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 顾明烟推掉所有事务,决定亲自去一趟飞阳宗。
临行前一夜,天门宗宗主来到后院一处偏僻之处。这间房座落于后院西北角,极不起眼。可此处却是遍布暗哨,若是有人接近,马上就会被拦下。
门一推开,迎面而来就是浓重的药味与潮湿阴暗的气息, 还伴随阵阵咳嗽声。
雪白的靴子一步步向前走,很快就在床前停了下来。
顾明烟平静地望着床上那道佝偻的身影,说道:“爹,孩儿明日即将出远门,今夜特来看您。”
回答他的,是顾修平一阵剧烈的急喘。
顾明烟就这么站着, 等待自己的父亲熬过去。那喘声越发急促,其后就是几声几震耳的咳嗽,最后那声音才慢慢平息下来。
顾修平已然被折腾去了半条命,浑浊的眼看向自己出尘俊逸的儿子,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孔此刻平静无波。
“孽、孽子,你、你杀了我吧!”光是说这句话,就已经耗费他大半力气。
这些年,诚如顾明烟所言,他不缺吃、不缺药。可顾明烟却让人吊着他的命,用药只用三分,保住他性命,让他在无尽的病痛中受折磨。
顾修平现在只想求死。可即便这么卑微的愿望,顾明烟依旧不会答应。
节骨分明的节上前替他拢好被子,年轻的天门宗宗主用着毫无温度的声音说道:“爹,您在说什么?孩儿说过,定让您好好活着。弑父此等大逆不孝之事,孩儿岂会如此丧心病狂?”
听着自己儿子冷冰冰的话,顾修平满是皱纹的脸上不禁落下泪来,可他怒气一上来,又是重重咳着。
顾明烟替他拍背,俨然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爹,阿桓要成亲了。你知道吗?听到这消息时,其实我挺羡慕的,以他的性子,怕是寻得心爱之人才会与之共结连理。”顾明烟手下动作没停,眼底却蒙上一层阴翳,“曾经,孩儿也想过带小情回来见您,希望他能消解仇恨,您能替我们主持婚事。成亲之后,我会与他云游四海,做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眷侣。可是……”
“这一切都毁了。”
顾修平咳得更加厉害。顾明烟却是收回手,重新站回原处,神色阴沉,他好像在欣赏顾修平的惨状。
顾修平终于咳出了血,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发出惨然的哀求:“杀了我,杀了我,替那个贱/人报仇……”
视线落在那只枯槁的手,顾明烟隐隐浮现疯狂之色,过了半晌,他才勾起一抹淡笑,“爹,您要是就这样下去,小情见了您也会不开心的。他这人呀,挺小心眼,又记仇。有时候,我都怕说错话惹他生气。”
说到心上人,顾明烟神情倏忽又变得温柔起来,“不过他也是嘴硬心软,我知道他表面说着狠话,心底还是样样依我。”
顾修平看着这样的顾明烟,只能往挪前两步,嘴里念着:“孽子、孽子,杀了我……”
这声呓语打将顾明烟从甜蜜的回忆中拉回,他眼神瞬间又变得冰冷,只是拂袖转身。
走到门外时,他对着在门边侯着的侍女道:“记着让医师定时过来,需要用药就用,别让他死了。有什么特别情况,立刻传讯给我。”
“是。”
天门宗距飞阳宗路程并不遥远,上回闻人桓自己御剑飞行不过十天十夜。只是此次既是听闻好友成亲,顾明烟出发前特地费了些心思挑选贺礼,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最后花了半个多月才到达飞阳宗。
这些年,闻人俊甚少出关,就连闻人桓也是常呆在山上,整个飞阳宗异常低调。若不是闻人俊实力摆在那,这个曾经与天门宗、玄心宗齐名的宗派差点就被人遗忘了。
天门宗宗主来访,人才刚入飞阳宗境内,早就有弟子密讯上报。闻人桓早早就到山下相迎,许久未见,顾明烟看着好友,倒觉得闻人桓比着从前少了些跳脱,多了几分沉稳。
“阿桓,我听闻你要成亲一事,可是真的?”
闻人桓神色微凝,随后只是点头,“是,日子定在下个月初五。”
“那岂不只有十来日?”顾明烟微微皱眉,“阿桓你可曾把我当成朋友?成亲如此之大的事,竟也不先跟我说,若非我亲自上门拜访,你是否连杯喜酒都不请我?”
