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亦泽回到号舍静坐,不一会儿便有人将纸发了下来。
“下面将由本官宣布考题。”王沐之说完,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手指长的密封竹筒,他将竹筒拆开,从里头取出卷好的试题。
“本次科考一共十题,答完者可以提前离场。”
随着这一句,试题也被放了出来,众多考生提起笔,在白纸上落下笔墨。
王沐之在考场上来回走着,走了几圈之后,停在了赵亦泽号舍面前。
赵亦泽也不去管他,自顾自地写着,他约莫琢磨出来这人的身份,能被天子信任赐予天子令,还姓王,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京城王家那位家主了。
当今天子的亲舅舅。
赵亦泽从前在洛泽之时亦曾听闻此人风雅之名,然而百闻不如一见,所谓端方如玉佳公子私底下竟是这般恶趣味。
赵亦泽撇去多余的杂念,将注意力拉回考题之上,写着写着便入了神,连王沐之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考试第一日,风平浪静,第三日,赵亦泽隔壁的举人晕倒被抬出了考场,不时还能听见远处有人倒地的声音。
考场里的时间格外地漫长,然而于赵亦泽来说,却又格外地短,在他写完最后一篇策论之时,考场内已经剩下不到数十人了。
赵亦泽交了卷,这会儿他的干粮也吃的差不多了,他随意将衣服收在包袱里,提着包袱走出了贡院。
外头阳光正好,散去了贡院内的阴冷之气以及浑浊的空气。
贡院外,有人在回答举子们的问题。
“放榜在三日之后,各位仍旧住回原来的地方,到时候名次出来了,衙门也好找人。”
赵亦泽听了详细,而后提着包袱打算离开,忽然面前落下一道影子。
“赵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赵亦泽抬起头,顺着面前之人的方向看了过去,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极为普通看不出什么名堂。
“你家大人是?”赵亦泽问。
“我家大人与公子曾在荒城见过面。”那人回答道。
“……”赵亦泽无奈:“那就过去吧。”
“请。”那人做了一个手势,而后走在前头引路,赵亦泽提步跟上。
待走近了,赵亦泽才发现那辆普通的马车后面还有一辆极为奢华贵气的马车,藏在后面竟是一点也未漏出来。
王沐之便是站在那辆马车下方,见赵亦泽过来,笑眯眯地招了招手,“赵兄弟,好久不见。”
“王大人。”赵亦泽面无表情地拱手。“不知您找在下过来何事?”
“我以为,至少会在赵兄弟脸上看到一丝惊讶,没想到赵兄弟比我想象中要更加沉稳。”
“你们离开之后,曲知县跟在下说过一二。”赵亦泽淡淡回答,“所以,对于木公子的真实身份,在下也略猜到了一些。”
“原来是这样。”王沐之啧了一声,心道可惜,原来竟然是曲知县在背后扯了他的后腿,难怪没有吓到赵亦泽。
“王大人还有别的事吗?”赵亦泽问,“如无要事,请容许在下离开,以免徒生波折。”
王沐之作为主考官,若是被人发现他私下与王沐之会面,到时候若有人诬陷王沐之给他漏题,那还真是有理说不清。
“也没什么事,就是跟你叙叙旧罢了。”王沐之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你刚考完也累的慌,你先回去休息吧。”
赵亦泽拱手作礼,正要离开,忽然察觉到一束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下意识侧头循着那视线找去,却见那辆贵气十足的马车,车窗的帘子微微摇晃,仿佛是被风吹动一般。
那马车里有人。
赵亦泽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而后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王沐之回到马车上,白发天子正靠在马车上阖目休息,气息极弱。
王沐之每回看见都觉得心中沉闷,然而好不容易让天子出来散心,自然是不能露出一副愁容。
“陛下刚才可曾看清了?”
“看清了。”谢珣睁开眼,“他的感官敏锐的很,朕只看了一眼,他便发现了朕。”
“陛下觉得此人如何?”王沐之又问,他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卷纸,若是赵亦泽还在这儿,便可以看到这其中正有几张是他的答卷。
“这是几个比较出采的,陛下看看?”
