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花名为油桐,徒儿方才去小丘上散步时闻到它的香气,就忍不住摘了一些,”云殊华解释道,“这些天镇子上的油桐树都落了花苞,应当是快要开了。师尊是东域人氏,兴许不认得这种植物。”
见景梵依旧在阖目养身,他又添了一句:“在我们那里,油桐花还有个名字,唤作五月雪。意为每年五月时,山上便像落雪一般处处开遍油桐花。不过……这里的气候要比我们那里更热一些,花期自然也要更早。”
五月雪,倒是个很雅致的名字。
景梵睁开眼睛,淡淡地瞧了眼那些将开未开的花苞,沉声道:“既然喜欢,就放在窗前养起来。”
“谢谢师尊!”云殊华颔首,对着他笑了笑。
“小华可曾学过对弈?”
景梵长袖微拂,将一枚棋子放于木盘上,只听啪地一声响:“今日徒儿昏睡不止,为师闲来无事便造了一副木棋,若徒儿对此道还算了解,不如与为师对弈一局。”
对弈?
云殊华看着那张崭新的棋盘,思忖道:“此前的确学过,但还远远不是师尊的对手……”
“无妨,”景梵慢悠悠说,“为师初入此道时,也如你一般。”
“那便与师尊下一局,”云殊华执起一子,随便在棋盘上落了个位置,心虚道,“师尊请吧。”
他的下棋水平实在算不得好,曾经在公司里报名参加过几轮水友赛,总在半决赛的时候被刷下来,拿这点实力去对抗景梵,只有跌惨的份。
果不其然,约莫一炷香过后,云殊华便看出自己这方的颓势,他尽力扭转局面,却发现自己依旧被景梵的棋子吃得死死的,不得动弹。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此为阴阳调和之道,棋局也是如此,”景梵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只道,“胜势与败势皆在小华手中,如何逆转,还要看你的智慧。”
“徒儿实在无此大器,怎么琢磨都琢磨不出反败为胜的法子,”云殊华停下动作,慢吞吞道,“这点雕虫小技,让师尊见笑了。”
“败与胜都不是棋子的宿命,倘若小华认输,这局棋真正输掉的便只有你一人。”
景梵收了手中的棋子,如寒夜幽潭一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
“为师再问你,在这场棋局之中,你注定是败势的一方,要如何取胜?”
“师尊此话有些难以捉摸,既然徒儿的败是注定的,那便不能取胜才是。”云殊华不解道。
“倘若为师要将小华揽做胜方阵营的一枚棋子呢?”
“如此一来,此局无败者,只要小华愿意,那便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败者转为胜者的一枚棋子……此局无败局。
云殊华眼皮一跳,似乎觉得师尊话里有话,仿佛在借物喻人。
可他究竟在暗喻什么呢?
景梵看出他迟疑的神色,便用指节轻轻点着石桌。
“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了一半不太满意,又推翻重写了,呜呜呜晚了点对不起orz
感谢营养液大户,读者小可爱“八粥”给小华灌溉的8瓶营养液!!!!!!
感谢营养液大户,读者小可爱“日常躺坑底”给师尊赞助的6瓶营养液!!!
幻境:明天我要开始发力了,作者,懂?
作者:懂懂懂!
第39章 邓生之风
云殊华心思浮动,试图站在更高更全面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
若他与景梵各执一棋分立两方有了暗喻,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景梵并没有将他看作五域中的一个小小的弟子,而是将他放在了玉逍宫的阵营中。
那么第二个疑问便来了,如今五域仙盟在明、魔界三派在暗确实不假,他又如何能笃定各方势力并不会此消彼长,五域永远占据上风?
据云殊华仅有的了解,这场权力的争夺游戏之所以命名为仙魔大战,便是在于胜败乃相生相克,如一枚铜钱的正反两面,在道修与魔修两大阵营之中反复流转。六欲不止,战争不息。此时五域域主统管下界,保不齐多年后主动权又交由魔界手中。景梵此人高瞻远瞩,若是以这般肯定的语气问他,很难不让人多想。
又或者他想问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云殊华究竟愿不愿做胜方的棋子,不论胜方代表谁。
他凝眉半晌,将景梵近日令他琢磨不透的点一一加总,心中一个更大的疑虑浮出水面。
此番闯入朔望幻境之中,景梵定然知晓这其中的奥秘,他明知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救江澍晚,可二人见面后,他却半点不提此事,宁可担着受伤的风险也要留下来,莫不是在等什么重要的人或事,抑或是伺机试探他?
