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即使是再次来过,也依旧是晚了吗?
王沐之温润如玉的脸上霎时间褪去了血色,或许是被自己的想法打击到,心灰意冷之下,他勉强维持着仪态告退,而后浑浑噩噩地回到马车上,坐着马车出了宫。
回到王家,天色已极其昏暗,下马车之时还因为走神差点一脚踏空,幸好被眼疾手快的车夫扶住。
“六郎君,您这是怎么了?”马车车夫惊讶地看着王沐之,问道。
“无事,走了一下神。”
这一下失重使得王沐之回过神,语毕,他整理了衣冠,朝着大门走去。
进了大门,王沐之循着主院走去,他停在门口,对着守在门口的下人问道:“父亲他这会可睡下了?”
“刚喝了药,还没睡呢,说是要等六郎君回来。”护卫答道。“老太爷有吩咐,六郎君您直接进去便是。”
王沐之点了点头,提步踏入主院。
一路之上路过的下人婢女们纷纷行礼,王沐之走到主居室,门并未关,仅仅放下了竹门帘子。
“六郎君。”门口的婢女福身行礼,而后捞起门帘好让他过去。
“咳咳咳——”房内传来老人嘶哑的咳嗽声,而后又似乎在对谁吩咐一般,“去外面看看,可是六郎君回来了?”
王沐之加快了步伐,里头的婢女正好走出来,见到他忙微笑行礼,王沐之抬起手示意免礼,而后快步朝内间走去。
趁着晕黄的烛光,他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婢女们的搀扶下慢慢由躺变成半坐在床头的姿态。
不知为何,王沐之忽然想到了少年天子的那一头被寓意着带有不详的白发。
人老了白头被当做理所当然,少年白头却是不详。
明明少年天子的白发大概率是因为皇后怀孕之时被人下毒导致异变产生,然而先皇明知道真相,却还是一味偏信了不详的预言。
最终酿成了苦果。
少年天子并不缺少治国的才能,甚至可以说的上目光长远,若是一切最开始没有被当做不详被扔到废宫之中,或许能成就一代明君也不一定。
只可惜,少年天子带着报复心走出废宫那日,一切为时已晚。
王沐之叹了一口气,走到床边不远处站定,作礼,“父亲,孩儿回来了。”
王老太爷仰起头看了他,抬起手招了招,“沐之,过来坐下。”
“是。”王沐之放下手,婢女将一把椅子搬到床边,王沐之走过去坐下。
“陛下他可有受伤?”王六郎君甫一坐下,王老太爷便迫不及待地发问,他面容虽然看起来老态龙钟,但眼神却锐利非凡。
“陛下……他让我转告父亲,说他很好。”王六郎君回答道。
王老太爷发现王沐之的神情有异,“怎么,你这趟进宫还遇到别的事了?”
“有一个人,我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甚至知道他所作所为会给他人带来灾难。”王沐之顿了顿,“但是出于身份我不能伤害他,也不能指责他,我该如何去阻止他即将带来的那场灾难呢?”
王老太爷眉头一皱,“你怎么就知道他会带来灾难?他带来灾难是出于本意还是无心之失?”
“我只是假设。”王沐之含糊而过,“但是这场灾难的来源应该是他故意为之。”
“你在说陛下。”王老太爷目光如炬。“说说吧,你进宫看见了什么。”
“瞒不过父亲。”王沐之对着自家父亲锐利的目光,不由地苦笑一声,而后将入宫后的事情一一道来。
“我只是觉得,他似乎缺少了仁慈之心,或许会为北燕国带来灾难。”
王六郎君说完后,又不由地在心中苦笑了一下,那不是或许,那是他经历过的事实。
王老太爷沉下了脸,“你觉得他不够仁慈,那你有没有想过,他成长的过程中,谁又教给了他仁慈爱人?”
