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近前,青年不等卫兵阻拦,便也没有过分靠近,极有分寸地停在几步开外,开口道:“可是高澜高先生?在下顾齐书,家父顾峰。”
一听顾峰二字,高澜便神色微变。
他也不再高高在上般坐在马背上了,当即就翻身下马,走向顾齐书,展颜笑开:“原来是顾老先生的爱子,齐书先生。高某常爱读《文新报》,对齐书先生当真是久仰了。”
两人握了握手,顾齐书也露出微笑:“顾某对高先生也是闻名已久,恨不能相见结交。听闻高先生今日入城,便想着过来一睹风采,却不料见到一位熟人。”
说到此,顾齐书话音顿了顿,看了疑惑地望着他的李凌碧一眼。
高澜意会,指了指李凌碧:“这位,莫非就是齐书先生的熟人?”
顾齐书无奈地笑了下,点头道:“正是。”
“不瞒高先生,我这位熟人名叫李凌碧,曾是戏班的学徒,后被宣家宣清河看中,收入了府中。我与清河是留日时的同窗,常去他家中,便也与凌碧私交甚笃。前两日宣家出了变故,清河便将凌碧送到了我住处,托我照看些时日。”
“可我却没料到,凌碧竟不知何时背着我与清河偷偷抽上了鸦片。”
“这鸦片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此事被我发觉,便想着帮他戒一戒。但不成想,我今日刚一回府,就见府中下人齐齐追了出去,却是一眼未顾到,让凌碧又犯起烟瘾,挣脱捆绑,跑了出来。”
“凌碧烟瘾极重,已不大清醒,若有冲撞冒犯了高先生的地方,还望高先生海涵。”
高澜心思重,多疑,可不会听信顾齐书的一面之词。
但一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大烟鬼,和一个言辞妥帖的高官之子,只要是一个眼睛没瞎脑子正常的人,那都自然是有偏向的。
“齐书先生言重了。”
高澜摆手笑道:“一点小事,不算什么。只是刚才你这熟人口中提到了抗生素……”
声音渐低,高澜说出最后三个字时,微微抬眼,不着痕迹地留意着顾齐书的神色。
“抗生素?”
顾齐书一怔,皱起眉,低声道:“这样东西在海城搅起了一些风雨,想必高先生都知道。它属于海城那位郁先生,方既明方老先生曾带着它去拜访过一些洋人,试图改变欧洲那场会议的结果。”
“但终究徒劳无功。”
“反而将这药物泄露,引起各方觊觎。若非郁镜之势大,又行事谨慎,只怕海城早已非今日局面。”
没有从顾齐书的表情中发现什么,高澜便也不想再多听这些早已得知的情报,便打断道:“这些事高某自然已经知道。但与高某不同,齐书先生身处海城,便是那郁镜之瞒得再紧,应当也能有些消息,知晓研制出这种奇药的是何许人也吧?”
察觉到了高澜语气中的几分咄咄逼人,顾齐书眸光沉了沉,面上却叹了口气,笑道:“高先生当真是高看我了。便是家父有些能耐,顾某如今也只是一名中学老师,能有什么消息?”
“不过,有关这研制出抗生素的人,我倒确实有几分耳闻。”
“据说,前些日子德意志剿灭东洋情报网,及亚当斯先生之死,都与此人有关,便是清河所在的宣家生变,也是此人下的命令。有英吉利方面的消息说,那极可能是郁镜之身边的一名医生。”
高澜细听着这番话,眉心微皱:“医生?”
顾齐书颔首:“具体身份却无人透露,只有英吉利的皮特先生曾说,这名医生是在留洋时偷窃了一名英国大学教授的研究成果,才得以研制出这种药物,但皮特先生却并未向郁镜之要人,想必都自有谋算。如今高先生来到海城,牵一发而动全身,却要多加小心才是。”
得到了一些意外的情报,高澜心情便也好转许多,闻言笑道:“多谢齐书先生关心,高某自会小心。”
他相信顾齐书的这份情报,也清楚顾齐书没有骗他的必要,毕竟他已经来到海城,只要用心调查一番,自然能得到这些消息。
而顾齐书既然付出了他想要的东西,那他当然也不会吝啬。
“齐书先生既是来领这少年回去的,那高某便也不好再留。”
高澜做出了选择。
李凌碧空口白牙的胡言乱语,和顾齐书给出的实打实的情报,两相一对比,前者便更像是白日梦与失心疯了。
而且,那抗生素既然是郁镜之手底下研制出的,又怎可能随随便便就被一个大烟鬼知晓?
