讽似地勾起嘴角,“心情郁结时看看这些,倒是个乐子?。”
闻秋时:“?”
他期待道:“你再往后翻翻。”
顾末泽往后翻,但闻秋时很快后悔了,身旁之人竟铁石心肠,非人哉,把人间至悲“相思豆”当笑话?书在看。
闻秋时单手捂着心口,看顾末泽时不时笑一下,满心的感慨郁结犹如遭到窗外风雨无情吹打,只剩凉飕。
顾末泽没看完,盯着一处互赠信物的情节,脸色阴沉,“师叔曾言,与楚柏月是好兄弟。”
闻秋时下床端来果盘,正挑选为数不多的葡萄,听到他开口,抬头对着漆黑幽深的眼眸,“师叔,既然好兄弟,你看两人互赠定情信物,为何能当真。”
揽月少城主合籍大典时,闻秋时曾亲口说,闻郁与楚柏月一看就是好友、好兄弟。
“嗡......”
当初信誓旦旦的闻秋时,发出嗡嗡嗡的声音,迟迟没作答。
顾末泽一言不?发看着他,闻秋时往嘴里扔了颗葡萄压压惊,踌躇了会,道:“里面割袍割的是袖子?,不?就断义的同时,也断、断袖了吗。”
说话时,他在顾末泽注视下顶着莫大的压迫感,待话?音落下,闻秋时忽然反应过来,为何他要一副做错事被质问的模样?闻秋时怒而一转攻势,握着几颗葡萄走到床边,仗着自己站对方坐的优势,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瞪向顾末泽。
“我分得?清话?本与实际,倒是你,当真了?这阴沉沉的脸色,吃醋了?”
水镜倒映出闻郁身影的时候,顾末泽不?承认有倾慕之心,此时看个杜撰的小情节,勾起的唇角垮下,黑了脸,好似下一刻要将手中的话?本挫骨扬灰。
顾末泽眼帘微垂,一声不吭,盯着手中话本。
闻秋时俯身的阴影,阻断了一半烛光落在他身上,顾末泽半张脸隐于昏暗光线,另半张烛光勾勒着深邃轮廓,神色间看不?出任何情绪。
见他不?说话,闻秋时琢磨是不是太直白了,戳穿了少年人不?与外人道的羞涩情感。
室内陷入了宁静。
片刻,闻秋时想了想,率先打破沉寂。
“莫垂头丧气了,话?本是话本,你看现实里,若是闻郁师兄与那楚家主真有一腿,十几年前就手拉手结成道侣了,还会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生死难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