王六郎君被这一句反问问住了,少年在废宫长大,陪伴在身边的只有一个阉人,即便是王家,也只能偶尔暗地里扶持一下。
但少年作为前朝后宫的忌讳,即便是王家也无法在先皇面前提及,一旦被知道有所来往,少年面对的绝对是来自先皇的死亡威胁。
先皇的仁慈,仅限于对他没有任何威胁的。
“合宫上下,没有一人教过他,包括你的大姐。”
“身为皇后,若是她胆子大上一些,她完全可以照拂一下年幼的陛下。”王老太爷因为激动咳了几声,王沐之连忙伸出手拍着他的背替他抚顺起。
“以一个母亲的名义,先皇根本不会对她做什么,也不会因此猜忌王家。”
“但是她不敢。”
“我王弘济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任由你的母亲将你的大姐教养成了那样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丝毫没有世家嫡女的风范。”
“父亲,您莫动气。”王沐之见自家父亲脸都气红了,连忙倒上茶水递上。
“喝口茶水消消气,大夫说了,您尽量少动怒。”
王老太爷喝了一口,而后将茶水放到床头的小桌子上,“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陛下,觉得王家不该拥护他,该拥护你大姐所出的三皇子。”
“三皇子聪颖过人,性格敦厚温良。”王沐之有些迷茫,“而且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冒险?”
“为什么冒险?”王老太爷沉着脸,“只因为三皇子他不如陛下,说的好听是敦厚温良,实则是与你大姐一样的胆小心软之辈,他即便侥幸没有被先皇废掉,登基以后面对众多母家实力雄厚的王爷们,他也坐不稳那个位置。”
“而陛下,从最开始与王家接触时就展现了他的能力与野心,这样的人才是我王家该拥护的。”
“可是父亲……”王沐之抬头对上王老太爷的目光,“那您有没有想过,他带着报复心登上皇位,会为这个国家带来什么厄运?”
“这点你不用过于害怕。”王老太爷挥了挥手,“至少那孩子还有点心软,至少逼宫当日,他看在当年你大姐对先皇的那一跪的份上,留下了她们母子三人的性命,以及尚还在襁褓中的小皇子也放过了。”
若正常来说,身为原太子的三皇子占了名正言顺的由头,才是最有可能威胁到他皇位的人。
可是那孩子放过了,因为回报皇后的生育之恩以及她唯一一次鼓起勇气的那一跪。
王六郎君怔了怔,在他“以前”的印象里,那人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暴君,他从未想到过对方也有心软的时候,也更加没有想过对方留下太子的理由。
“偏见偏听,最是容易迷惑人眼。”王老太爷似乎是累极了,他闭上眼,“你若是想要改变你推测的,北燕国那场即将由陛下带来的灾难,那你就先去好好了解他,看清事情起因本质,再去想办法改变。”
“可是他觉得那并不是灾难呢?”
王老太爷闭着眼睛说道,“那你就让他清楚,他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
王六郎君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神情,他起身作礼:“孩儿受教。”
他想起那一次自己闯入宫中将少年天子强硬打晕带出宫的那一天。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少年天子除了暴戾冷漠以外的表情,但那样复杂的神色一瞬即逝,他甚至都来不及看懂。
他只顾着气愤于少年的“无动于衷。”
再后来,回宫后的少年愈发报复的“凶了”,然后仅仅不到半个月,北燕国的皇位就换人了。
速度快到似乎没有任何抵抗,起义军就那么进了皇宫。
少年天子于龙椅之上服毒自杀,果然如同当年御医所说的那句活不过二十。
换个角度看来,他那些疯狂的“报复”何尝不是在故意逼迫起义军加快速度,以他的方式给了北燕国百姓们的解放。
新朝建立,所有的一切都被清洗,而曾经少年留下来的律法、大费劳力广建的学院以及其一意孤行推行的科举制度等等,全部都被新朝延用。
当王孙贵族犯法与庶民同罪,当民间学子迈入朝堂,世家垄断话语权的过去不复存在的时候,他才知道为何当初世家们会那样疯狂派人进宫刺杀。
王老太爷有点不放心这个正直到过分的儿子,“你想通了什么?”
“我想让他先看看如今百姓们安居乐业的模样。”王沐之道,“以他的聪明,他定然会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会给百姓们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他曾经看见过美好,即便将来想要改变某些事情,或许也会考虑使用更为温和的手段。”
他不该以他的角度去指责少年天子的做法,因为少年成长的过程中并没有感受过他人的善意,没有见过世间的美好。
他应该做的是带着少年去感受这一切,只有感受过世间安稳的美好,为了不失去才会有所顾忌。
想通了的王六郎君第二天再一次递牌子入宫求见。
昨天才故意吓唬了对方的谢珣有些意外,于是便召见了他。
“小舅舅今日进宫,又是为何?”
