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徒儿有一事想问。”
景梵停下来,转过身对着他:“小华想说什么?”
“既然这里是师尊的幻境,那师尊会不会有危险?”云殊华凝眉轻声问。
他到现在都忘不了江澍晚身受重伤时口吐鲜血、浑身抽疼的样子,想来以血肉之躯定然难以忍受。如今师尊也要经历一遍这种痛苦,同样也是在折磨他啊。
孰料景梵在寂黑的夜里轻轻一笑,举重若轻地开口:“不必有此担心。”
云殊华看着他将油纸伞置于屋中木桌之上,波澜不惊地继续解释:“在此幻境之中,你我所观所感皆是幻觉,不论遇到什么事,为师均无性命之忧。”
话虽如此,可那种痛苦并不是人能忍受的。
云殊华还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得师尊这样拔泥而起、强大出尘的人定然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自己旧事重提在他眼中未免有些小题大做,遂乖乖闭上了嘴。
气氛一时又安静下来。
心绪平和后,云殊华又觉得浑身湿得难受,冰冷潮湿的衣料贴着自己的肌肤,将身上仅有的温度吸走。
他犹豫着想要开口先行离开,找个地方收拾下自己,忽见不远处地木桌之上,一盏老旧的煤油灯噼啪一声脆响,亮了。刺鼻的气味在室内悄然蔓延,景梵冷峻深邃的眉目逐渐清晰。
“小华,走过来。”他说。
云殊华面露不解,但还是听话地走过去,站在景梵面前,抬起头看着他:“师尊……怎么了?”
他还尚处在长身体的年纪,虽则身体如抽芽一般长得飞快,但到底比景梵差了不少,如今只能仰望。
灯火一亮,景梵那一双星眸之中仿佛燃起点点焰火,带着灼人的温度。
衣物摩挲声响起,他抬起手在小徒弟眉心处蹭了蹭,试图抹下那个痕迹。
一下,两下,三下……
云殊华只觉额间着火,皱着眉向后退一步,躲开景梵的大手,随即双手捂住头顶,道:“师尊这是在做什么,我的额头都要破了。”
不知是因为他向后撤的动作惹了景梵不快,抑或是灯光太过幽暗,总之男人的脸色冷沉几分。
“这是谁为你点的额印?”
“这,”云殊华语塞,总不能说这是客服点的吧,“……是我此前在西域中认识了一个好友,他说点了会很好看,所以我就听了他的谗言。”
“但我点过额印之后还没有仔细看过呢,应该会很丑吧。”
语毕,云殊华重重叹了一息。想自己这张脸虽比不上师尊与沈仙宗之流,却也算得上清秀,如今被这一点额印毁了容,连师尊都发现了,定然丑极了。
“什么样的朋友,男人,还是女人?”景梵将云殊华的手钳住,眸光再次落到那枚额印上。
少年白皙的皮肤上纹着一片浅白的花瓣,不偏不倚正点在两道秀眉中央,本应是清隽漂亮的一张脸,如今却多出几分昳丽,诱人遐思。
“是男人!”云殊华秒答。
他断然不敢说是女人,否则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个清心寡欲的道修。
再者,客服小哥都长成那个样子了,性别应当不会判断失误吧。
景梵听罢,松开对少年的桎梏,勾唇淡声道:“此番前往西南,小华竟还结识了好友。”
“嗯……是啊,”云殊华模糊道,“很晚了,徒儿先行告退了,不如师尊先在这院子里歇息一会,待徒徒儿收拾好入睡的房屋,再来请师尊歇息。”
不待景梵应答,云殊华快走几步,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他料到师尊如今法力全无,又在清坞山的星筑上过惯了闲适的日子,打理起这种地方一定颇为费神。
虽说自己没有多少法力,但收拾屋子这种事还是可以应付的。
云殊华撸起袖子,寻到一处寝屋,着手收拾起来。他先是借着法力烧了些可用的水,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清洗一番,随后去整理床榻。
这一夜将他仅有的法力全部耗光,待到万事妥备,已到了一更天。
云殊华穿着微薄的中衣回到院落中,却发现景梵不在。
他又去各个屋子里转了一圈,边走边喊,均未发现师尊的身影。
人怎么会忽然不见呢?