谢珣接过答卷翻了几番,一一看过之后,抽出一些放到一旁,而后将剩下的给王沐之。
“就他们吧。”
一语定下殿试人选。
三日之后,赵亦泽与两名举子一同踏入了金銮殿,在众多大臣的注视之下,俯身下跪。
“学生叩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赵亦泽三人再一叩首,而后缓缓起身。
三人抬起头,龙椅上北燕国最为尊贵的天子的容貌映入眼帘,面色苍白却又一身贵气。
赵亦泽微微一怔,当今天子果然如传闻中一头白发。
谢珣先是问了另外两人的问题,见两人虽然面色有些紧张,但是回答问题却是对答如流,不由地露出满意的神色。
“赵亦泽。”谢珣将目光落在了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身上,赵亦泽回神,拱手上前。
“学生在。”
“朕给你的题目是,盐运。”
一语出,满朝皆惊,就在不久前,江南一带因为盐运一事牵扯出诸多的腐败,导致十几个官员落马。
而如今,天子把它拿出来当做考题,众人看着赵亦泽的目光,不免地染上了一抹同情。
这要是一个说不好,极有可能人头落地。
赵亦泽从容不迫地拱手行礼,“请陛下赐我纸笔。”
谢珣侧头看向一旁的刘康,刘康冲着门外的太监招了招手,不一会儿有人抬了张桌子上来,很快笔墨纸砚也依次摆好。
赵亦泽走上前,执起笔沾了墨水,而后深呼吸一口气,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殿内安静万分,香炉之中的熏香缓缓烧着,两侧的大臣们心痒难耐,不时地侧头想看上一眼,奈何天子还坐在上方,到底是不能做的太过于明显。
约莫两柱香时间过后,赵亦泽放下了笔,刘康得到授意,与另一名小太监上前一同将赵亦泽面前写满字迹的纸小心翼翼地托起,呈到谢珣手中。
赵亦泽垂下双手,静静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到上方天子开口。
“写的不错。”
谢珣令刘康将这张答卷收了起来,“既然如此,盐政改革这块就交给你,按照你上面所说的来。”
满朝哗然,赵亦泽亦是大惊,他虽然是放开了写,也预料到天子能看出这新条令的好处,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天子竟然会直接说将这项事物交给他处理。
赵亦泽懵了,大臣们更懵,但是——
众人看向前方的王沐之,说话最有份量的王家主都不着急,他们又能说什么?
再者,说了天子也不会听。
在众人眼巴巴的目光之下,王沐之动了,他上前一步,“既然如此,那么陛下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了?”
谢珣颔首,“一甲三名,状元赵亦泽,榜眼夏文翰,探花席阳云。”
话音一落,殿下三人齐齐跪下。
而接下来就没谢珣什么事了,谢珣站起身,刘康会意连忙上前扶着谢珣的手臂。
“退朝。”
太监高喊一声,众大臣一同跪下。
“恭送陛下。”
约莫两息之后,见天子远走,众人纷纷起身。
“恭喜状元郎。”王沐之笑眯眯地走到赵亦泽面前,看着他的目光慈祥至极。
不愧是能当皇帝的料子,一来就让陛下把最棘手的事交给了他。
第49章
金榜题名,打马游街。
赵亦泽只风光了一天便被扔去了江南盐政,得天子看重本来是一件极好的事,为人臣者最难得的便是君王的信任。
即便如赵亦泽,在初期也不免飘飘然了一会。
但当他好不容易处理完盐政一事,抓紧时间成了个亲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被天子派去视察各地国学院的推行情况。
国学院令平民百姓之子亦有机会读书识字,甚至还招收女童入学,赵亦泽可以预见到这一件事足以改变未来的走向。
而未来,几乎所有的官员都会从国学院走出经,在过科举之后走入朝堂,他作为国学院的管理者,必定也会跟着沾光受益。
这本是一件好事,得天子倚重也是他参加科考之时的梦想,一切都很顺利,但赵亦泽闲暇之余,却总有一个念头控制不住地浮上来。
总觉得陛下好像把他当做一块好使的基石,哪里需要就将他塞到哪里去。
但这样的念头太过大逆不道,赵亦泽也没敢多想。
陛下这么倚重他,他这么胡乱揣测岂不是辜负了圣恩。
等到国学院正式步入正轨之时,一纸调令又将赵亦泽调回了京城。
他被升官了,成了宰相。
北燕国世家独大,上一任宰相不过是世家傀儡,是世家把控朝堂的工具,后来当今天子上位,直接送那位宰相下去见了先皇,而后宰相之位便一直空缺着。
赵亦泽本以为天子会让王沐之居宰相之位,虽然王家也是世家,但是他们是天子心腹,一直忠于天子,再者以他对王沐之的了解,那人是绝对不会背叛天子的。
然而当赵亦泽于龙榻前问出这个问题之时,虚弱不已的天子却笑了。
“朕好不容易拔除了世家在朝中的根基,是绝对不会再让一家做大。”
“即使这家目前是朕的心腹。”
白发天子语气极轻,那张褪去青涩的面容十分俊美,只是苍白的面色一如既往。
赵亦泽一怔,而后恍然,虽然王沐之是忠心不二,但是王家作为一个世家,也总有别有用心之人。
再者人心难测,谁又知道王家下任家主的想法,与其亡羊补牢,还不如一开始就断绝这份希望。
“可是……”赵亦泽语气犹疑,“王家主,他不会因此与陛下心生隔阂吗?”
