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年前你说你会忘了我,我以为、我以为你只是骗我……”青年似是被他这话激起了什么回忆,痛苦地蹲了下去,抱住自己的膝盖低低啜泣起来。
身体的本能快于大脑的反应,楚浔还未反应过来时,已是将地上的人揽入了怀里。
青年虽是成人模样,心智却似乎只在幼童,伏在楚浔怀里并不说话,只是呜呜地哭。
楚浔耐心地抚了抚他的背脊,顺着他的话头柔声哄道:“对不起,把你忘了,是我不对,你能告诉我你是谁么?告诉我以后,我就能想起来了。”
楚浔本以为自己深谙“讨小孩欢心”的法子,不料青年闻言却不仅不曾回答他,反而颤抖得愈发厉害,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在楚浔的怀里不住颤抖。
楚浔目光一沉,已是大抵猜到了如今景况。
青年不光心智只如幼童,记忆亦很是残缺。
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却还记得天枢是谁。
虽然有些隐隐的预感,楚浔心中不免还是因这位“天枢”产生了些许醋意。
“很难受么?”楚浔伸手替他揉了揉太阳穴,温柔道,“难受就别想了。”
他仍旧保持趴伏于楚浔怀里的姿势,不安地点了点头,下巴在楚浔身前刮了两下,咯得楚浔有点疼。
“……瘦了,”楚浔闭了闭眼,勉强将心中的酸楚压下,迟疑道,“那你可还记得,天枢,是我么?”
“当然!”他嗓音虽仍带着哭腔,却很是坚定,“我、我忘了我自己,也不会忘记天枢!”
许是楚浔身上熟悉的霜雪气息叫青年渐渐安心,他无师自通地张开双臂,主动抱住了楚浔的腰。
熟悉的触感骤然缠了上来,楚浔的呼吸登时一紧,险些起了反.应,喉结不自在地上下滚动,半晌,方艰涩地伸手回报住他。
青年懵懵懂懂,偏偏天生懂得如何撩.拨,加之周身无比馥郁的桃花香气,直教楚浔微微失神,险些耽溺其中。
这般动作,仿佛两人已做了千年。
“那你在此处做什么呢?”楚浔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勉强平复了一下烦乱的心绪,问道。
青年自楚浔怀里探出头来,委屈地抿了抿唇不说话,似是在控诉楚浔的无情遗忘。
他无辜的眼神立时便叫楚浔缴械投降,彻底招架不住,柔声人认错道:“对不起,我忘了,是我不好,你能重新说与我听么?”
“还不是你,非要我在这里等七百年,说七百年以后才能与我结契,”青年神色恹恹地玩弄着楚浔一缕散落的长发,嘟囔道,“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只是说着玩呢,结果当真七百年不来见我。”
“哼,骗人精,负心汉!”
结契、成婚?
联想到先前那处封闭起来的婚房,楚浔一时讶然,只是怀里的人实在懵懂,遂神色复杂道:“你可知结契是何意?”
“不知道啊,”青年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说得一脸笃定,“不过我知道天枢是绝不会害我的啦,所以我只要等天枢来寻我就好了!天枢,那你是来与我结契的么?”
原来星君七百年前布置婚房之时,便已料到如今之事么?
楚浔轻叹口气,揉了揉他的发顶,到底不欲蒙骗心智未成的青年,对这一话题避而不谈,并不回应,而是改口道:“那你还记得,我的传承在何处么?”
贪狼星君料事如神,这位虽记忆丧失,但想必星君亦有所安排。
“传承?什么传承?”他歪着头想了想,道,“没听你说过啊!你会什么术法,为什么还要找自己的传承?”