“抱歉,”闻人桓抱拳,言辞诚恳,“明烟,你如今已是仙宗盟盟主,每日事务繁忙,我岂敢因私人小事打扰你。况且,我这道侣怕生得很,他也希望婚事从简,所以我们打算只在飞阳宗摆上几桌,师兄弟们吃顿热闹饭便可。”
这些年飞阳宗行事低调,少宗主成亲之事不对外宣扬这并不奇怪。可顾明烟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这人,心中疑云更重。不过,他轻叹一声:“阿桓这么说就见外了,你我从幼时便相识,你成亲此等大事,我便是再忙也会来参加的。对了,我千里而来,你该不会就让我站在此处给你贺喜吧?”
闻人桓眼底掠过异色,随后却是伸手:“是我失礼了,请。”
一行人上了山,到达飞阳宗大殿,只见殿内冷冷清清,顾明烟还未开口,闻人桓主动解释:“家父正在闭关,所以不便出来迎接,还望明烟你莫要见怪。”
闭关修炼乃修真者突破修为的不二法门。特别是闻人俊这样的高阶修士,每次闭关都是突破自己局限的重要关卡。顾明烟当然不会见怪,“无妨,是我突然来访,叨扰到你们才对。”
他目光环顾殿内,忽然问道:“怎么,阿桓的道侣,我的这位嫂——”话到嘴边,顾明烟轻笑:“还未曾知道,阿桓的道侣是女修抑或男修?”
闻人桓低垂眼帘,掩去了所有神色,“他是个男修,不过修为很低。眼下大婚在即,婚事所需之物皆由他采办,现在并不在山上。”
言语之间,顾明烟便知今日想见闻人桓这位道侣的想法落了空。
他用眼神示意,旁边侍者便将手中所捧之物呈上,“阿桓,你大婚在即,我又知道得晚,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这东海朱雀内丹所化的同心玉玦,祝你们永结同心。”
侍者所捧的盒中,是两枚火红的玉玦,玉质澄澈,还是祥鸟兽纹。闻人桓着实惊讶,“明烟,这礼太贵重了。”
朱雀同心玦在修真界乃是赠与双修道侣的最佳贺礼。因朱雀神鸟终生只觅一伴侣,生性钟一,所以它们死后内丹所制的同心玉玦可让佩戴者互增爱意,双修过程事半功倍。
当然,此等礼物价值足以与一条灵脉相当,贵不可言。
不过对于天门宗宗主,这样的贺礼并不算什么,他道:“阿桓无需客气,你我之间,便不要再推脱了。”
顾明烟态度坚决,闻人桓推脱不下,最后只好收下这份礼。此后二人又是饮茶叙旧,聊得不甚欣喜。
顾明烟在远道而来,自然没有立即回去的道理。只是小住了几日,闻人桓每日陪着他喝茶下棋,却丝毫未提及婚礼之事,就连身边侍者都发现了闻人桓的异样。
“宗主,看来闻人少主无意邀您参加他的婚礼。”
顾明烟站在窗边遥望明月,眼神带着几分玩味,“他是不想我见到他那位道侣。你这几日在飞阳宗可有打听到什么?”
侍者摇头,“没有,飞阳宗上下守口如瓶,任我如何打听,都没人愿意提及那位男修之事。好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不存在吗?”顾明烟敛下眼,两扇睫毛在他眼下投下阴影,只听到他冷哼一声,“既然他想我走,那我们便如他的愿。明日,我们启程回去。”
侍者:“……是。”
翌日,顾明烟向闻人桓请辞,他言仙宗盟事务繁忙,眼下有几桩要事正等他回去做决断。
顾明烟说着,就瞧见闻人桓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心中多了几分猜想,可表面上,他依依不舍地道了别。
大队人马下了山,闻人桓一直绷着的身子终于缓了下来。飞阳宗这山终年云雾缭绕,他已经看不见顾明烟的身影。
内疚与窃喜反复交织,不断撕裂着他。俯视山中那层层叠叠的青翠,闻人桓最终只是满怀愧疚地喃喃道:“对不起,明烟……”
……
顾明烟下了山并没有走,他们在镇上住了下来。入住客栈后,顾明烟便不再出门,他的随身侍者倒是好奇,忍不住问了。
“宗主,过两日可就是闻人宗主的大喜之日了,您这是要等什么?”
顾明烟单手支着下颌,把玩起茶杯,饶有兴致地道:“等的,自然是他们成亲之日了。”
侍者听不懂,闻人桓并未邀请他们参加婚礼。莫非,他家宗主这是要硬闯飞阳宗?