高澜想到方才自己面对李凌碧的海口时产生的几分兴趣和动摇,以及若隐若现的期望信任,简直怀疑自己也抽了大烟,都不清醒了。
想到这里,高澜回头下令:“你们几个,帮齐书先生把人送回去!”
“多谢高先生。”
顾齐书知道李凌碧必然说了什么,让高澜还心存疑虑,所以才派人相送。
他没有拒绝,也是同样知道,李凌碧便是说,也不可能说出太多,而且,若非真的见过或是与李凌碧有长久接触的人,就算说了,也很难去相信。
而这时,被押起来的李凌碧见状,也终于知道了两人相谈的结果,立刻便奋力挣扎起来。
“大帅!大帅!不要相信顾齐书的鬼话,我和他没有关系,是他绑架了我,把我从宣家绑出来的!我不是自己想吸大烟,是他为了控制我,得到我脑袋里的知识,逼我吸的!你救救我,大帅!只要你救我,我把所有知识都给你!”
眼见势不妙,李凌碧牙一咬,大声喊了起来。
高澜看了顾齐书一眼,见他除难堪无奈外并无其他情绪,便摆了摆手:“堵上嘴。”
李凌碧瞪大眼睛,终于有些慌了。
他有很多逃走的机会,之所以等到现在,就是为了等高澜。他偷听到了高澜今日进城的消息,知道只有高澜这样的大人物才能真正救出他。可现在高澜竟然不相信他的话。
“大帅!我真的知道很多东西!我可以告诉你抗生素怎么研制,那些洋人的大炮怎么造,我还知道外面的那些势力,知道未来的走向,我是从百年后来的人,我——唔、唔唔!”
带着酸臭味的布团强硬地塞进了嘴里,将所有的话音截断。
李凌碧见到高澜时的胸有成竹刹那全都破碎了,他慌乱恐惧地用力挣扎着,吐着嘴里的布团,但却只被死死按住。
他想要大喊,想要干脆不管不顾地说出那些东西的制作方法,博取最后一丝信任和生机。
但他喊不出,说不出,甚至他被大烟侵蚀的脑子又开始混乱起来,竟半点也想不起那些平时都极为清晰的各类物品的制作方法。
看着李凌碧几近癫狂的模样,高澜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去了。
他怜悯鄙夷地瞥了一眼李凌碧,道:“可能是瘾犯了。听说海城和那些退热丸一道,还出了些戒大烟的药?我军中有人用过,倒是不错,齐书先生不妨试试。”
闻言,李凌碧昂起头,想要解释,想要说话,但当他听到不远处那些围观的行人的话语时,却瞬间僵住了——
“这疯得可太厉害了,作孽呀,得是抽了多少大烟,闹成这样!”
“看着还是个富人家的少爷呢,硬是抽大烟抽疯了,啧啧……”
“哎,听见没?刚才这疯子还喊,说他从一百年后来的呢,还真是疯了,什么胡话都说……”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一般,李凌碧双目黯然,委顿垂头。
这时,顾齐书府上的下人们也都追到了这里。
两人结束寒暄,顾齐书便也不再多留,带着下人与被卫兵押着的李凌碧转身离去了。
“真是场闹剧。”
盯着顾齐书一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高澜眯起眼,冷笑了声,不再把这为了一个戏子而大动干戈的顾家独子放在眼中。
他点了根雪茄,深吸一口,便要回身上马,继续前进。
只是这回身的步子刚迈出去,他便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响,下意识抬头,就见整条街上所有店铺的二楼三楼窗子全部打开,一个个枪口出现,密密麻麻,杀机四溢。
但有一个窗口例外。
广来茶楼二楼雅间,郁镜之侧目望向窗外,唇边含着一丝淡笑,朗声道:“高澜,上楼坐坐?”
第183章 穿到《民国梨园》 27 奸计!……
这样的邀请,自打高澜从土匪变成大帅之后,就再也没遇到过了。他有心拒绝,却不能拒绝,除非他真的打算刚一进海城便打一场巷战。
若事情真发展成那样,整个海城不论洋人还是本土势力,都绝容不下他。
“大帅!”