这种想法跳出,云殊华自嘲地笑了笑。自他穿越以来,师尊不知试探过他多少次,他自认一张一戳击破的白纸,为人乏善可陈,不值得他一遍遍地费心思试探。
但若是做人棋子……云殊华捏着手中的棋,语气莫测:“如若师尊只想听徒儿对这局棋的见解,那徒儿便只能说,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如若师尊问些旁的事,徒儿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战场之中非强弱能决定最终局势,大造化蕴育于大消亡之中,徒儿只遵从本心决定去留,落子无悔。”
云殊华费了些心思,将话题巧妙地推了回去。
景梵心中微沉,观徒弟这番话,应当是敏锐地察觉出其中有异,故而并未直接回答。
“小华尚年轻,灾祸起于微末,有些事需未雨绸缪,早做决定。”
语毕,他二指将一枚棋子置于云殊华面前,将他的路封死,意味不明道:“天色已晚,早些歇息。”
云殊华望着景梵缓缓起身,衣袖随着行止间的动作滞了一瞬,随手臂脱力一般垂在身侧。
他当即站起身迎上前去:“师尊……你?”
景梵依旧面无表情,只脸色冷白了几分,额角沁出薄汗,高大挺拔的身形晃了晃,似乎在同什么做着抗争。
想来这便是幻境的威力,他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身侧的少年已经察觉出不对劲,连忙扶住景梵的手臂,语气飞快:“师尊现在觉得如何?这幻境太过邪门,为什么会在深夜忽然发作?”
其实并不是忽然发作,寒冷、饥饿、疼痛早已纠缠景梵一整天,这种感觉药石无解,并非添衣加食可以改变,如今只是较之先前更重了一些。
景梵沉默着将手指探到自己唇边,喉间涌上一股猩甜,口腔中盈满鲜血的味道。
脊背处传来刺骨的钻疼,那是数九寒天之中有人赠给他的第一刀,如今熟悉的感觉再度从记忆中浮现出来。
景梵跌落在地,意识昏沉,缓缓闭上眼睛。
视线最后一瞬,是徒儿在身侧焦急地唤他的名字,虽同多年前的雪夜不太相像,却令他陡然生出几分因缘轮回之感。
云殊华仿照先前的法子,将体内大半法力渡至景梵体内,将他搭在自己肩侧,扶着他回了卧房。
到底有了些经验,这次照顾人并不会手忙脚乱,他紧张地解开景梵的衣衫,双手揽着他的肩,顺着血迹仔细地去瞧景梵背后的伤口。
这一看,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此前在玉逍宫,江澍晚的伤痕皆是由傅徇所致,虽数道伤□□错,却并不致命,只是存着折磨人的法子让他痛苦难忍,如今再看景梵背后那一处刀伤,简直像是下了死力,活脱脱拿人当活靶子一般地狠戳,皮开肉绽,可见白骨。
云殊华没见过这样的惨状,带着法力的掌心缓缓停留在伤口上方为他疗伤。
此时二人正呈相拥的姿势,景梵流畅分明的下颌抵在他的颈窝处,呼吸均匀,像睡着一般,外加此刻雪袍松散,露出坚实的胸膛与漂亮笔直的锁骨,紧紧贴着云殊华的前胸。
气息交缠,云殊华丝毫没有分神,他凝神瞧着那处伤口,不论吸走了多少法力都不见愈合之态。
怎会如此?前些天医治澍晚时分明管用的啊。
云殊华不信邪,直到法力半分不剩才疲惫地收回手。景梵的伤太过霸道,若是仅靠他自己救治定然不能好转,等天一亮寻一处镇上的医馆求些伤药,或是……找到那个女人。
昨日曾见到师尊与那个灵沧菏同路而行,想来她应当就在镇子上藏着,若是能找到她,那简直再好不过。
云殊华的左手抚上心室处,思忖道:既然那女人以为自己体内有浮骨珠,不如将计就计,等法力恢复些许,便将师尊喂给他的珠子从体内取出,引她出现。
灵沧菏身带异香,昨夜同师尊见面时,他从师尊的衣袖上嗅到不同寻常的花香味,自己的衣衫也曾染过那种味道……恐怕前些日子梦中所见的奇装女子恐怕根本不是灵绍逸所扮,应是灵沧菏无疑。
打定心思后,云殊华轻缓地将景梵摆好不触及伤口的姿势,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背上柴房中的细篓自后院离开。
老旧的屋门闭合,床上的景梵却睁开了眼,星眸之中一片清明,其中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昨日雨夜,他感到徒弟身上有法力流动,今日再探,果然不假。
云殊华并不知破解幻境的谜语,又是如何运用法力为他疗伤的?且自入境之时他便中了蛊毒,十日内灵力流失殆尽,五脏六腑日渐衰竭,体内的珠子只可保他不死,却保不了法力的回转。
景梵眸色微黯,倏然想到油纸伞下,云殊华问他的那个问题。
“师尊,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在这里使用法力呢?”