楚浔瞳孔微缩,旋即将灵力汇于丹田,将自己的内世界查探了一番。
就见在那处安静温养着的种子,此刻已是光华熠熠,似在大肆吸纳此处空间内的木气。
而他体内不知何时,亦多了几缕繁杂无比的诡异气息。
“那、那是我曾丢失的记忆么?”楚浔喃喃自语。
“诶,这个你好像和我说过哦,”青年双手一拂,自虚空中取出了一枚玉佩,乖巧地递给楚浔,道,“七百年前,你说若是你提起了‘记忆’二字,我便把它给你。”
楚浔结果玉佩,在掌心细细摩挲了一阵,忽而将腰间的玉佩解下,仔细对比起来。
果然,这一块玉玦,与萧清毓所刻的,一模一样。
楚浔缓缓合拢掌心,虔诚地将其握在手里。
随着他灵力的注入,一段庞杂的记忆缓缓在他识海之内加载。
天界,万卷阁。
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霜雪还不曾消融,万卷阁周遭的树林亦被皑皑白雪所覆。
万卷阁乃是天下智慧的集中之处,而他身为贪狼星君,正是司掌这万千智慧。
若是往日里,他必是要直奔阁内而去,履行他的职责,今日却是忽有所感,绕过了阁楼,转向了那片树林。
在积雪之下,有一株被大雪压弯腰了的小桃树。
他本非悲天悯人的性子,只是今日或许是缘法到了,他出手帮了那桃树一把。没想到却阴差阳错,误了当值的时辰,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结果偏偏丢了一件重要卷宗,天帝一怒之下,将他打下凡尘受罚,除非从人间重新修炼成仙,从能恢复仙格。
人间,桃花坞。
他受奸人暗算,身受重伤,险些就要殒命,濒死之时,一名年轻的青衣修士自桃树之后走出,喂他吃了一颗仙桃以后,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数月,终于将他的伤治好。
二人一见如故。
山中春色实在撩人,他并应青年之邀,在谷中小住下来。
便是自那时起,情愫渐生。
直至一日一盏桃花酒,彻底消弭了二人间的距离。
洞府,二人的婚房。
他与青年均是神色如常,没有一人显露出丝毫别离的痛楚。
仿佛静候在二人面前的,非是生离死别,只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
他冷静地强迫青年留下了一丝元神,又冷静地分出自己一道元神封于玉璧之内,而后才放青年离开。
“今生我不能不选天下苍生,但若有来世,我必陪你。”青年说完这一句后便不再回头,大踏步地出了房门。
一墙之隔的两人俱是泪如雨下,却又都默契地不曾说破。
从此山高水长,天人永隔。
而他只是静默地坐在书案之前,一封又一封地写下,那始终未曾寄出的相思之语。
“你想起来了么?”耳边忽而响起青年认真的声音,楚浔回过神来,神色专注地望向了怀中之人,而后闷闷地点了点头。
“天枢……”青年在他胸前蹭了蹭,贪恋着他身上淡淡的霜雪气息,道,“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楚浔嘴唇微抿,并不言语。
此人虽是萧清毓,却也不是萧清毓,他实在无法将对自家徒弟的情感,转移至他的身上。
这只是毓儿的一缕元神,并非那朵他一手养大的小桃花。
“……怎么了吗?你又不理我,”见楚浔无甚反应,青年立即可怜兮兮道,“天枢,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楚浔凝视着他光洁的额头,心中忽而生出了一个想法,自丹田空间内将那枚种子取出以后,递到他的手边道:“此物你可还记得?”
青年结果种子,面上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道:“好像很熟——”
话未说完,一阵强大的吸力便自种子内迸发而出,将他彻底吸了进去。
楚浔怀里一空,而这枚种子,便静静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我很抱歉,”楚浔将种子重新蕴养于丹田之内,低声道,“但我若不这么做,他便回不来,而你,也回不来。”
身份和记忆的找回,使楚浔成了此间秘境的主人,他不过心念一动,便回到了先前的石室之内。
“如此,也难怪之前进入此地便觉亲切了。”
这里,根本就是他与萧清毓前世曾经的洞府!
楚浔指尖按在了腰间的玉佩之上,神色柔和而虔诚。
“毓儿莫怕,为师,必带你回来。”
“等你回来,我们便结契好么?”
