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亦曦哈哈大笑,坐直了身子,“抱歉抱歉,没想到下面会有人经过,塞外好玩吗?”
“还不错,风光野原,和风岚的软侬不同,别有一番滋味。”
“上来陪我坐会儿。”宣亦曦不容他拒绝,便旋身而下,将柳居奇抱着重新跃上了假山。
“你这人,我又没说要上来!”柳居奇恼火地瞪他,一屁股坐在最宽敞平坦的地方,他抬首远眺,这处假山颇高,从这里可以看到层叠起伏的宫殿和朱墙,远处的日光云彩也分外鲜明。
“风景不错吧?这可是我发现的好地方,安静自在。”宣亦曦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另一坛酒,拍开封泥就豪饮起来,酒液顺着脖颈滑进了胸膛,他喝了一大口,把酒坛子递给柳居奇,“柳絮,你也来一口,这酒叫销|魂醉,是我从滇北带回来的,味道好得很。”
柳居奇勉强喝了一口,他酒量不好,万一喝醉了不能赴宴就大条了,酒是好酒,入口醇香,后劲儿却很足,柳居奇的脸颊马上烧红起来。
“小家子气,那么喝能有什么滋味儿。”宣亦曦把酒坛子抢回来,咕嘟咕嘟灌了个干净,”啪”一声又丢到假山底下摔个粉碎。
柳居奇觉得宣亦曦太不对劲儿了,看他这萧索又自暴自弃的样子,似乎是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但宣亦郁明明说他去滇北捷报不断,愁从何起?
男人不痛快一般只有两种可能,战场失意,或是情场失意。
“你失恋了?”柳居奇试探地问。
宣亦曦一震,突然拍着腿笑得直不起腰,星眸里却全无笑意,“柳絮,也只有你能一眼看透了。”
“还真是失恋……”柳居奇咂咂嘴,古代人都痴情,宣亦曦大概也是遇上了什么狗血的问题,比如喜欢的人做了他人的新嫁娘,“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不能在一起是你们没有缘分,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宣亦曦沉默地垂着头不说话,似乎是在琢磨柳居奇的话,又似乎是在自顾自地发呆。
“我以前听人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对的时间遇到了一个良人,那良人却不是自己的良人。”柳居奇说完,也不再啰嗦,只是托着腮静静望着远处的宫墙。
“……我从来就不是个良人,更不是他的良人。”宣亦曦叹了口气,伸手捂住面孔,宽厚的肩膀有些颤抖。
他从小便孺慕寡言忧郁的大哥,那人大概是这深宫院墙里唯一干净的存在了,心若止水,心若风染,对他的好是纯粹的好,不掺杂任何的算计。宣亦曦也不知道这一份孺慕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变质,大哥的一声咳嗽就能让他揪心好久,大哥对旁人的一个微笑就能让他恼的要命,宣亦曦早就长大了,宣亦郁却还是干净的宣亦郁,所以宣亦曦就假装自己还是他单纯淘气的弟弟,只希望能一直在身边看着大哥……
纸包不住火,终于被父皇觉察到他羞耻的情义,为了两全,父皇给大哥指了婚,太子适龄大婚无可厚非,他却全然失了理智,将所有掩藏起来的腌臜和丑陋都揭开,不管不顾地逼宣亦郁接受自己的爱,逼他跟自己远走高飞。
到头来,却全是一场空,所有的歇斯底里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独角戏,宣亦郁对自己没有一丝逾矩的想法,而那一场闹剧,甚至让自己连站在他身边的资格都失去了。
父皇的阻拦并不能让自己放弃,让他放弃的,是宣亦郁叹息后的那句话,“亦曦,我很累了,你放过我吧……”
柳居奇看到宣亦曦在哭,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伸手拍着宣亦曦的背,一下一下,就像小时候孩子受了伤被母亲安慰时一样。
宣亦曦流尽了眼泪,这些天的压抑和难过似乎也都一下子释放出来,让他沉甸甸的心脏变得舒服很多,他胡乱拿袖子擦擦脸,咧嘴笑着,“一时失态,让柳絮见笑了。”
“得了吧,谁还没个伤心难过的时候。”柳居奇拍拍他的肩膀,哥俩儿好地说,“既然不痛快的事都哭没了,你就跟我一起去宴会吧,把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好好拾掇拾掇,真是难看死了!”
宣亦曦犹豫了一下,自己总躲着大哥也不是办法,父皇若知道自己对大哥还不死心,只会更加为难大哥,“好,我会去的。”
“这就对了,看开一点嘛,我还要回去沐浴更衣,回见啊。”柳居奇站起来,往假山下面一望就眼晕,更别提下脚往地下爬了,“宣亦曦你大爷的,怎么把我弄上来就怎么把我送下去!”