打着哈欠的云殊华困意顿失,迅速警觉起来。
师尊该不会现在就遇到危险了吧。
云殊华向屋外瞧了一眼,却只有雨滴顺着屋檐打在草叶上的声音回应他。
他焦急地向外迈了出去,脱口唤道:“师尊……”
就在此时,云殊华感到后颈一痛,整个人顿时失了意识,软绵绵脱力向后倒去。
不过他并未落到地上,身后一袭白衣闪过,景梵将他稳稳当当揽在怀中。
少年昏睡过去,双眸紧闭,只俊秀的眉微微蹙着,仿佛在担心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景梵冷凉的指尖凝在他眉心,试探着用法力祛除掉那片碍眼的花瓣,未果。
少顷,他将手收回,随后打横抱起少年,迈开长腿踏入里屋。
将他缓缓放至床榻上后,景梵撩开蔽膝与衣袍下摆,坐在他身侧,长指轻挑,将干燥洁白的中衣一点点拉开。
白皙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之中,睡梦中的少年仿若察觉到一股冷凉之意,下意识地向床榻之中躲了躲。借着微淡的光芒,细瘦的腰线与薄薄一层肌理流畅的肌肉展现在眼前。
如此美景,景梵的眸光却还是不带任何温度,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半晌,随后伸出手抚上少年的心腔处。
温热的触感袭过,云殊华忍不住打了个颤,却仍未醒来。
不过几息之间,胸腔之中渐渐有白色的法光流出,与景梵手心中的法力交相辉映,不断涌流。
为何这珠子蕴含的力量愈来愈强了,倒像少年是这珠子的容器一般。
景梵妙目半阖,继续在他体内感受着那颗法珠的运转,一道道莲花法印结出,如结界一般将少年的心脏结结实实保护起来。
这番法力倾注延续了很长时间,待到景梵体中法力将要耗尽时,他才停了下来。
随后他将少年的中衣拉合,一点点整理好。
“委屈你在这里待上几天,待此境彻底破碎后,再将你体内的蛊虫取出。”
语毕,男人自黑夜之中站起身,缓缓踏出门外。
深远的天幕之中,乌云散去,疏星点点,月光又重新洒进院落。
这几日,恐怕要和小华一同度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大户“日常躺坑底”小可爱为小华灌溉的六瓶营养液(づ ̄3 ̄)づ,小主角长高高!
第38章 观棋不语
第二日晨光熹微时,云殊华发了一场病。
他睁开沉重的双眼,眸中映出的世界天旋地转,令人眩晕不已。
云殊华只觉浑身一阵阵发冷,喉咙干痛,全身无力。彼时窗外天色还未大亮,漆黑的窗牖无半点光照进来,他分不清现下是什么时辰。
依稀记得昨夜自己是要去找师尊的,却不知为何竟然睡到了床上。睡梦之中,他还曾隐约感到师尊站在床边同他讲话,具体说了什么又记不得了。
师尊应当没有什么危险吧……
这样想着,云殊华脑海里好似有烟花炸裂一般,一下又一下地发疼,他皱着眉闭目调息,不知不觉中又睡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时,窗外的天依旧未亮。
“嘶——”云殊华揉着酸痛的额角从床上慢慢坐起身,眨了眨眼,眼眶泛起一阵阵的酸。
室内惟余一盏飘忽的煤油灯在发光,他偏过头看去,灯晕化成层层光圈投射在他瞳孔之中。
这一觉睡的时间可真长,不会从清晨睡到日落了吧?
都怪自己昨天神经太过松懈,竟在夜间着了凉,让自己身体出了岔子,还在这等紧要关头发烧了。
对了,师尊呢?
云殊华揉着惺忪的睡眼撩开被子,细致地浏览了一遍屋中陈设,无奈双臂酸软无力,实在无法支撑他下床,和身体抗争了一会后,他乖乖地躺回到床上。
好渴,很想喝水。
云殊华双目半阖,感受到体内蕴含的法力好像稍稍回转了些许。
半昏半睡之间,寝屋的木门被人推开,一道如玉般的清影手持一盏木案踏了进来。
那人身上挟起的风是凉的,其中带着淡淡的清香,唤醒云殊华的五感。
低磁的话语在他耳际响起,男人撩开他凌乱的发丝,眸光落到他泛着粉红的脸颊上,慢声开口:“小华若是醒了,就起来吃些东西,你今日昏睡了一天,必须要进食。”
闻言,云殊华慌乱地睁开眼睛,和景梵对视。
“师尊……我今日竟然昏睡了整整一天?”
