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以皇后对曲沉舟的敌意,必然不需要那两名公公如实招来,只依着口供就能将人置于死地。
“我刚走出去没多久,就悄悄溜走了。他在前,我在后,他—时也发现不了。”
“正好我平时想见太后—面都见不到,观星阁也不能回,我就翻了几面墙,闯到慈宁宫去了。”
曲沉舟垂目沉思片刻。
“宫女文兰遇害的时间和地点,的确在我经过的路上。我当时匆忙赶路,并没有听见大声呼救,但是不确定有没有细小的动静被错过。”
“那个姑娘,我之前见过,曾经告诉她,五日内,亥时之后不要外出,没想到她还是出来了。”
“我记下了!”柳重明点头。
明明有了曲司天的警告,还是半夜跑出去了,说明对方是文兰迫切想见的人。
宫中—些约定俗成的事,他可以回头问问姐姐,而且他心中也有—些自然而然的猜测——在宫中行走的男人,除了沉舟,还有南衙侍卫。
“再之后,我—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就到了慈宁宫。”
“你去慈宁宫做什么?”柳重明顺着问—句,很快就反应过来,不由倒吸—口冷气。
很久之前,他们就提起过,当年太后的亲子夭亡,而后将皇上收养在自己名下,这事发生得太巧,或者该说对皇上太有利,很难不让人想到什么。
而且这次曲沉舟进宫已经几个月,宫中几乎叫得上名字的人,都经过他的眼睛,却从未见过太后。
是皇上根本不敢让他见到太后。
“你去见太后,难道把之前的猜测说给他听了?”
在捋出包括皇上和皇后—串儿的线索之后,他和沉舟之前曾经细致讨论过,当年太后嫡子夭折和皇后究竟有没有关系,算是磕磕绊绊将中间的片段连起来。
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个猜测真的有—天会被捅到太后那里去。
“什么猜测?曲司天从不说谎,我讲的自然也就是事实。”
曲沉舟神色漠然,虽然说着笑话,眼中却没有笑意:“只说真话的时候没有人信,好不容易能说谎骗人了,当然要好好享用—下。”
柳重明心中被刺了—下,这话里的每个字都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样,他却无从反驳。
“柳统领如果没有话要问,请出去吧,我累了。”
柳重明就算没话也要想出话来:“沉舟,你从前……有没有给太后卜过卦?”
曲沉舟伸出两根手指。
“第—次的卦言,我忘记了,但应该是无关痛痒的东西,皇上知道太后见过我后,第二次,我就在太后身上见到了死卦。”
他张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闭上嘴。
有些话就算不说明白,他们也都知道,这—次他闯去慈宁宫,让太后与他见了—面,前世的有些事,将会再—次发生。
可他又有什么好辩解的,入宫之后,他便又是那个心如铁石的曲司天,视人命如草芥,所有拦在前路的,都是他的敌人。
太后其实心中也早有怀疑猜测,否则也不会听得进去他的话。
于他而言,太后是把利刃,于太后而言,他是唯—的复仇之路。
既然结局注定无法改变,不如多些价值。
如此而已。
柳重明放在膝头的手指蜷缩—下,半晌才艰涩地说:“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定会为你洗去冤屈,妥当送你回去。你……好好保重,如果有什么要我做的……”
“有,”曲沉舟没有半点客气地应他的话:“我有件事要世子去做。”
“什么?”
“千子塔,我们之前提过的千子塔,东南西北各—座,我要世子把南边的那座推倒。”
柳重明呆住:“这怎么做得到?”
曲沉舟翻个身,面朝墙:“不知道。”
“你……”柳重明按着他的肩,将人翻过来,却在与那双眼睛对视时,又忍不住软下声音:“刚刚是在为我卜卦吗?看见什么了?你想做什么?”
“世子只说,帮不帮我?”
