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胥冲到高柜前,顶着满头汗问柜台后头的掌柜。“可有看见昨天与我一道投宿的客人?”
掌柜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慢悠悠抬头,撇了原胥一眼,随后又垂下眼皮,慢吞吞咂摸着嘴角答道:“不曾见着。”
低下头,继续噼里啪啦打算盘。
原胥解开褡裢,啪地拍下一锭雪花绞边纹银,逼近了又问道:“当真没见着?”
这回掌柜不打算盘了。他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原胥。“客官,您这银子我也很想拿,但确实没见着与您同来那位。”
原胥挑眉,压抑着怒火道:“他在此地人生地不熟……”
“您二位都是修仙的吧?”掌柜突然打断他,表情更加无奈。“您也知道,修仙的人与咱普通小老百姓那不一样啊!那位也许说走,嗖一下就走了,您问我,我上哪儿给您找人去?”
原胥把掌心下压的那块雪白纹银往前推了推,眉眼低低地压低。“当真没见着人从我房里出来?”
掌柜噎了下,眼神往左飘了飘,有点不确定地答道:“……好像有个小孩儿?”
原胥喉结快速地轻滚了几次,再开口时气势瞬间怂了,嗓子也哑。“……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孩子?”
掌柜上下瞄了他几眼,自以为瞄的很小心那种,还咳嗽了两声。“咳咳,一个,长得很像您的小孩子。”
得,又一个把幼儿版师尊当成他儿子的凡人。
原胥只能苦笑,拿手指比划了下身高,手掌悬悬地停在腰部褡裢处。“这么高?也穿着白袍?”
“衣服……对,”掌柜看原胥的眼神有点奇怪,顿了顿才慢悠悠地道:“但是没那么高啊客官。您儿子……是您儿子吧?还是您弟子?反正他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大约辰时初,光着脚丫子从您房门口跑下楼的。店里的伙计问他去哪儿,他也不回,嗐!”
掌柜最后说的几句话完全没进入原胥脑子,他脑袋里嗡地一声就炸了!三岁!他和师尊做了第二次,那么小心翼翼,他昨晚甚至都没敢用元身,结果……就把师尊变成了三岁?!
原胥简直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知归客栈的,更不晓得荨南街到底是南北向还是东西开,反正他脚下乱七八糟地走,脑袋里始终是昏的。
眼神四处张望,就是找不到人群中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从七岁,到三岁……?
街面上人并不是很多,但原胥总嫌太多了,多到他找不到师尊庚桑画了。
原胥脑袋昏沉沉,呼吸都是热的,分明初春的天气,他却热出了一身躁汗。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肩头突然被人撞了下,撩起眉,撞他那个货郎挑着胆子慌张地连声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啊这位、这位仙人……”货郎弯腰驼背地道歉,地上滚落一地的小玩意儿,拨浪鼓胭脂盒还有几个散落的红泥小偶人。
原胥抬手捏了捏鼻梁骨,疲惫地摇头。“无事。”
货郎大松了口气,弯腰开始捡担子上的货。
原胥抬脚就走,想,也许师尊当真就那样嗖地一下回了白室山。师尊那人从七岁起就在白室山上修仙,一辈子从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儿。最出格的那件,也不过就是与他这样那样,然后在白室山下与他吵了几次架。
白室山……所以他要追回白室山一探究竟么?
一阵拨浪鼓摇动的声响唤回原胥注意力。
鬼使神差大概是,他居然回头望着那个货郎问了声:“咳咳,你刚才有没有,见过一个和我一样穿着雪白长袍的小孩儿?”
那货郎啊了一声,也同样表情呆呆地望着他,过了会儿,就在原胥掉开头已经准备放弃的时候,货郎挠了挠头,不确定地小小声哔哔了句。“……刚才有个小孩儿在我这买了个拨浪鼓,童子戏莲那幅图的鼓面。”
咦?原胥顿时精神一振。
他快步走回到货郎担子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俯身认真地问了句。“那个小孩子可有穿雪白道袍?多高,大概是几岁?”
“大概、大概三四岁?”货郎愣了愣,竭力回忆了下。“确实是穿着和您身上一样的袍子。”
原胥表情奇异。“那,他长得是不是很好看?”
货郎啊地叫了一声,继续挠脑袋。“是、是挺好看的。”
“他长得是不是特别好看?”
“……是,是特别好看。”货郎小心地偷眼觑他神色,讨好地多加了句。“我可从来就没见过那样漂亮的小孩子!”
