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桑画:……
他只是身体外貌变成了孩子,并不是说他大脑也萎缩成了白痴。
对于被当众喂食这种事,他拒绝。
庚桑画扭开头哼了声,双臂抱胸,气鼓鼓地坐在高高翘起的特制儿童椅内,张嘴就发飙了。“芫荽,你要是再敢欺负我,我就……啊……”
庚桑画猝不及防地被单手提出儿童椅,稳稳地降落在了原胥怀内。
原胥低头望着庚桑画,忽然唇贴唇,笑声里隐含威胁。“乖,就吃一口。”
“呸!”庚桑画直接啐在原胥脸上。
原胥避都不避,勾唇笑得眉目璀璨。“啊,口水也香。”
庚桑画从来也没见过这样无耻的人!从前原胥在白室山时,分明是个沉默寡言又特别靠谱的男人,是他最得意的掌门首徒,这家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歪的……难道说,结婴失败后原胥进入雪兽元身,于是就与雪兽融为一体,成了头人形行走的畜生?!
庚桑画恨不能平。
“啊呜,”原胥还得继续逗他,边逗弄边继续唾面自干,乌木银丝筷中间那条银丝链子窸窸窣窣地响。“这家店的脆笋与酸羊都是一绝!你真不尝一口?”
在市井红尘里生活,倒是不再追着喊他师尊了。
庚桑画继续冷笑,殷红薄唇一翕一张,雪雕般的脸气鼓鼓涨成了樱花粉。“就算一口不吃我也不会饿死。”
确实不会饿死。
修仙者都早早戒断烟火食,在白室山喝风也比混迹市井强。庚桑画嫌弃这酒楼腌臜,还有旁边这个扛着簸箩筐的老人一直在他们桌子旁蹭来蹭去,时不时就呆呆地冲他瞅,瞅的他浑身不自在。
庚桑画又开始闹脾气。“我要回去!”
啪嗒,顺手打掉那块脆笋。
红艳艳的脆笋饱蘸辣油,掉在地上立刻就染了一小块污渍。
“哎呀这块笋可得十个铜钱买呢,”旁边一直转来转去的卖零嘴儿的老人立刻弯腰,吭哧吭哧要去捡。
庚桑画震惊地望过去。那老人身子沉重,又穿着布袄子,弯腰时腰间簸箩筐不小心泼洒出来,叮铃哐啷一堆小玩意儿往下掉。于是老人又忙着去捡吃食,费劲巴拉地,弄了半天也没弄利索。到了最后好容易收拾齐了,也不洗,也不拍尘,直接往簸箩筐内放。
“嘶……”
庚桑画蹙眉,刚要说这样捡起来的东西还能卖么?多脏啊!下一刻他就更加震惊了,那老人居然再次以一种近似匍匐的姿势趴跪在地,颤巍巍地捡起被他扔掉的脆笋,凑到口边,小口小口地嗦着吃,那张黑漆漆沟壑丛生的老脸上露出满意痴迷的神色。
庚桑画有点坐不住了。他扭咕噜糖般在原胥怀里扭,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竟然下意识地用小手紧紧攀住原胥袖口,小小声地嘟囔:“芫荽,我不要在这里吃饭了,我想回去。”
从动作到句式,都充满了撒娇意味。
原胥不动声色地垂眼望着他,双臂将人拢住,低低地道:“一块笋,十个钱。这筐零嘴儿全卖了,也不过二三十个钱。”
庚桑画有点不舒服。“你什么意思?”
原胥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了,摇摇头。“没什么。”
庚桑画自幼聪慧,立刻就察觉到原胥这是嫌他不知人间疾苦,尖尖下颌微抬,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要是想怪我,你就直接说。犯不着这样欲言又止!”
原胥又摇了摇头,把他圈住了,站起身,最后问了他一遍。“真不吃?”
“不吃。”庚桑画被他抱在怀里,十足像个孩子,但凡间七八岁的孩子也很少有被父母抱着走的。他又开始扭咕噜糖那样动来动去。“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也能走回去。”
顿了顿,大概到底是心虚,小小声地嘟囔了句。“你要是想吃饭,你自己在这里吃吧!我先走了。”
原胥又摇了摇头,单手箍住他,另一只手从腰间褡裢里掏出锭雪花纹银,啪地拍在桌上,扭头冲伙计高声喊道:“小二,酒食不吃了,这钱也无须找还。”
在抬脚经过那个跪趴在地上捡笋吃的老人时,庚桑画紧紧抿唇,不自在地扭开脸。他满以为原胥会停下,然后也像刚结账时那样豪爽地掏出块雪花锭扔给那老人,没想到原胥居然抱着他目不斜视地走掉了。
直到出了酒楼,见明黄色酒旌在初春风中翻飞,庚桑画依然有点想不通。
—“芫荽,你为什么不给他钱?”