第80章 苏醒
他家徒弟元神托生的种子,正静静在楚浔丹田空间之内蕴养,须得七七四十九天以后,才能彻底苏醒,如此大事为免遭到他人打扰,楚浔便不曾离开此处秘境,而是将天枢所在的石室彻底封闭起来。
其实以他当年的修为和眼界,设下的此处秘境根本不可能为小世界中人所破,但他故意做了这些,便是为了等待这七百年后,重新轮回的自己。
也是当他亲自掌握了此处秘境之时,才能知晓当年自己,竟是如何的“苦心孤诣”,这才能自万千死路中,推演出了如今这条迂回曲折的生路。
当年他能狠下心来放萧清毓离开,又能狠下心来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赴死”,的确需要勇气和决心。
二人需要对抗的东西实在太多。
他被罚下界是因他的失职,而这漫长年月里,他也的确因为他的失职,亲自尝到了无数苦果——
那所谓的系统,便是万卷阁里丢失的卷宗。
这一份卷宗记载了万千世界内的种种缘法,原本代表天道意旨,而其丢失之后,却诞生了自我意识,欲要借其自身之能翻云覆雨,搅得每个世界天翻地覆。
首当其冲的,便是每个世界中的气运之子。
原本,气运之子担一界之气运,在世界倾覆时往往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
然,系统借其威能,蛊惑了众多原本帮助和臣服气运之子的人。
气运之子亡,则一界之气运丧尽,世界也就随之倾颓。
萧清毓如今“身死道消”,本来就要引起世界崩坏、众人皆亡,幸而他已觉醒了当年的记忆,又提前留下了萧清毓一缕元神,堪堪能够支撑这七七四十九天。
楚浔眸色一暗,气息更冷数分。
原来,当年自荒山之巅将萧清毓带回之人,其实就是自己。为了提醒自己不要为系统所蛊惑而重蹈覆辙,他主动投入异界之中,这才有了明风以及其后诸事。
只是那个“代替”他的人,竟敢对他的毓儿心存如此腌臜的念想……
此之一计环环相扣,稍有不慎便要全盘皆输,幸而他回来了,亦幸而他家徒弟从未过多怀疑过他。
如今系统基本被摧毁,那栖居于杜林和自己身上的剩余两片灵魂残片必然受到天界感召,回归万卷阁中,而他与萧清毓之过失,姑且也得以弥补。
那么,只需他二人重修仙格,便可永世同享极乐。
想起七百年前自己亲手布置的婚房,楚浔神色愈发柔和。
一切应当快要结束了吧。
他们二人处在小世界中,受世界法则所限,修士最高也不过修至金丹,实在是无法成仙的。
而凭借金丹修为,是无法撕破空间壁障进入大世界中的,如此便只有一个办法。
萧家。
那口神秘莫测的枯井汲取了桃花坞一城的气运,又借此输送至大世界中。
正是两界的通道。
欲要成仙,非得了解尘世缘法方可,因此横亘于二人面前的最大滞碍,还有萧清毓的父家萧氏。
大世界中修士实力远非小世界中可比,即便他已觉醒前世记忆,亦非那般轻易,二人还有一段路要走不可。
楚浔轻叹口气,心中欲要见到自家徒弟的想法终是难以遏制,确保将石室保护完满以后,再度进入玉中空间。
望着榻上那人毫无生机的容颜,以及周遭明显黯淡了许多的桃树,楚浔心口一阵闷痛,抚上了他的面颊,轻声道:“等你醒了,为师什么也不会瞒着你了……”
这是千年前的他的算计,偏偏三番四次为他的算计付出代价的,都是眼前之人。
千年前二人别离之时,他将萧清毓蒙在鼓里,叫他一人承受了那蚀骨之痛。千年后的今日,他偏偏又重复了这等卑劣的行径,先骗了他的心,复又骗了他的人。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楚浔只觉萧清毓眼睫之上,挂上了很小一滴晶莹的泪珠。
“毓儿!”楚浔失声唤道。
了无回音。
楚浔一面合计其后诸事,一面领悟和演练从前的种种道法,这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倒也不算难熬。
只是不知他醒来以后,是否还有记忆。
转眼已至最后一日,楚浔一如往常坐在榻边,目光落在他紧闭的双眼之上,神思愈发混沌。
他的指尖落在萧清毓冰冷的侧脸之上,唯有这般真实的触感,才能告诉他,萧清毓还不曾离自己而去。
玉中幻境是他与他家徒弟的私人领地,便连一向“勤勤恳恳”,在他记忆恢复后更是对他“马首是瞻”的天狼,都只能不情不愿地在外面看门。
楚浔精确地计算准了种子复苏所需的时间,在四十九天期满以后,便立即将其自丹田中取出,而后置于萧清毓眉心的桃花印记之上。
那枚种子甫一触及他额间的桃花,便立即大放光华,于此同时,一道虚影自种子中走出,立在了楚浔面前。
是玉璧中那缕元神。
“天、天枢……”青年嗓音断断续续,望向楚浔的目光很是委屈,“你、你不要我了吗?”
这一缕元神记忆丢失,并不知晓榻上的萧清毓便是自己的本体,见楚浔要将他“熔炼”,便很是抗拒。
元神若不能心甘情愿地回归本尊,复苏便要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