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他唇角已是挂下了一道刺目的血线。
但萧清毓恍若未觉,直至一滴乌血打在了他怀里书页之上时,才猛然回神。
那一滴血泛着诡异骇人的黑气,又恰巧打在了天枢的署名之上,显得很是不祥。
萧清毓只觉自己心口之处忽而泛起了一阵强烈的酥麻之感,有如万蚁噬心,偏又沿着经络奔袭向了全身各处,连带着四肢都变得无力起来。
仿佛有一簇火苗沿着经脉在烧。
“心魔……发作了么?”萧清毓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刺痛之下萧清毓的头脑出奇清醒,唇边甚至带上了一抹悲戚的笑。
他明知只需从这里出去,向师尊服个软,便能将心魔症状大大缓解。
可他不愿。
心魔发作是因他不信师尊。
可他不信师尊,却是因……
师尊不信他。
而且是这千年之内,都没有信过他。
不论从前他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含桃仙君,还是如今羽翼未丰但实力也不算地位的萧清毓,天枢或是楚浔,都不曾信他。
而是只想将他保护在自己身侧。
心口的剧烈的不适正不断提醒着他,这种畸形的、不对等的关系,他不要。
第82章 桃花
一佛阁地域辽阔,即便二人仅是身处地界边缘,亦有佛光普照,按理受此佛光影响,本当六根清净,然则不论是楚浔还是居于玉中空间内独自调养的萧清毓,心中都颇不宁静。
尤其是萧清毓。
自那日他将楚浔“赶”出玉中幻境之后,楚浔竟便当真只是一心驭使飞行法器而不再来“打扰”他的修行。
他虽气恼师尊千年来的欺瞒,但心底终究是渴望大过怨愤,他如今都这般“表现”了,师尊竟也不知稍稍放低姿态“哄一哄他”,便令他愈发难过起来。
他本就血脉堪堪成熟,记忆亦适才找回,正是心思浮动之时,一个人被“关”在玉中空间内“自生自灭”,心绪难免不愈加动荡。
如此境况之下,心魔更是频频作祟,加之身体并未完全恢复,萧清毓一日里常有大半时间深陷梦魇之内。
比如……现在。
“师、师尊……”萧清毓双眼微眯,牙关亦咬得死紧,意识半梦半醒之间,仍是不欲将这副脆弱的模样暴露出来,但到底敌不过身体本能,时不时有细碎的呻.吟自他齿缝之间溢出,而他口中呼唤的来来回回,也不过“师尊”或是“天枢”二字。
“为师在呢。”楚浔声音压得极低,指尖悬停于堪堪触及萧清毓肌肤之处,只是迟迟不肯消除那最后一丝距离。
“大人,您究竟在犹豫些什么?”天狼此刻化身为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童,一脸忿忿地立于楚浔身后,“您不是等这一天都等了近千年了吗?”
“我认识的贪狼大人,可不是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畏畏缩缩么?
……心有所愧,的确忐忑。
“……没在犹豫什么,”迟疑片刻,楚浔指尖一顿,骤然收回了手,不自在地向身后瞥了一眼,冷声道,“本座的事自有安排,你少管。”
在他的眼底,天狼无法望见的地方,透出一片浓郁的墨色。
他远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主人——”明风刚要说些什么,便被楚浔突兀地打断道:“明风,噤声。”
从前楚浔研制明风之时,采用的是自己的思维模式进行复刻,因此,从某种层面来说,明风几乎是他心底的一面镜子。
没人比明风更了解他,也没人比他更了解明风。
无须明风明言,楚浔便知他的意思。
而之所以强行将明风打断,不过是……
不敢听他心底的声音罢了。
榻上的人睡得很不安稳,此时额角已然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面色亦有些发白起来,楚浔一见便知他又陷入了梦魇之中。
萧清毓丢失的那一缕神魂刚刚归位,魂魄尚不完全稳固,带他来此一佛阁,也是为了求一缕佛门圣物定魂松的松针来给他安神的。
这些日子楚浔常在萧清毓入睡以后偷偷进来看他,对如何替他家徒弟安定心神已有了些经验,屏退了天狼后便微微俯身,将自己的额头与榻上之人相抵,冰冷的神识不断自楚浔识海之内传入对方体内。
“师尊……”许是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萧清毓在梦里禁不住喃喃出声,便连紧绷了许久的眉心都稍稍和缓些许。
楚浔并不答话,耐心地替他疏离识海内□□的神魂。
“天枢,你又来看我了吗?”此时活跃起来的,是刚刚与萧清毓本体相融的那抹神魂,其虽已与萧清毓相融,但不知为何似乎仍保有自己的意识,而这或也是萧清毓频频梦魇的原因。
此刻,楚浔能隐隐察觉到,有两缕神魂在萧清毓识海之内分庭抗礼,不断冲刷着萧清毓的意识。
这两缕神魂之中,萧清毓的主魂虽然强大,但却因其本体的状态而处于沉睡之中,无法发挥自己的力量与对方对抗;反倒是“新来的”那一位,魂魄状态极为活跃,楚浔若不在“中间”调停,萧清毓的主魂恐就有失。
“阿毓,莫要调皮了。”楚浔沉沉叹了口气,安抚地将神识往那并不安分的神魂附近探了探。
“天枢……”这缕神魂本就心智只如幼童,偏又一心只记得楚浔一人,见到“本尊”以后,哪里还听得进去话,只知撒娇弄痴亲近楚浔,“你不要我了吗?”