原胥脚步不停,却也走得不甚疾,淡淡地答他。“各人皆有各人得的,那老人如今还能过活。”
庚桑画哼了一声。“可你就连酒钱都能多给出十两银,为什么不能给他?或者把那簸箩筐里的零嘴儿都买下来,也算是你好心肠。”
原胥停住脚,低头认真地眼对眼看他。“好心肠?”
庚桑画刚话说出口就心里咯噔一声,晓得坏了。修仙者追随的是大道,而大道无情,好心肠什么的,那不是他们白室山的道。
他居然无意中犯了忌讳。
庚桑画把眼别开。
原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低地笑他。“啊师尊,原来你是个这样的人。”
庚桑画抿唇,整个人哪哪儿都不自在,长发被原胥梳了个高马尾,如今弹在后背,也像是挡不住原胥那两道火辣辣的探询目光。他有点别扭,又有点陌生的恐慌,下意识就哼了句。“芫荽,你是不是想要训我?”
原胥忍不住长笑出声,笑声从他宽厚的胸肌迸出来,震的怀里人一抖一抖的。小小的身子,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莹润可爱的小人儿……果然啊,师尊还是变小了更加可爱。
“师尊,”原胥双手托住他屁股往上一抛,随后稳稳地接住,沉沉地笑道:“极情、无情,皆无法入大道。你我此番正好趁机四处走走,老关在白室山,不仅修行无寸进,于你来说更不啻于牢笼。何不出牢笼,随我一道四处去走走看看?”
庚桑画不知道是身子被震的厉害,还是心底震颤更深。他在被抛落又接住后,雪白的脸红了,耳尖在初春暖阳中隐隐变得透明,殷红薄唇抖的含不住话语。“你……你怎会这样想白室山?”
白室山是他一个人的牢笼。原胥不该、也不可能知道。
原胥不怎么在意地笑。“那座山关了你一千年,你不恨,是因为你本身就是个心肠极软的人。”
心肠软,是千年前师尊炎道人对他的评价。
庚桑画越发心口堵的慌。往事如潮,一幕幕涌入灵台深处。
—畏垒,你心中挂念太多,怕是今后无法得大道。
—为师是怎样教你的?要心狠,出剑就得一招毙命。
—畏垒,为师把这座白室山交给你,从此后你须无情,你须记着,这世上所有人都对你不起。
一字字,一句句,魔咒般深刻。
庚桑画愤怒地闭了闭眼,猛地推开原胥跳下地就跑。
千年后的初春暖阳下,重新变成七岁的庚桑画在市井红尘中跑得飞快,脑后高马尾一甩一动,周身雪色长袍在日头下粼粼然泛起幽光。
原胥勾唇,静静地立在原地注视这人背影。就像化身雪兽守护这人千年那样,一千余年,他一直沉默安静地守在白室山地脉底,守候这人长大,然后在元灵被扯出琳琅界后,再为了这人挣扎回来。一步步,以这人弟子的身份登上白室山。
从今后他再不会放开这人。
庚桑画,是他想共度余生的人。
第44章 司命(1)
原胥在背后看他,庚桑画知道,但他又不怎么想知道这件事。
原胥是他收入门下的弟子,如今他不仅跟弟子滚了,还莫名其妙重新回到了七岁的身体状态。他被弟子抱在怀里,张嘴喂食,又在酒楼里公然拌嘴。
这一切都是庚桑画从来没想过的。
就连真正的七岁,他也没能跟谁这样子撒娇。师兄们是宠他护他,可也仅限于帮他下山买各种小零嘴,或者在他练剑挨训的时候替他在师尊面前打掩护。
庚桑画是孤儿,出生在修仙的名门望族,但是父母俱亡,他从来没被人宠过。
原胥宠他。
这是他不能面对的。
初春下午的风很好,风里夹杂着草木破土的清香味。庚桑画跑了很久,并没听到原胥追来的脚步声。
倒是跑到了一条陌生的繁华的长街。
庚桑画慢慢停下脚步,放眼打量了下,长街连着巷弄,在一株大榆钱树后头有座小楼,楼匾破败不堪,门口蹲着的两只也不晓得什么兽,其中一只石兽耳朵都没了,还有只脖子下的铜铃碎了。再抬眼看,这座楼黑黢黢的。
……其实不是楼黑,而是这座楼在庚桑画视线中就像一口黑色深渊。
庚桑画下意识退了几步,一股灵修者特有的警觉值不断攀升。
这座楼很危险!