他嗓音沙哑艰涩,不可置信地试图从床上坐起,言语胡乱道:“今早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幻境有没有发生变化……现在的情况究竟怎样了?”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字句模糊逻辑不清,哪里都是乱的。
云殊华想关心景梵身上有没有添些奇怪的伤痕,可并不敢贸然与他接触,只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用眼神试探。
“并无任何事发生,眼下还是徒儿的身体要紧。”
景梵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温热的手抚上云殊华的肩,带着他坐靠在床前,右手持着木案,搁置在旁边的小木几上。
那小案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清粥,在空气中散着香气。
景梵将瓷碗端起,递给云殊华,道:“将它喝了,再睡一觉,你的高热便能褪去。”
“……谢谢师尊。”
云殊华确实是饿了,他将碗接过来,怔愣愣地试着往嘴里送了一口,霎时被烫出几滴热泪。
瞬息间仿若听见一道几不可闻的叹息声,景梵将他手上的碗取走,沉声道:“吃饭的时候还在走神,又在想些什么?”
云殊华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心虚道:“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他方才只是在想,为何师尊会恰好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粥来,这碗粥莫不是师尊自己的手艺?凭心而论,那一口吞进去的清粥虽滚烫,味道却极好,如若是师尊做的,未免也太厉害了。
云殊华丝毫不怀疑景梵的手段,在他眼里,被困在幻境中的师尊依旧能将事情处理得游刃有余。
“无需道歉。”
雪白的衣缎缓缓委地,景梵撩开被角,在他床前坐下,将粥碗重新移至徒弟面前。
“为师看着你吃,再不能像先前那般不小心。”
烛火明灭之中,他的神色温润疏淡,双眸似空中繁星,映出云殊华的容颜。
“……”云殊华无声将瓷碗端到身前,这下总算是半点差错不出地将粥喝光了。
见徒弟一脸乖觉,景梵剩碗取过,又道:“徒儿若是困了便继续歇息,其余事不必担忧。”
云殊华重重点头,嗯了一声,眼看着那人白色的衣角消失在寝屋门槛处,心中发烫,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师尊看着虽难以接近,但相处久了便能发现,他是天上明珠一般的君子,从细微之处可见温和。
云殊华重新躺回床上,灵海较之先前清明不少,一道道思绪接踵而至。
这些天在山上照顾江澍晚的时间有些久了,久到他忘记被人照顾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会有人主动上前来关心。
即使不在星筑又有什么关系,除了条件差一些,现下的生活又同清坞山上有多大分别?
云殊华蒙着被子胡思乱想了一会,怎么都睡不着。他干脆披衣而起,揉着睡眼踏出寝屋。
甫一出门,迎面便拂来清爽的晚风,此时天色昏暗,面前破败的小院显不出全貌,只能瞧见几丛杂草散落在古槐树旁,数点未散的萤火绕来绕去,引人注目。
云殊华四处闲逛消食,忽见一条潺潺溪流自后院淌过,顺着方向看过去,应当是延伸到附近的丘陵之上。
也不知是不是那碗热粥的缘故,他感觉自己浑身精力充沛,法力充盈,试着捏了一个诀,果见晶莹的光芒缠绕在手腕上。
自入朔望镇以来,法力一直只少不多,如今竟然恢复了一部分,真是苍天助之。
左右闲来无事,云殊华被小山上油桐叶的淡香勾得心痒,快走几步,沿溪水而行,一点点爬上了山坡。
高热还没好,虽有些体力不支,但他的精神却很足,少顷,一大捧挂着花苞的油桐枝落在怀中。
路边萤火缠绕着云殊华的衣衫下摆,待从小路走回后院,身上早已盈满油桐香。
朗月之下,后院的古槐树在地上投出斑驳错乱的阴影,云殊华抱着枝叶立在溪畔,遥遥望去,景梵就在对面树下静坐,垂着眸子望向石桌上一盏木雕的棋盘。
似乎是心有所感一般,景梵抬起眸子,和云殊华对视,两道视线在静谧的夜里交汇。
云殊华下意识抬脚想迈过去,足尖险些踏入溪水之中,当下重心不稳地向后退了几步,脸上有些发热。
还好现在是黑夜,对面的人应当看不了他的笑话。
槐树下,景梵疏懒地支着额角,默然地瞧着徒弟绕过溪水,走到身前。
“坐。”
见云殊华上前行礼,景梵面色淡淡的,用眼神示意他。
少年将几丛油桐枝叶放在一旁,在景梵正对面落座,眉目一派自然。
“小华手中抱的是何物?”
景梵闭起双眸,似乎只是随意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