原胥勾唇笑了笑,又从褡裢里摸出块银子扔给货郎。“行吧,你这担子上所有小玩意儿我都买了。”
货郎忙不迭弯腰接住银锭,千恩万谢地走了。
原胥目送这街面上的人没那么多了,货郎也走得看不见影儿了,拿出褡裢里的储物袋,一口气收了货郎担子上所有零碎杂耍玩意儿。修仙宗门就这点好,储物袋什么的遍地都是,真不想走路了,还能嗖一下踩上飞剑就走。
当然最好的还是眼下这个功能。
原胥手指捏住储物袋,仔细地轻嗅留存在货郎担子上的那人气息。寻声辨位、循味找人什么的,每个修仙宗门的粗使外门弟子都晓得,原胥自然也会。
他嗅了又嗅,最后终于表情开裂,忍不住露出愕然的神情。
那个挑担子的货郎居然真没说谎!储物袋内的那些小孩子才玩的零碎杂耍玩意儿上,果真留着庚桑画的气息。只是那个什么……庚桑画刚和他激烈地大和谐了一整夜,结果刚睁眼就溜溜达达出门去买了个拨浪鼓?
原胥觉得这件事十分地、异常地不科学。
这心情一直持续到他找到了灰红色墙砖下正蹲着身子玩拨浪鼓的庚桑画。
小小的一个身影,长发披到脚踝,手指头灵活地摇着拨浪鼓。从侧面望过去,两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貌似正在吞吃什么好东西。
原胥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住,摸了摸鼻尖,有点心虚,不晓得这人到底是不是因为恼他才跑路了。他咳咳两声,见庚桑画依然玩拨浪鼓玩的兴高采烈,不得不放柔了声线,轻言细语地哄他。“咳咳,师尊?”
庚桑画蓦然抬头,然后……皱了皱眉,继续低下头玩他的拨浪鼓。
“师尊你,咳咳,”原胥又开始摸鼻尖,虽然没道理心虚,但他就是心虚。“咳咳弟子来找你了。”
庚桑画理也不理,就像压根没听见。
“咳咳……”原胥咳嗽的都快断气了,靓蓝色抹额下脸皮通红。“弟子昨夜是不是表现不行啊?”
第55章 偕行(3)
几秒后。
“师尊?”原胥开始认命地好声好气地哄人。
他想了想,故意从腰间褡裢里取出储物袋,哗啦啦一连串想,索性就在这天光下把整副货郎担子都拎出来,放在脚边。
庚桑画斜斜地瞄了他一眼。
啧,有戏!
原胥不动声色地拿起插在稻草棒子上的糖葫芦,又哄变成三岁的庚桑画。“这个糖葫芦很甜哦!”
庚桑画哼了一声,又不搭理他了。
原胥无奈,换了拨浪鼓,拨浪拨浪,试图唤回庚桑画注意力。
庚桑画这回竟然转了个身子,把屁股对着他,两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玉白色的小手玩着自己买的童子戏莲拨浪鼓。
原胥没辙了,只能小小步地接近他,蹲身,摸着鼻尖道歉。“那个,对不住啊师尊,我并不知道你会那什么……”
庚桑画头也不回,冷冷地怼了句。“那个什么?”
庚桑画这人一向冷冷淡淡的,脾气也骄纵,但是如今变成了个奶娃娃,再寒着声怼他,就有点口齿不清。声线又凉又软,萌的几乎要化。
反正原胥觉得自己就像是吞下了一大口香草味冰淇淋,唇皮有点干燥,他忍不住喉结轻滚,低低地笑了。“你又变成这样,白室山是回不成了,又不能和弟子结道侣了哇!”
“哼!”庚桑画响亮地哼了声,捏住拨浪鼓,语气愤愤。“你这头畜生,谁要与你结道侣!”
原胥忍住笑,又不动声色地小小地凑近了半步,长臂一捞,稳稳地抱住了庚桑画,顺手就把人架脖子上了。两只大手牢牢地箍住庚桑画不断挣扎的小腿,还不忘继续哄人。“师尊骂的对,我可不就是头畜生?现在呢,弟子这头畜生乐意给师尊做头坐骑,师尊你要骑着我去逛街看杂耍么?”
庚桑画的挣扎停滞了一瞬。“……啊有杂耍么?在哪里?”
原胥继续轻言细语地哄。“这凡尘中有四海八荒,哪里没有烟火杂耍戏?你先与我乖乖的,一会儿我就带你去看杂耍啊!”