但初春暖阳下这座楼就像是个蛊,庚桑画察觉到危险,也察觉到致命诱惑。血液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怂恿他往前、再往前。
庚桑画攥紧双拳,忍不住往前踏了几步,从繁华长街踏入这条寂静窄巷。
在经过巷弄口的时候,一行银色小字闪入庚桑画眼帘:蒹葭巷。
又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同时一闪即逝。快到,就连庚桑画这个千余年的凡人修仙者都没能看清。但他也来不及看清,脚下已经不受控地拐入巷尾这栋奇特的小楼。
走得近了,庚桑画才发现这座楼居然是间字画铺子,铺子看起来陈旧的很,乌漆木板斑驳,两枚暗金色铜环安静地伏着。天色不知道何时阴沉,风声里阴惨惨,光线朦胧的不甚分明。昏昧光线笼住小楼,越发隐隐然带有一种妖异的美。
庚桑画垂下眼眸立了片刻,抬动玉润手指,吱呀一声,他推开字画铺子的乌漆门。三尺高的柜台后空无一人,铺子内四面墙壁挂满了卷轴,东南角有处□□,可以顺着□□爬入二层阁楼。
庚桑画在□□前立定,仰起头,头顶天灵盖那块异骨不安地跳动,似乎想要挣脱他,直奔二层阁楼。
阁楼上,有什么?
字画铺子内的风声愈发诡异起来,一丝一缕地掠过庚桑画发丝,原胥替他束好的发绳不知何时断了,轻飘飘落在地面,很快就蒙上了一层细密黄沙。假如庚桑画现在清醒,他应当能看见这幕。
但他现在不能清醒,风声潮水般往他耳朵内灌,沙沙沙,靡丽而又奇诡。
风声静下来的时候,庚桑画已经飘然站在二层阁楼窗前。尺余高的窄窗半开,二楼窗外有株枝叶秀美的树。树梢挂着盏灯笼,荧荧一点光。
“……这是什么树?”
庚桑画听见自己的声音飘了出去。
话语分明是他说的,可声音又不怎么像他。这株树每枚叶片都像是面铜镜,朦朦胧胧地映照出他的脸。
秀长的入鬓眉,一双永远潋滟生波的桃花眼,就连他雪色肌肤尖尖下颌都被叶片映照得格外分明。
庚桑画有点怔怔地,抬手探向那株树。
朦胧中忽然有个声音答了他,那声音漠然的很,透着寂寥。
—“这树生长得慢,木质细密,坚硬不开裂,阳世的人欢喜用它来雕刻往生钱版。因此,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司命树。”
庚桑画悚然,又似乎不那么悚然。就像是很久前他就知晓此处该有这样一座楼、该有这样一株司命树。
他终于倾身探出窄窗外,玉雕般修长手指轻挑,从树梢取下那盏灯笼。
白灯笼纸,黑字。
—【虚无界】
殷红薄唇微张,忍不住呵了一声。
第45章 司命(2)
在庚桑画提着灯笼一步步消失于虚无界时,原胥正在那条繁华大街上东奔西突。
“师尊——”
原胥跑的浑身汗都下来了,眉目焦虑,就连下山时故意遮掩容貌的法术都险些维持不住。
人群中议论纷纷,似乎都停下脚步在打量他。
原胥知道自己这副容貌打扮在市井中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他下山的时候也刻意遮掩过,但此刻庚桑画不见了,他已经没有心力顾及其余。
七岁的庚桑画就在他眼前跑不见了!
原胥分明记得自己只是原地立了立,笑了那么一笑,再抬脚追过来的时候庚桑画就已经消失于市井中。
庚桑画能去哪里?这里分明只有一条长街。
原胥站在日头底下面对着汹涌的人潮,居然有刹那恍惚,分明只有一条南北通天的大道长街,长街四周就连个分叉的巷弄都没有,庚桑画怎么就能消失不见了呢?莫不是……莫不是被什么人施了障眼法,然后对方将庚桑画掳掠走了?
“师尊——”原胥徒劳地手握喇叭四处喊,双目竭力张望。“你在哪里?”
人群中终于有个穿赭褐色衣裳的乞丐小儿怯生生地靠近,手一摊,找原胥要钱。“给我十个大钱,我、我就告诉你,你要找的人去了哪。”
原胥手搭褡裢,居然信了。“十个钱。”
乞丐小儿松了口气。扬起脸,脏兮兮的小脸上眼珠子还算清亮。“你先说说,你要找的那个师尊,长得什么样子,多大年纪?”
原胥简直都要被气笑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敢说帮我找人?”
“这片地头我最熟悉。”乞丐小儿理直气壮。“只要你说清楚那人年纪相貌,我肯定能给你找着。”
原胥手指在眉毛这儿比划了下,想了想,又自己否定了。“不对,他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