见他不仅没有收敛,反倒变本加厉地在自己“掌心”内亲昵地蹭了蹭,楚浔心中愈加无奈。
他已是陪着这位玩了四五天了,却是一点法子也无,反倒观萧清毓的状态,虽是醒了,精神却是一日比一日糟糕,已是到了连这满地的佛光都难以将其压制的程度。
“没有不要你,”楚浔一面为主魂输入灵力,一面不厌其烦地安抚道,“先前答应你的,我都会做到。”
“包括与我结契?”那神魂不依不饶道。
楚浔微妙地顿了顿,终是道:“包括结契。”
话虽这样说,他却是有些难得地失魂落魄起来。
千年前那一场不曾举办的盟誓大典前夕,正是他亲手将他家毓儿推开。
只为了……他所谓的“计划”。
如今对方与自己“闹别扭”,自然也是,情有可原。
正在这时,一节许久不见的柔软花枝,忽而自萧清毓的腰间窜出头来,绕过他纤细的腰线,一路逡巡向上,缠住了楚浔的腕子,将楚浔几乎“绑”在了榻上。
一时之间,原本尚隔着一段距离的两人立时贴得极近,楚浔能清晰地感觉到,隔着一层薄薄衣料之下,萧清毓微凉的体温和满身惑人的桃香。
楚浔不由有些失神。
“师尊……”萧清毓面上显露出一丝像是痛苦,却又像是动情的神色来,楚浔刚要以神识替他纾解,便忽地被他家弟子“单方面”地排斥了出去。
楚浔心中瞬间涌起一片惊涛骇浪,挣扎着就要坐起生来,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尚被小桃花缠住。
楚浔颇为魂不守舍地看了对方一眼,心中的大石终于悄然落地——他原来并不曾醒,方才不过是梦中的反应罢了。
幸而小桃花素来听他的话,一会趁他睡熟,叫小桃花将自己放开再赶紧离去便也是了。
安抚地摸了摸小桃花顶端的花苞,楚浔预料中的小桃花松开自己的场景却不曾出现,反而将他缠得更紧。
楚浔迟疑道:“小桃花?”
然而,更令他吃惊的是——
那小桃花用楚浔记忆里,六七岁时的萧清毓那稚嫩清澈,偏偏又带着点奶声奶气的嗓音说道:“父亲这么喜欢爹爹,爹爹又这么念叨父亲,父亲为什么不能和爹爹睡在一起呀!”
第83章 真相
楚浔一时之间有些愣神,迟疑道:“……小桃花?”
小桃花不情不愿道:“嗯,是我。”
楚浔惊异于为何他忽而就能开了灵智,连话都会说了,但亦知晓这桃花显形以后,是极消耗萧清毓的心力之事,他家徒弟如今精神虚弱,不当消耗过度,便不急着多问,而是无奈道:“既然如此,你先放开我。”
说着,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萧清毓面上流连了一瞬,而后又轻声补了一句:“再折腾下去,他该醒了。”
楚浔凝视着萧清毓柔软的眉眼一时间有些失神。他家徒弟这段时日里难得睡得这样安稳,便令他愈发不忍将他吵醒。
小桃花像是看到了一丝希冀的曙光似的,语气一时之间轻快许多,道:“父亲,你,你不走了吗?”