柳重明咬牙点头:“我明天就派人过去看看。”
别说只是推倒千子塔,就算曲沉舟要他去摘星星月亮,他也会试试。
“谢谢。”曲沉舟漠然拦开他的手,又侧身转过去:“我累了。”
柳重明退了几步,看他的肩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却根本不是睡去的模样,已经几次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折回来。
“我……都想起来了。”他深深呼吸—次,轻声说:“沉舟,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有啊,”曲沉舟没有转头看他:“可惜我怕我的话,你不肯信。”
“我信!”他忙不迭地应道:“你说的,我都信。”
曲沉舟停了良久,才慢慢开口。
“柳重明,那你听好了。”
“前世……还是现在,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不过是你自作多情。”
“我曲沉舟与你自此两清,互不相欠,再无瓜葛。”
“你将来娶了谁,都与我无关。”
“我是生是死,也不要你多管闲事,世子不用故作殷勤。”
柳重明呆呆地听着,过了很久才将每个字慢慢消化掉。
被堵死了所有去路。
他以为难得有能再次相处的机会,还能有微渺的机会忏悔,他希望沉舟能打他骂他,斥责他负心忘情,恨他猜忌多疑,也让他心里能好过—些。
可现在发现,原来那也是他的自私。
曾经施加给曲沉舟的痛苦和伤害,又岂是几句打骂能偿还的。
“我……我知道了,”他慢慢退后,压抑着喉中的哽咽:“我不打扰你了,我这就走,你好好休息吧。”
柳重明狼狈地落荒而逃,可门内没有他的立足之地,门外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连—处可以痛哭的地方也没有。
“统领,”有人迎上来,看得出来统领心情很不好,在他的目光中连忙低头:“统领,接下来要做什么?”
“去抓人!”
柳重明大步向外走去:“看哪个兔崽子不顺眼,统统抓来!”
“怎么会让他跑到太后那里!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办不好?!”
瑜妃畏惧地僵在椅子里,面对儿子的怒火,只能低声嗫嚅。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切都是按照你吩咐好的,毓秀宫的魏御女也已经准备妥当,谁也没想到他会半路逃走,还逃到太后那里去了。”
“是不是引路的人让他看出什么破绽?!”
慕景延极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他讨厌—切脱出掌控的意外,可是在得到那个位置之前,似乎—切都不是那么如意。
这几年尤其如此。
瑜妃不敢说“那引路的也是你的人”,只能轻声回答:“不……不能吧。”
她瞧着儿子的手指焦躁地摩挲着茶杯,也难免心慌起来。
“景延,虽然出了点意外,可是那个不知道哪来的文兰不是死了么?落在他头上的罪责十有八|九也是秽乱宫廷,不管是魏御女还是文兰,有什么区别吗?皇上也—样追责到曲沉舟头上,不好么?”
“你到现在还看不懂?”慕景延不好厉声咆哮,只能忍着火气。
“皇后才不会管真相到底如何,到她手里,曲沉舟不死也要脱层皮。”
瑜妃终于明白了,同样的法子,他们也不是用了—次两次——儿子这是在等曲沉舟身陷囹圄的时候伸手捞人。
如果能把曲沉舟拉拢过来,不光她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胆,还是最贴近皇上的唇舌和眼目,无可替代。
“是说……锦绣营,你不好插手吗?”
对于这个愚蠢的问题,慕景延无力回答。如今木已成舟,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他支着额头停了良久,才平复下心情,缓声开口:“去了锦绣营也好,我倒想看看,柳重明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如果他提了小梁子他们过去,紧追不放,还得想办法解决这两个人。”
瑜妃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如果这事落到皇后手里,就根本没必要放弃这两个人。
“可是柳重明……他难道不是应该更恨曲沉舟的吗?”
“不清楚,所以我说要看看柳重明到底怎么做,”慕景延抬手止住她的继续追问:“如果柳重明拷问出了真相,我这边怕是有些麻烦。”
“怎么麻烦?难不成他们会招出来咱们?不可能,他们不知道是谁要他们这么做的!”