可少主大婚,想必当天飞阳宗必定守卫森严,硬闯的话恐怕不容易……
顾明烟抬眼瞥过侍者那张充满疑惑的脸,只是轻笑:“放心,我无意扰乱他们的婚事。”
闻人桓想跟谁结成道侣他都无所谓,只是他对那男修避而不谈,又一副巴不得他快走的模样倒让他生出几分好奇。
闻人桓的道侣究竟是何方神圣?
诚如他所讲,顾明烟并不想破坏闻人桓的婚事。只是这份好奇促使他特地在此停留几日,待到初四这天晚上,顾明烟独自一人悄悄上了山。
闻人桓若是有意藏人,顾明烟相信他就算再怎么找也是白费心机,毕竟这里是飞阳宗。
可是大婚前夜,无论如何,这男修总归得在飞阳宗了。
依顾明烟的修为,三更半夜躲过飞阳宗布在山道上的暗桩是轻而易举之事。此行,他只是想看看那男修究竟有何玄机。
飞阳宗他自小来过几趟,路,他是熟得很。要找到人也不难,今夜飞阳宗明显都在忙着明日婚宴之事,即使月上中天,仍有些许弟子还在悬挂红色灯笼。
顾明烟如风般掠过这些人,很快他便瞅到有侍女捧着一件红衣正往左前方拐进去。
红衣,便是婚服。
看来还真是好找。顾明烟在黑暗中轻笑,随后跟了上去。
那侍女敲门进了一间房,顾明烟无声落于房顶,只揭开瓦片,就见里面那道身影已然开始脱下原有的衣裳,换上红衣。
那人是背对着他的,顾明烟初一见,目光微怔。
那背影……太像了。
记忆中的那抹红好像变得鲜活起来,顾明烟恍惚间,就看到那心心念念的人正在自己面前。
不!他握紧拳头,让理智重新回笼。
他爱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然而,当他继续看下去时,浑身的血液却宛若瞬间被抽干。
屋内那道红衣身影走至镜子前,那镜子照出了一张脸。
那张脸……与宋情一模一样!
第127章
“公子, 您穿这身可真好看。”
镜子里的人身材修长,一袭红裳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柔顺的黑发在脑后也用一根红带束起,露出精致俊俏的五官。
他对着镜子左右张望, 脸上挂上满意的笑。不知为何, 他感觉他生来就适合红色, 这满身的红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丽儿, 可以了,让他们不用改——”话音未落, 宋情只见镜子里的那道娇小身影突然就软了下来。
他还来不及惊呼,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已经环过他的腰, 瞬间就将他扳过身压在镜子前。
闯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的脸。宋情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在飞阳宗闻人父子相貌已是万里挑一。而眼前这人,却宛若天人之姿。
就算堆砌一切华丽的辞藻都无法描述出眼前这个男人, 而且,这双眼正凝视着自己。
如夜空深邃的眸,蕴含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激动、感伤、欣喜……宋情被他看着,只觉得胸膛忽然一紧,内里那颗心仿佛被揪住,疼得厉害。
“你……你是谁?”男人身上传来的气息莫名其妙的,让他生出熟悉感。
可是, 他明明就不认识他。
“小情,你、你没死?”男人一开口,声音落地而碎。宋情咬着下唇,忽然间,他很想抚平男人脸上的难过。
“你认识我吗?”宋情心跳得很快,双手抵住男人的胸膛, 潜意识中他隐隐觉得,这人并不会伤害他。“我之前受过伤,以前的事都忘记了。你是谁?”
男人神色明显一震。
宋情才意识到,他们的距离太近了。不安地扭动身子,“你先放开我。”
可环在他腰上的手却是用力,两人身体紧紧贴合,不透一丝缝隙。宋情在男人深邃的眼中看到自己,耳边却是那道压抑着层层痛苦的嗓音。
“你……不记得了?小情,你忘记我了?”
他该认识他吗?宋情不知道,他只知,属于男人火热的气息正紧紧侵占他。
这样的距离,太过危险了!
“我不记得了,你先放开我,我真的不认识你!”漂亮的面孔浮现慌乱,宋情挣扎着身子,可他却被眼前的男人死死抱住。
“小情,我是明烟。你怎么可以忘记我,我是顾明烟啊!”
“顾明烟”三个字刹那间让他的心重重疼了一下。宋情脑海中没有任何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可身体本能却让他隐隐觉得,不要靠近这个男人。
“顾、顾明烟,我不记得所有事情了,你放过我,我们不能这样。”
眼前鲜活的红色将顾明烟瞬间拉回现实,那红色赤.裸.裸刺痛他的眼,可怀里的人还在挣扎着。
“我明天就要成亲了,你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