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登时起身:“皇上,此事既然是干系后宫,还请交由臣妾……”
虞帝不动声色瞟她一眼,继续向柳重明说:“有什么要查的,有什么人要提,朕让薄言和于德喜都不拦着你,务必彻查。沉舟……你就先带去吧。”
“臣必不负皇上所托!”柳重明精神一振,响亮地应一声,就要去拖曲沉舟的胳膊:“走吧,曲司天。”
“皇上……”曲沉舟忽然甩开他,向前膝行几步,声音哽咽。
“臣的话句句属实,臣是冤枉的!臣不去锦绣营!臣不去!若是皇上不相信臣,还求皇上指凌少卿审理此案,否则……不如赐臣一死。”
皇后原本还要再争,听他这样说,笑了一下:“曲司天难道对皇上用人之策有什么不满?要去哪里,岂是你说了算的!”
柳重明也立即附和。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曲司天如果不是心里有鬼,怎么会怕去锦绣营走一走?”
他又去拽曲沉舟:“从前你不听我的话,如今连皇上的话也敢不听了?”
“不……”曲沉舟拼命撑着地面,浑身哆嗦:“皇上救我,我是冤枉的!求皇上指派凌少卿!”
虞帝原本已垂目去看折子,直到曲沉舟已经被硬拽到了门口,才慢慢开口:“重明,不得放肆。”
柳重明愣了一下,不甘心地放手。
“你要记得,他可不是以前的曲沉舟。朕只是让他暂住你那里,待需要时,还会宣他入宫。他若是磕了碰了,伤了瘦了,朕必然拿你是问!”
“可是……”柳重明为难迟疑。
“没什么可是,难不成你除了动刑,就没别的法子?”
虞帝又呵斥:“沉舟,朕从前说的话,你都忘了?挺直你的腰,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就是过去问几句话而已,就怕成这样?”
曲沉舟不敢再哽咽,只能站起身,喏喏应几声,跟在柳重明身后出了门。
皇后似是还想说什么,被虞帝摆手打发出去,屋里安静下来,虞帝才丢开折子,长长叹了口气。
于德喜立即上前,轻声说道:“皇上,老奴去太后那边打听了。”
“嗯……”
“那边说,子时刚过,曲司天慌慌张张冲进慈宁宫,说自己被人带错路,领路公公又不见了,他慌不择路,才误入太后那里的。”
“原本没打算惊动太后,可他老人家觉浅,又听说是曲司天,就叫进去说了一会儿话,大概聊了大半个时辰。”
虞帝皱了皱眉:“太后白日里都容易疲倦,怎么夜里还跟人聊这么久,都聊什么了?”
“喜公公说,太后最近白天好睡,夜里常常睡不着,醒上几个时辰也是常事。聊天的时候他随侍在身边,无非些家长里短。曲司天也说,太后怜惜他出身苦,只是问了许多从前的事而已。”
“谅他也不敢多嘴。以后不许他靠近太后!”
“是……”于德喜躬身,想了想,忧心起来:“皇上,您说,如果曲司天说的是真话,他被逼着逃到慈宁宫,会不会是有人有意为之?”
这话正问到了虞帝心中的隐秘上,他颤颤地想去翻折子,却拿也拿不稳,那折子翻着个地掉在地上。
于德喜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忙去捡起来,又递了杯茶,才小心问:“皇上,如果今后太后宣曲司天过去呢?”
虞帝忽然恼怒地啐了一声,于德喜忙跪倒阶下。
“老奴知错,老奴明白!”
柳重明夹一夹马腹,顺便看一眼马车里的人。
那人背对着窗户坐,只能看到背影,从宫里出来到现在,姿势都没换一下。
他有些黯然,不知道刚刚曲沉舟的拼命挣扎,究竟是做戏给人看,还是真的不愿意与自己再共处一室。
马车走得不慢,很快便到了锦绣营的大门外。
锦绣营在京中有几个司,各有职责,如今停的地方便是锦绣营的主营。
柳重明走在前面,最后跟着几名心腹,曲沉舟夹在中间,一行人默不作声地穿堂过院,最后在一扇红漆门前停下。
曲沉舟草草扫了一眼四周。
虽然从没来过锦绣营,可这里既不像牢室,也不像公干的地方。
“曲司天,”柳重明侧身,让开路:“请吧。”
曲沉舟与他短暂对视,又将目光落在门上:“劳烦世子为我安排住处,多谢。”
“谢什么,”柳重明龇牙一笑:“不过是多添床被子的事,左右曲司天也不陌生与我同住。”
曲沉舟呆了片刻才想明白这是哪里。
可他刚转身飞快地跳下台阶,便有人从后面拦腰一抱,不由分说地将他扛起。
在几名心腹的注视下,那两扇门被一脚踹开,又带着巨响被人用脚带上。
屋里传来曲沉舟声嘶力竭的尖叫:“柳重明!你放开我!”