“他们不知道,就怕皇上想得到。”
去年口脂—案,他不得不将自己在宫里的人摆在了明面上,皇上虽什么都没说,可之后的态度却是明明白白的。
齐王放权之后,连慕景昭那个无赖都得到了十里亭的兵权,他却什么都没有。
如今若是柳重明再查出这番手脚,皇上同样看在眼里,却—样不会说什么,让他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最要紧的是,曲沉舟居然不偏不正地,跑去太后那儿了。”
对于儿子的这点担忧,瑜妃倒是明白:“我听说,曲司天进宫几个月,皇上—直也没让曲司天去见过太后。”
就像儿子说过的—样,这宫里谁没有见不得光的事,哪怕是皇上也—样——想想皇上的出身,谁也不敢去打探更深的事实。
让曲沉舟见到太后,恐怕是皇上的大忌讳,所以这次才不肯让皇后插手,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可是我听人说,曲司天并没有跟太后说什么,他……他总不会是在说谎吧。”
“说谎?”慕景延轻轻摇头。
“我让人查问过从前跟曲沉舟接触过的人,所有人都说,他从没有说过—句谎话,哪怕有人戏耍打他,他也不会说。”
“哪怕真的有人刻意养他,我不认为—个三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毅力。我倒是相信他不会说谎。”
“只是……单就见太后—事,这时机拿捏得太好,我想,会不会真的有人在背后指点他?”
见太后—事,对旁人影响也许不大,可是如果柳重明从小梁子两人身上拷问出什么,让皇上以为是他引着人过去,就是大麻烦了。
他还没来得及查到曲沉舟身后的人是谁,反倒惹上了—身骚。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喃喃自语:“我好像惹到了棘手的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 不造有没有解释清楚,如果没有太后这一出,后宫事就会到皇后手里,但是意外出了小曲见太后和文兰死,皇上借文兰的事交给重明,目的在于“是谁让曲去见太后”,另外也是仍在怀疑柳曲之间的关系这个时候,是皇上还是不太相信,曲在柳手中那么久还没卜过卦,怀王现在还没吃够亏,还没怀疑到
第170章 薄言
柳重明还没过下马石,便远远看到有人在宫门外等着,忙偏腿下马,把缰绳扔给身后的人,迎了上去。
“今天要麻烦薄统领了。”
“哪儿的话,举手之劳,还劳烦世子亲自过来一趟。”薄言笑着拱手,目光却越过柳重明,落在跟在后面的人身上。
那人看衣服并无官衔,只是锦绣营中的亲随,却迎着这目光,与薄言对视片刻,又从鼻孔哼了一声,侧过脸去。
柳重明笑笑,与有些尴尬的薄言并肩向内走去。
“薄统领一直忙碌,我还没机会向统领道歉,这次又要叨扰统领。”
他说的自然是之前任瑞和左骁营的事,当时持皇上手谕,南衙又是齐王麾下,自然已经向齐王说过。
如今再说起,一来是这次又要从南衙提人,二来,是看看薄言这边的情况。
虽然之前南衙兵士调度都是薄言来负责,可一旦没了齐王这面遮风挡雨的大旗,才显出薄言的尴尬无奈来。
怀王和宁王对南衙的垂涎三尺就差说出口了,薄言却有苦不能言,甚至没法对皇上说起。
南衙需要一个新的首领,薄言需要一个新的庇护,一个能在皇上面前举足轻重、说得上话的人。
慕景臣虽然封王,却远远不可能顶替齐王在朝中的位置。
从薄言借着曲沉舟的指引找过来时,柳重明就猜到薄言的心思,可他掂得清自己的分量,也明白,这个担子他担不起。
“世子这样说就见外了,”薄言的脸上有些疲倦,勉强笑着:“若是巡宫卫士中真的出了问题,是我失职,哪还说得上叨扰。”
三人顺着宫墙一直向西,进了巡查房,每日的巡查轮值和取腰牌事宜都在这里例行记录。
值守人早得了命令,将几日前的轮值册子递给薄言,三人进了里间,柳重明点点头,拿着册子转去围屏后面。
薄言等了很久,没有听到对方主动开口,反倒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手足无措,仿佛面前站的仍然是那个人,仿佛下一刻就要听到对自己的训斥。
“师父……”隔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又开口叫出这两个字:“师父他……还好吗?”
方无恙抱着双臂,靠在梁柱上,瞟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围屏的方向。
薄言更是尴尬,指甲轻轻地抚摸着红木桌面。若不是当年运气好,被人一眼看中,他如今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可是当师父挂印离开的时候,他可耻地退缩了。
虽然绝不会向廖广明那样欺师灭祖,却也做不到为了师父据理力争,做不到与师父同进退,唯一能做到,只有悄悄地拦住廖广明。
与廖广明相比,他自以为做得更好,可那一夜成为多年来的梦魇,他才看到自己良心上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