“啧啧,这话给人听到就要杀头了,我大爷可是先祖皇帝。”宣亦曦笑道。
*****
这次的宴饮算是半个家宴,不像上次在花庭那么大张旗鼓,设宴在饮碧阁的空地上,周围种满了各色山茶花,引流的泉水环亭而过,为宁谧美丽的场景添了几分活泼。
风岚帝正和宣亦辰说话,宣亦郁在一旁静静煮茶,几名著嫩黄春衫的侍女给大圆桌上撤换点心。
柳居奇洗浴过后神清气爽,一身浅碧色的长袍衬得他清新悦目,来参加春天的宴饮再好不过,他看见站在山茶花丛后逡巡的宣亦曦,大声招唿道,“喂,宣亦曦,你来了怎么不过去啊?”
宣亦曦一改之前的颓废,宝蓝色衣袍加上墨玉冠,胡茬也清理的干干净净,摇身变回那个潇洒英俊的风岚四皇子,他正在那里琢磨着是否真的要露面,突然被柳居奇来了一个大嗓门,想打退堂鼓也迟了。
宣亦郁听到柳居奇唿唤宣亦曦的声音,正在斟茶的手抖了一下,茶水从杯子里溅出来,旁边的侍女赶紧取了布子来擦。
“父皇,儿臣还是……”
“且安心坐着,难不成你还能避他一辈子。”风岚帝面不改色,“老四肯来,就说明他想通了,要是还执迷不悟,就不配当朕的儿子。”
宣亦辰本来和宣亦郁一左一右坐在风岚帝身旁,闻言站了起来,改坐在宣亦郁旁边,柔声安慰他,“大哥不必觉得尴尬,亦曦只是一时煳涂,事情过去也就罢了。”
宣亦郁知道宣亦辰是在避免自己和宣亦曦比邻而坐,感激地看他一眼,垂眸继续煮茶,努力将注意力从宣亦曦的到来放在不断沸腾的茶水上。
宣亦曦性子活泼,柳居奇也不甘寂寞,两个人结伴而来,立刻就让饮碧阁里热闹多了,风岚帝听着他们说话,脸上带着笑容,也许是因为柳居奇和他深爱的肖蒙来自一处,风岚帝对这纯真大方的孩子总多了许多的好奇和容忍,以前的肖蒙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柳居奇身上,时常会有肖蒙的影子。
人到齐了就开宴,柳居奇最期待的就是这会儿了,御宴的菜色可不是开玩笑的,道道精致可口,百花鸭舌、金腿烧圆鱼、麻仁鹿肉、白玉豆腐花……让人目不暇接,柳居奇顾不上和他们说话,碗里碟里堆满了鸡鸭鱼肉,忙得不可开交。
风岚帝看他吃得香,叫人撤了几样常吃的菜式,做了新鲜的换上来,可算是把柳居奇宠到了家。
别人不清楚为何风岚帝对柳居奇青睐有加,柳居奇却很明白,皇帝大叔不过是睹人思人吧,就冲着这顿饭,他也要好好搜刮脑海里有关THE-RED和肖蒙的一切记忆,全部讲给皇帝大叔听!
酒足饭毕,侍女们撤了饭菜,将茶水一一奉上,柳居奇打着饱嗝摸摸圆滚滚的肚子,眼巴巴地望着风岚帝,风岚帝被他逗笑了,“朕知道你想什么,来人,把东西拿上来。”
一位公公恭敬地拖着一方木盘上来,上面盖着红色的绸布,绸布一掀开柳奇就瞪圆了眼睛,乖乖,黄橙橙的金元宝一个撂着一个,足足有好几层,看得他直流口水。
“这、这都是给我的?”
“赏你的,朕听亦辰说了,此次结盟你功不可没。”风岚帝看得好笑,是不是肖蒙那里的人都这么喜欢金银珠宝,俗不可耐偏又不会让人心生厌恶,只觉得有趣。
“多谢皇帝大叔!”柳居奇笑得像朵绽开的小雏菊。
“柳儿。”宣亦辰听他言语失礼,忍不住出声提醒他,风岚帝却笑着摆手,“无妨,是朕许他如此称唿的。”
柳居奇正对着那一盘子金元宝高兴,风岚帝又说,“柳居奇听封正三品问知,职同太子侍读,允常谏,特赐入住东宫,可自由出入皇宫朝堂,随时面圣禀事,无需日日早朝。”
风岚帝这一番话,令几个人全部变了脸色,柳居奇要入住东宫陪侍太子?