没有传来柳重明的回应,可很明显有人在奋力挣扎,连着几脚都踢在桌椅上,有木头沉重地砸在地上的声音,椅子撞在门上。
门外几人面面相觑,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提醒一下,便听到两声清脆至极的耳光声,响得像是穿过房门,直接抽在了几人的脸上。
“柳重明!你敢……”
曲沉舟一声咆哮尚未吼完,便被人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唔唔的声响。
终于有人忍不住,走近几步,低声道:“世子……皇上吩咐过,不得委屈曲司天……您……”
“滚!老子的地盘,谁敢啰嗦!”柳重明怒喝一声:“都把嘴给我闭牢,十丈之内,不许留人,滚远点!”
心腹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选择闭上嘴,去四周清场去了。
门外终于安静下来,柳重明仍目不斜视,双手钳住床上仍不肯放弃逃走的人,单膝跪着,压住不老实的双腿。
脸颊火烧火燎地疼,那两巴掌半点余力都没留,小狐狸像是瞬间彻底失控了,这是他之前从未料到的。
他知道自己该被厌恶,该被憎恨,可眼下不是时候,他需要曲沉舟冷静下来,能跟他好好地说一句话。
“沉舟……”柳重明轻唤一声,试着慢慢松开捂在嘴上的手。
曲沉舟挣动一下,又被按回枕头上,突然张口,狠狠咬住他的手掌。
柳重明疼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却死硬着不甩脱,反而将手更深地压进去。
“咬啊!咬啊!”
也不只是被手掌压在舌上喘不过气,还是别的什么,曲沉舟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尾醉红,倏地滚下泪来。
只瞬间,柳重明便察觉到手中所有反抗的力气都消失无踪,终于可以放开手。
小指向下的那一块肉被咬出一圈齿痕,虽没有破,却深得淤血发紫,比刀子剜的还要疼。
“狗东西。”
他恨恨地骂一句,环视一周,屋里仿佛台风过境,从门口到床上这短短一段路,经过的地方都被曲沉舟踢得一塌糊涂。
“我恨你……”曲沉舟仰面躺着,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手背盖着眼睛,低声呜咽:“我恨你……”
柳重明也跌坐在床上,身上的汗叠了一层又一层。
他见过几次小狐狸失控的模样,许多事就算是从前不明白,如今也都想清楚了。
小狐狸受了太多的委屈,默默忍受了太久,熬过了太长的孤单,从来也没有人知道那些艰辛。
甚至在回到他身边后,他曾经以为自己的爱慕呵护已经当得起一个好,可现在才知道,远远不够。
更别说他最终还是辜负了。
他永远对不起曲沉舟,永远也没有资格请求一声原谅。
如果曲沉舟能把他当做一个可以痛哭发泄的地方,倒是他的荣幸。
“沉舟……”他轻轻去拉那只手:“沉舟,你……”
他话没说完,曲沉舟突然一个打挺,就要从床上滚下去,慌得他连忙将人一把抱住拖回来。
“你疯了!这儿是锦绣营,你要去哪儿!”
曲沉舟仰面摔回床上,想也不想,一个耳光甩过去。
“滚开!滚!我根本就不想活过来!谁要你去受摄元钉!谁要你多管闲事!”
柳重明按着他的手,不躲不闪地挨了一记,眼见那手又折回来,忙一把握住,呆呆地问:“你在说什么?”
曲沉舟粗重地喘息着,也被他问得愣住。
“你……不是……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摄元钉?是什么?”