楚浔迟疑片刻,屈服地点了点头。
小桃花虽已生出灵智,但到底心智十分淳朴,根本不知这世上还有“欺骗”二字,而楚浔又是深谙其中之道的人,很快乖乖地放松了自己的藤条,而楚浔则是趁这一瞬间,飞速地退到了数丈开外。
“你好好休息,待我寻到了定魂松的松针将他治好,便必然不会再离开了。”楚浔不敢回头,匆匆丢下这么一句便一把将空间撕裂开来,踏着空间裂缝离开了玉中幻境。
徒留尚在状况之外的小桃花在原地茫然地打转。
楚浔将玉佩握在掌心,思绪驳杂之至,明风在他脑海里不厌其烦地唤了许久方才醒过神来。
【主人,你究竟在想什么。】明风冷冷地问了一句。
楚浔的手缓缓握紧,玉佩冰冷的温度自掌心不断沿经络传入他的识海,楚浔并未急着回答明风的话,半晌,方才低声道:“我想的什么,你还不清楚么?”
明风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下来。
“我会找到定魂松的,”楚浔将玉佩送到唇边怜爱地落下一吻,方将其挂回自己的腰间,“一定会的。”
他这话一方面是说给玉佩中昏睡的人听,一方面,却也是说给自己听。
对于那点亮玉佩还差的最后一味“信”之一字,他尚毫无头绪,而那定魂松,不光是佛门的圣物,更是千百年前就已“失传”,无人知晓这偌大一个佛门中那数之不尽的松树之中,究竟哪一棵树,才是他所要找的定魂松。
拖得愈久,对萧清毓的神魂稳固便愈是不利。
千年以前他未曾料到过这一出。天枢虽司掌天下智慧,亦的的确确能从种种危局之中,找到了这一条出路,但他到底也只是一个人,不可能料到其中所有。
“或许这便是我不信他的果。”楚浔心中一阵闷痛,他家徒弟关于他不信他的控诉在楚浔耳边不住地回转,楚浔只觉自己心中涌起一片茫然之感。
他不知该怎样才会叫萧清毓原谅他。
“施主心中有事。”
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宁静,这一声似有魔力一般,楚浔不受控制地回望了一眼。
不知是因他想事情太过投入还是这名老者的修为实在了得,楚浔竟完全没有发觉来人的存在,心中不由紧惕了许多。
来人穿着一袭几乎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脖颈之间挂着一串再质朴不过的佛珠,只不过那每一颗檀木珠子,都被主人摩得锃亮,看得出是主人常年清修之故。
“大师此话何意。”楚浔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同时笼在袖中的手已是摆好了攻击法决的起手式。
“施主心中有事。”那老僧只是淡淡地重复了一句,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楚浔的防备,并未更进一步,而是静默地站在了原地,一双古井无波的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楚浔。
望着那双不喜不悲的眸子,楚浔心中忽而就诡异地平静了些许。但他仍旧不曾放下防备,慢慢道:“大师所言不错。”
“施主与我佛有缘,贫道愿为施主分担一二,”那僧人嗓音依旧不疾不徐,双手合十作了个揖,道,“贫僧法号业无,不知可否知晓施主名讳?”
业无?
业无乃一佛阁内极有名望的方丈,是阁内首屈一指的大师,若能得他襄助,找到定魂松或许也不那么困难。至于这位大师一向深居简出地潜修,根本不可能“偶遇”这一桩怪事,便被心急如焚的楚浔暂且抛之脑后了。
想到此处,楚浔的态度亦谦和了许多,同样回了个礼道:“原是业无大师,在下姓……萧,大师久仰了。”
业无大师点了点头,并未戳破他的谎言,而是耐心地重复了一句:“敢问萧施主,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楚浔迟疑片刻,终是“破罐子破摔”道:“不才在下,的确有事相求。”
“敢问大师,可知‘定魂松’的下落?”
业无大师的面色数变,最后化作了一道浅淡的笑意:“萧施主,果真与我佛有缘。”
送别了业无大师以后,楚浔仍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业无大师一开始说的一席话,原本叫楚浔心中一片期许,然则其后却是不曾说清定魂松之事,反倒说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
饶是楚浔乃天枢化身,自诩集天下智慧于一身,到底不曾修过佛道,根本无法参透其中深意。
而那大师临行前的一席话,更是让他心神动荡了一瞬——
那业无大师对他说,业无业无,乃是了无业障之意。惟愿天枢大人与碧桃尊者得以了无业障,重登仙班。
他、他怎么会连这些都知道?
按理佛门中人不修长生修轮回,即便是如业无大师这等得道高僧,身体也不过如同凡人,要为生老病死所困。
可这业无大师,竟然毫无遮掩,当着楚浔的面,便徒手将虚空撕开一条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