第九九章 无理取闹
柳居奇的东西很少,整理起来也不费功夫,宣亦辰默然地陪着他,看着这间屋子逐渐变得空荡,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小乱正在整理床铺,宣亦辰嘱咐他,“把那个蚕丝绿豆沙的枕头带过去,柳儿说那枕头舒服。”
“宣亦辰,你要经常来找我啊。”柳居奇依依不舍地拉着宣亦辰的手,像小狗一样乖巧地放在脸上蹭一蹭,宣亦辰的情绪被他这么一撒娇冲淡了不少,淡笑道,“好了,我得空会去的。你去了大哥那里要守规矩,在我们几兄弟跟前闹闹没什么,东宫人来人往,别叫旁人看了笑话。”
“嗯,我一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乖乖在房间里当我的宅男,只要你按时带我出宫玩就行了。”
“柳哥哥还真当自己是二皇子的宠物了,等着带你去放风吗?”小乱笑话他,拎了拎手里的包袱,“东西收拾好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走吧,趁着天还没黑,路好走一点。”宣亦辰将他们主仆二人送到寝殿门口,伸手将柳居奇垂下的发丝理好,“柳儿,最后提醒你一句,别去招惹那位太子妃,礼数到了就是,记得多多宽慰大哥。”
柳居奇听他这话有些煳涂,宣亦郁不是说他老婆人挺好的吗?听宣亦辰这意思,那位太子妃似乎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难道她对宣亦郁的占有欲太强,不管男人女人的醋都吃?
他摇摇头,反正见面就知道了,如果是只霸道的母老虎,大不了自己绕着走就是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嘛。
宣亦郁亲自在东宫门口候着,望着眼前的青石板路,竟有种望眼欲穿的味道——他是真的很期待柳居奇入住东宫,从小到大,唯有这一次父皇的旨意让他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
等这死气沉沉的东宫有了柳居奇,大概就不会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小顺子将团锦披风给宣亦郁系上,心疼道,“傍晚风寒,殿下可别着凉了。”
宣亦郁看到小顺子打开那青瓷药盅,蹙眉咳了两声,“又得喝药?”
“春天飘絮多,这药镇咳清肺一定得喝,这两日瞧您又咳得厉害了。”小顺子伺候宣亦郁喝药,看他趁热喝下了,又捧上准备好的蜜饯盒子。
宣亦郁捻了两颗放进嘴里,“这药成日的喝,也没有什么效果,就是苦的要命。”
“太医院开的都是老方子,大概是殿下吃惯了才会没有效果,以前柳公子给的梨膏倒不错,可惜最近也不管用了。”小顺子说完,指着青石板路尽头的两个人影,“殿下您瞧,正说着柳公子呢,他可不就来了嘛!”
宣亦郁蹙着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清瘦的脸上带上了笑意,柳居奇背着一轮夕阳,清艳的模样镶上了一层金色的余晖,带着扑面而来的宁和与温暖,他和小乱边说边笑地走着,在这条长长的青石板路上,旁若无人地洒下一路欢声笑语。
小顺子抬眼看看自家殿下高兴的表情,掩口笑着,“小顺子知道为什么殿下喜欢柳公子了,啊,柳公子现在是正三品,要改口叫柳大人才对。”
“你说说看。”
“柳大人很快乐啊,而且能把那份快乐传递给他身边的每个人,难怪就连皇上都特别宠爱柳大人。”
宣亦郁赞同道,“没错,每次看见他,我就觉得仿佛看见了宫外的世界……”
“亦郁!”柳居奇看到正等着他的宣亦郁,抛下小乱自己先跑过来,活蹦乱跳地说,“我今天就算正式”寄人篱下”了,你可得好好养着我,不然当心我到处去告状啊。”
“好好,有我的一份,自然就有你的。”宣亦郁执着他的手,“配殿已经派人收拾好了,那屋子比亦辰那里的大些,邻着水塘很清静,你看缺少什么就跟我说,马上就添上。”
“你准备得肯定齐全,哪还能缺什么。”柳居奇跟着宣亦郁一路拨柳抬花,东宫景致优雅,胜过刻意营造的御花园,“亦郁,你很喜欢花花草草?”
“是啊,闲来无事就画画种花,也算是深宫之乐。”宣亦郁说,“今天你先休息,改日我再带你四处转转,花园里有许多漂亮的红梅,只可惜快过花期了,开得没前些时候热烈。”
“宣亦辰说你画红梅尤其好,没有梅花看,看你画的也行。”柳居奇笑眯眯地说。
柳居奇住的地方叫水榭阁,毗邻东宫花园,斜西面是种莲养鲤的水塘,夏天会很凉爽,这配殿本来是宣亦郁夏日避暑的住处,现在让给了他,可见宣亦郁对柳居奇看得多重。
水榭阁是个两进的配殿,宽敞明亮不失雅致,柳居奇非常满意,房间里的每一处摆设都是宣亦郁亲自选了安排的,依着柳居奇的性格,活泼大方又随性,没有一般宫殿里那种压抑和拘束感。
宣亦郁坐着和柳居奇说话,精神头比往日好得多,直到天色渐黑也没觉得累,小顺子进来说太子妃派人来请他过去用晚饭,他这才和柳居奇告别。
柳居奇摸摸空空的肚子,刚才光顾着聊天了,这会儿才觉得饿,小乱正要去厨房弄些吃的,外头来了人说是二皇子殿的,接着就看见一水儿的好饭好菜一道一道摆上桌,全是柳居奇爱吃的,那些人送完吃食,一声不吭又走了,简直比得上专业配送外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