庚桑画不怎么情愿地扭动了一下,又一下,直到啪地被拍了下屁股。
原胥脖子上架着变成三岁的庚桑画,就像凡尘俗世里扛着儿子去逛庙会的老父亲那样,勾唇露出抹满足的笑。“咱们先去荨南街逛会儿,你不是爱吃糖葫芦么?喏,先给你一根。”
这根糖葫芦完美地塞住了庚桑画的嘴。
殷红薄唇一嗦,两片桃花眼就垂下来了,长长睫毛微抖。
过了几秒,庚桑画甚至在颠簸中纡尊降贵地探出一条胳膊,主动搂紧了原胥的脖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道:“那你这头坐骑可得走好一点啊!芫荽,你可不许糊弄我。”
“嗯,不糊弄。”原胥拼命忍笑,脖子上架着人往茶楼附近走。“弟子哪敢糊弄您啊,尊重您、爱护您还来不及呢!”
糖葫芦被嗦到只剩下杆子的时候,庚桑画终于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哼了声。“你有爱护过我么?”
两人已经走到了茶楼外,沿途吆喝声鼎沸,原胥顺手又买了包新鲜的米花糕递给庚桑画,听到这句,脚步顿了顿,过了会儿才含笑答道:“那师尊以为,怎样才叫爱护呢?”
庚桑画麻利地把糖葫芦签子递给原胥,接过米花糕,油纸包揭开后瞄了眼,有点不高兴地皱眉。“你连我爱吃什么都不晓得,当然不叫爱护。”
哦,那就是米花糕不合师尊口味。
原胥了然地点头,吃不准师尊到底现在智商几岁,便试探性地低声问了句。“你就是为了这个跟我生气?”
庚桑画小拳头一捏,随后砰地捶了原胥宽厚的肩窝,嘶嘶疼得牙缝里倒抽气,结果反倒脾气更大了。“你、你这个……”
原胥停下脚步,安安心心地等着听后头那个名词。
“……坏蛋!”
原胥险些栽了个踉跄。乖乖,师尊这次不止是身体重返三岁,智商也回去了吧?
原胥抬手按住庚桑画肥嘟嘟的小腿,把人一揪一翻,牢牢地抱在怀里。俯身,几乎鼻尖对鼻尖地问他。“坏蛋,嗯?”
庚桑画举起小拳头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桃花眼雪亮,重重地点头。“嗯!”
“……哦,”原胥勾唇轻笑,再次把人放回脖子上架好,不怎么在意地淡声道:“行吧,坏蛋先带你去喝茶吃饭。”
长腿一迈,跨步就进了茶楼。
庚桑画还没能来得及开口抱怨,突然一根手指塞入他唇瓣,含着抹浓重的蜜糖味。
“……呜呜呜,嗯?”庚桑画不抱怨了,吧唧吧唧啃了两口,摁住原胥肩头,口齿不清地下命令。“芫荽,我要吃糖。”
“嗯。”
原胥说话间已经扛着他到临街二楼坐下来了,大马金刀地,一撩袍子,单手抱着人放在怀里。茶桌收拾的倒是干净,小二顺手就把四碟茶点梅子放好了,殷勤地等他点茶食。
原胥直接端了一整碟糖炒米递给庚桑画,把人在膝头抱稳了,抬头气定神闲地对小二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的招牌点心都端来,再沏壶建安芽茶,要天水点泡。”
“哎——好嘞!”
正坐在他膝头吃糖炒米的庚桑画抬起头,目光炯炯,诧异地咦了一声。“芫荽,你居然晓得要天水泡茶。”
原胥噎了一下。“……在你心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穷小子啊!”庚桑画答的利落,一秒都不带迟疑。
原胥愈发噎的厉害。“……上山前,貌似我也是宗门大族出身?”
“那也是穷小子!”庚桑画哗啦啦抓起一把炒米往嘴里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更加理直气壮。“和咱山上比,你待的那个家就是一个穷窝。”
“……哦。”
原胥剑眉微挑,修长手指在桌面答答轻叩。看来师尊还记得从前的事,可能就是心性变成了小孩子?
他决定再试探一下。“按山上风俗,我好像也该回去结婚了。”
庚桑画继续哗啦哗啦抓炒米,玉一般皎洁的手指探入碟子底,直接把瓷碟抓了个洞。从洞口能清晰看见原胥穿着白袍的肩头,还有原胥俊秀的半张侧脸。庚桑画愣了愣,举起被自家抓破了的瓷碟告状。“芫荽,这碟子破了。”
“叫他们再换一个。”原胥淡淡地接过破碟子放在桌上,又故意重复了遍。“咳咳我挺想结婚的。这件事,你怎么看?”
庚桑画鼓动两颊,桃花眼微仰,语气很坏。“你结婚了就不要我了是吗?”
原胥:……
庚桑画这句话喊的挺大声,茶楼内这么吵,周遭人群还是听见了,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庚桑画鼓动两颊,长长的乌鸦羽睫毛拼命地轻颤,菱角唇微嘟,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委屈】。他仰头望着原胥,喊得更加大声了。“你不要我了!”
原胥:……
不是,周围看过来的人有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