柳重明看着曲沉舟眼中的狂躁和愤恨渐渐化作了眼角的绯红,又凝成眼中的摇摇欲坠,却什么话都不再说。
这安静倒比刚刚的拼命挣扎让人更揪心。
他忽然弯弯腰。
曲沉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侧过头,不去看那张逼近的脸。
坚硬的刀柄落在他的手心里。
柳重明握着他的手,牵引向自己的颈边。
“沉舟,从前到现在,都是我对不起你。”他声音艰涩。
这些话已在身为梦中客时,说过不知多少次,却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说出口——因为那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自己找逃避的理由。
可终于能与人这样面对面,确认这人原来还活着,这让他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再不说点什么,他们又会阴阳两隔。
曲沉舟即将崩溃,他也即将疯狂。
“沉舟,我知道你恨我,我欠你的,几辈子也还不清。”
他用力攥着细瘦的手腕,那匕首却被硬拗着,不肯贴在他的颈间。
“待事成之后,我跟你走,你愿意千刀万剐,还是想把我从前做过的,都加在我身上,我绝不会有半个不字。”
“我的命交给你,随你处置,但不应该是现在。”
“眼前最要紧的,是有人要至你于死地,沉舟,我……”他喉间哽咽一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在我面前……”
曲沉舟怔怔看着他,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柳重明情不自已地俯身,舌尖舔去了滚向鬓边的泪珠,又咸又涩,像是止不住的细流,连着他的鼻尖也酸楚起来。
唇下是温软细化的皮肤,再没有噩梦里那样的鲜血淋漓,撕心裂肺。
没有躲闪,只有细微的颤抖,还有低低的呜咽。
“柳重明,我恨你……”
他忽然攫住面前尖瘦的下颌,在手中低弱的挣扎中,舌尖舔开轻薄的双唇,听到喉中一声低吟。
“沉舟,你肯恨我……我……好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重明恢复记忆的时候,我没觉得这一点对他很重要,现在忽然发现,这是个死结,也是两个人和好的契机,我可真棒,今晚加个鸡腿我觉得从小曲做司天官开始,真的没有虐了,神合貌离,一起动手对付别人,不是挺好的嘛【叉腰】沉舟能说谎了,终于说得出“我恨你”啦
第169章 两清
桌上原本备了茶水,早在两人进门的时候变成—团狼藉,碎瓷和茶叶随着茶水,滚得到处都是。
柳重明从外面端了茶盘回来时,屋里的人已经冷静下来,斜倚在床边,将脸侧向床里。
衣衫被揉乱得—塌糊涂,纤细光洁的脖颈上,都是被吮咬出的红痕。
官帽在出宫时就已经除下,原本束发的玉簪在床架上撞碎,如今乌发散落—身,半点张扬的气势都没有,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
实际上也的确是受了委屈。
他咋然重新抱人在怀,曲沉舟呜咽着不知胡言乱语了什么,两个人都多少有些失控发疯,床上被滚绞得—塌糊涂。
柳重明递了茶水过去,曲沉舟默不作声地喝了,干涩的喉咙才找回—点声音,却仍不转头看他,声音淡漠。
“柳统领想问什么?”
柳重明心中梗了—下,回头看看屋里也没什么可坐的地方,当作没看到对方的冷漠,厚着脸皮坐在床边,问道:“昨晚发生什么事?”
曲沉舟的腿碰到他,沉默片刻,往床里挪了挪,才回答。
“昨晚将近亥时,有皇上身边的人来宣我,当时包括观星阁守门的小公公,他们两人卦言未知,都在卜卦的空当,我看不到,当时就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这也是柳重明最担心的。
曲沉舟在他这里时,有他护着,掌控着外出见人的间隔,有充裕的时间容许五天—次卜卦。
可是宫中人和事错综复杂,曲沉舟自己又卷入其中,随时可能因为—点小小的插曲,导致之前预计不到的事发生。
甚至可以说,五天—卜卦的可乘之机太多,大部分时间,曲沉舟都处于无法依靠卦言自我保护的空当期中。
“可是皇上刚刚也说了,小梁子没有外出记录,观星阁下的小公公也说没见到你外出,如果他们两个都在说谎,改天带来锦绣营,—问就知道了。我不信他们的嘴能有多硬。”
柳重明不解。
“这就奇怪了,是谁要对你动手?这两个人,不管是落在锦绣营,还是去凌河那里,恐怕都熬不了多久。布这种陷阱的目的在哪里?”
“因为他们没有想到,这个案子最后会落在你或者凌河手里,”曲沉舟淡淡说:“那个公公以为我没在后宫走动过,会不知道他带我去的方向,是毓秀宫。”
柳重明恍然大悟。
前些日子新入宫的嫔妃秀女们,大部分都还住在毓秀宫。—旦曲沉舟闯入毓秀宫,抑或是在附近被人抓住,将百口莫辩。
与宫妃清誉相关的后宫之事,只能落到皇后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