谢珣笑了,肯定地摇头道:“他不会,朕能想到的,小舅舅他自然也能想到。”
若他真对王沐之提了让他做这个宰相,只怕王沐之逃的比谁都快。
他本就是普通的世家公子,风流读书人,若不是因为上辈子见了民不聊生的情形又逢重生这一遭,只怕他半步也不会踏入朝堂。
正说着话,有人自外面走了进来。
赵亦泽回头望去,发现正是两人口中的主人公王沐之,然而今日的王沐之却不一般,他并未身着官服,反而穿了一身简单的青衣。
“原来陛下在跟赵大人说话。”王沐之朗声笑道,“难怪刘康搁外边拦着我呢。”
他停下脚步,与赵亦泽并排而站,侧头看着赵亦泽,“或许这时候该叫相国大人了。”
“王大人说笑了。”赵亦泽淡淡回道,一边拱手作礼。
“从今日起,这声王大人就不必了。”王沐之道,而后又看向谢珣,“在下如今已经是一介白身。”
赵亦泽愣住,“这——”
王沐之挑了一下眉,“怎么,还不信?”
“行了,别耽误时间了。”谢珣低低开口,“不是让小舅舅你把王承宣带进宫,他人呢?”
王沐之脸上的轻松之意散去,眼底甚至升起一抹阴霾,“舅舅让他在外边等着呢。”
“不过,这储君的人选——”王沐之顿了顿,“陛下真的决定是他吗?”
“储君人选?”赵亦泽诧异地看向谢珣,朝中上下因为储君人选的事已经多次催促天子成婚立后,然而每次提议都被天子拒绝了。
“也是该与你说说。”谢珣用手帕捂住唇咳了几声,咳完之后松开了手,略瞥了一眼手帕,而后不动声色地将手帕攥在手心。
赵亦泽想了半天,也没见有哪个女子近过天子的身,更别提有皇子了。
想不明白,他干脆直接问了。
“敢问陛下,这储君人选从何而来?”
“自然是朕仅剩的兄弟。”谢珣答道。
赵亦泽一愣,几乎下意识想到了那位原太子,与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兄弟。
他虽未见过那位太子,但是却从王沐之口中听说过原太子的为人,性格敦厚温实。
然而当初王沐之对于那位原太子的评价却是过于敦厚,不能成就大事。
敦厚到即便是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被抢了,也没有一丝怒气,反而老老实实地看守着皇陵,一丝怨怼也无。
“如你所想。”谢珣看出来赵亦泽的想法,“他从前不合适这个位置,然而如今不一样,北燕国内忧已解,外患也暂时平息,他不需要去做多余的事情,只要好好做一个没有野心的守成之君便成。”
谢珣咳了一声,又道:“朕还有一句话要与你说。”
赵亦泽拱手,“陛下请吩咐。”
“他若是做得好,你便让他坐着,他若是做不好,那便能者居之。”
“陛下,你——”赵亦泽大惊,看向谢珣。
谢珣笑了笑,接着道:“这个能者,也包括你。”
“陛下明鉴,臣绝无谋逆之心。”赵亦泽跪下。
“与谋逆没有关系,朕也不是故意考验你的忠心。”谢珣淡淡开口,“王朝更换本就是常事,只要北燕国的百姓生活安稳,龙椅之上坐着的人是谁,朕并不在乎。”
这话不似做伪,但越是这样,赵亦泽心中越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