第31章
王六郎君想的很简单,既然少年没有见过充满烟火气息的美好人间,那么他带他去见一见便好了。
于是他用一种诱惑小孩的语气开口道,“陛下想不想出去玩?”
谢珣用一种奇妙地眼神看着王六郎君,虽然他是想过找个机会出宫看看,但是王六郎君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京城里这几天很热闹,来了好几个杂耍戏班,陛下不想看看吗?”
“朕没兴趣。”谢珣道,他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这会儿这个便宜舅舅应该是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怎么会突然邀请他出去玩?
出去……
谢珣默念了一下,再一看王六郎君脸上疑似拐卖小孩的笑容,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出来王六郎君对他的态度上面有点问题了。
王六郎君早有预料到少年天子会拒绝,故而他笑了笑,然后以极快的速度靠近了谢珣。
极为眼熟的一幕,在看见对方抬起的右手时,谢珣眼皮跳了跳。
又是这招。
谢珣此时身体虽然虚弱,但是暗卫是藏在这宫殿里,只要他愿意,暗卫便可以立马将王六郎君的拿下。
但是……或许借他的手出去看看也不错,省得他再想别的借口。
谢珣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示意暗卫别动手,然后故意被打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身处一间极为陌生的房间。
谢珣眼睛动了动,面无表情地从床上坐起,再一看,身上的外衣被除去,只剩下里面的白色单衣。
正想着,门被推开,罪魁祸首拿着两串糖葫芦走了进来。
谢珣眼神动了动,故意怒道:“王沐之,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莫要动怒,草民没有恶意,只是见陛下整日闷在宫里,想带陛下出来玩玩。”王六郎君温和地笑了一下,将手中的糖葫芦塞到谢珣的面前,“陛下尝尝,这是京城中小孩子最喜欢的糖葫芦。”
“你也知道那是小孩子爱吃的。”谢珣瞥了一眼糖葫芦,“这是哪儿?”
“这里是我名下店铺的后院。”王六郎君见他对糖葫芦没有丝毫兴趣,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谢珣掀开被子下床,环顾四周,“朕的衣服?”
“陛下的龙袍草民不敢损坏,好好收着放在宫里呢。”王六郎君走到屏风外面,将方才出去买来的男式外衣拿到谢珣的面前。
“这都是小舅舅刚刚从成衣店买来的,委屈陛下换上。”他道。
谢珣瞥了一眼,默不作声地将衣服穿上。
系好腰带,谢珣用指尖挑起一抹散落在胸前的白发,对着王沐之说道:“就算你带朕出来,你觉得朕这么走出去,别人会发现不了朕的身份?”
“这个小舅舅早有准备。”王六郎君跟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个帷帽,缀于帽檐上的层层白纱长至脚踝处,完全可以将里面的人遮的密不透风。
谢珣一言不发,将帷帽接过戴上,身形瞬间被层层白纱笼罩住。
白纱的材质有点特殊,入手冰凉,也不遮挡视线,即使有三四层白纱,他依然能看得清外面人的模样。
“这上面的白纱是用较为特殊的手段纺织的,外面的人是看不清里面人的模样。”王六郎君解释道。
谢珣提步朝着门口走去,王六郎君看了看手中的糖葫芦,自己咬了一颗而后快步跟着走了出去。
从后院走到前面店铺,因为王沐之跟在身边,倒也没有受到任何盘问,而店内的伙计也是万万想不到,自家主人跑到宫里把当今天子掳出来了,还塞进了这里。
王沐之的店铺在街道最中心的位置,所以甫一踏出店门,街道上热烈的声音如热浪一般涌进了谢珣的耳边。
“怎么样,就说京城里很热闹吧。”王六郎君停在谢珣的身侧,距离也停的恰到好处,丝毫不会给人不适感。
头戴帷帽的少年天子并没有理会他,他提着不急不缓地步伐,在闹市之中从容穿梭而过。
虽然途中有不少人用好奇地目光看着,但是丝毫没有影响到少年天子的步伐。
王六郎君一个转身,便发现原先站在某个摊位旁边的身影不见了,他脸色忽地一变。
别是走丢了吧?
谢珣走了好一会儿,最终停留在一家卖糖画的摊位面前,摊位的后面是一名身形佝偻的老人。
少年身形单薄,卖糖画的老人见他看着迟迟不动,以为他想吃却没钱,便自作主张勾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