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没有过去的人。
清晨时分,云殊华背着沉重的细篓自山间满载而归,他并未回到小院之中,而是径直绕到镇子上去往集市。
此时天色蒙蒙亮,婆娑浓雾将前路包裹起来,一片片早开的油桐花瓣带着露水坠落在地,打湿云殊华的袖角,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山歌,闻者心绪平和,乐而忘言。
狭路相逢,一名身穿粗布麻裙的年轻女子踩着满地油桐叶向他走来,口中轻哼着乡间小调,双颊红扑扑的,想来应当是今晨的冷风过于喧嚣所至。
二人在小路正中相遇,云殊华不好意思地后退几步,正欲开口,却见那村女的歌声戛然而止,脸色大变,愣在原地。
“抱歉,不是故意打扰到你唱歌的,”云殊华退至一棵大树下,为村女让路,同时小心翼翼地问询道,“这位姑娘,可不可以同你打听一下,今日镇上有没有置换物品的街市……”
“原来是你,阿爹说你们这样的外来人,不知礼义廉耻,整日做些坏事,是要让天雷劈脑子的!”村女用方言说着晦涩的脏话,狠狠瞪了云殊华一眼,又嘟囔了一句,“怎地不没了……真是晦气。”
她将“不没”二字放在云殊华身上,这便是要咒他不得好死的意思了。
云殊华笑容渐失,并未同她争论,一语不发地离开。
朔望镇上的村民对外来者厌恶到了极点,也不知是祖上传下来的渊源,还是这里经历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云殊华想不通,也问不到,他提着三两只猎来的动物自前院出门去镇上的集市换了些吃食,随后敲开一家颇像医馆的店铺。
半晌,有一中年妇女拉开门,一见到他的样子,便皱着眉冷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云殊华转身看了眼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随后抵唇轻咳道:“请问您这里需不需要帮工,我可以每日将打来的猎物赠予店家,我只想换些伤药。”
“伤药?”那女人重复了一遍,“直接与我换药便是,我这里不需要你做帮工。”
“能以物易物真是再好不过了,”云殊华感激道,“但家中有人受了伤,恐这几日要多多上门劳烦您了。”
恰在这时,门缝中有一壮硕的中年男人抱孩经过,瞥见云殊华的脸后,厌恶地啧了一声,将孩童的眼睛捂住。
“你怎同他讲话,真是天煞的,赶紧将门关上!”
妇女皱眉,转过身用听不懂的方言对着男人讲了几句,便听到门内的叫骂声响起。
“哈哈,那白皮小子家中养了垆子,是有邓生之风,前几日隔壁屠夫还说听见他管家中的垆子叫师尊,真是丢人败兴。”
女人瞧了云殊华一眼,沉声道:“你将手中的猎物放在地上,我去给你拿上几包伤药,随后你就赶紧走吧。”
云殊华心中不甚舒服,但还是恭敬地将几只兔子放了下来。
少顷,他拿着药拜谢离开,一路默不作声地回了小院。
朔望景致虽如仙境,可身至其中却不是一般的压抑与沉重,云殊华面色沉郁,忽然觉得很是茫然。
他闭了闭眼,忽见院口处,一身着青衫的男人正对着他挑眉笑,手中玉笛在日光之下透出莹润的光。
“殊华可知邓生之风是何意,那莽夫口中的垆子又是何物?”
“……舅舅?”
云殊华手中的药包落地,脑海中闪过江澍晚受伤的惨状,警惕地步步后退:“舅舅为何在此?”
他向寂静的院中看了一眼,心里有些紧张,却听傅徇沉沉一笑:“怕什么,景梵给院子下了禁制,舅舅进不去。”
“听到了吗?这里的每个人都对你抱有恶意,他们觉得你同景梵师徒相.奸,违背人伦纠缠在一起,还将景梵说成是你的男宠。”
傅徇双臂抱怀,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气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