副官神色紧张地看过来。
高澜摆摆手,环顾四周成片的枪口,随意点了两个卫兵,便转身往广来茶楼走去。
茶楼大堂里的茶客们正瞧着外头这大烟鬼发疯的热闹,瞧得正乐呵,一眨眼就见外头变了阵势,全是枪口对枪口,剑拔弩张,一时都惊得愣愣,呆在了凳子上。
见着高澜进来,掌柜和几名非常老练的客人当即就矮身一蹲,往桌底下钻。
高澜扫了眼,并不理会,径自上了二楼。
二楼只有一间雅间的门前立着把守的人。
高澜刚一靠近,其中一人便推开门,做出请的姿势,另一人则伸手拦住了要跟进去的两名卫兵。
“高先生,您最好自己进去。”
一名卫兵眼睛一瞪,张嘴便骂:“妈了个巴子的,你们欺人太——!”
“好了。”
高澜打断了卫兵的骂声,面露不悦:“就在外面等吧。我相信郁先生的品格,这里不会有危险。”
一言落下,两名卫兵虽仍是忿忿,但却不再说什么了,只单手按枪,停步留在了门外。
楚云声和郁镜之在里头听着门口这出双簧,对视一笑。
旋即,郁镜之眨了下眼,楚云声便端上自己的茶碗,起身离开座位,转到了雅间的屏风后。
他的身份虽然在许多人眼里已不再是未知的秘密,但以他的想法来看,能不走到台前,便最好不要走到台前。
楚云声刚在屏风后坐定,高澜便进来了。
“郁先生倒是挺有闲情雅致,这种时候,还来喝茶赏景。”
高澜神色从容,半点不见被胁迫的愤怒与警惕,边笑着说话,边落座,好似真是位应邀来品茶的闲散客人。
郁镜之笑了笑,道:“闲来走走而已,若总在一处待着,未免是太过无趣了。想必高先生也作如此想,所以才静极思动,一路从赣北,千里迢迢来了海城。”
路允过来沏茶。
高澜边看着滚入瓷白茶碗中的橙黄色茶水,边摘下帽子,摇头笑道:“可谈不上郁先生这静极思动的境界。海城是大都市,高某打小便向往,如今得了空,自然是要进城来瞧瞧的,总不能一直待在那穷乡僻壤的,生计都是问题呀。”
“高先生还担心生计问题?”郁镜之微微挑眉。
高澜道:“那是自然。”
“郁先生也是当家的,必定也知道手底下养些人可属实不容易,光是粮食军饷一月就不知要多少,真是养不起。”
“更别说去年赣北还闹起了饥荒,粮食颗粒无收,普通老百姓三五天都不一定能混上一口饱饭,真真是饿殍满地。高某得了赣北,便是父母官,眼见着治下老百姓这样凄惨,心里也是难受啊,如此便想着来海城这富裕地界儿,碰碰运气。”
屏风内,楚云声听着高澜这通咬文嚼字的话,心中却是想起了高澜发迹后的一些传言,和原剧情中的几件事。
高澜最忌讳别人提起他的土匪出身,心里羡慕文人,坐拥赣北后便学文识字,言谈也越发讲究。
但无论言语举止上再如何朝着文雅高贵的方向靠拢,土匪也仍旧是土匪。
赣北的饥荒,金陵与许多江浙一带的富商拨过去了不少粮食,郁镜之当初更是秘密派去了自己的一名心腹,督办此事。但说一千道一万,赣北终究是姓高。粮食虽是大批大批地去了,但路边那些饿死的尸体却也并未比之前少上多少。
反而是高澜手底下的大兵,一个个吃得人高马大,满脑肥肠。
若高澜真是个如他自己所说的爱民如子的父母官,那恐怕便不会在成了大帅后依然是一副欺压百姓的土匪作风。
这个世道,并不该畏惧鲜血或罪孽,只该去怕见不到未来,做不成人事。
外头,郁镜之的声音响起来,清凉温润如夏日的徐风。
他似乎是懒得同高澜在这儿惺惺作态地周旋了,嗓音里带出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敷衍:“那高先生可真是来对地方了。海城这地界,便是寸土寸金,宝贵得很,一般人都染指不得。”
高澜神色一顿,抬眼看向郁镜之,意有所指地回道:“看来郁先生在这海城,倒确实是一手遮天的土皇帝了。”
郁镜之笑了笑,端起茶碗,轻啜茶水。
他微微眯起眼,品着舌尖喉头回甘的韵味,对此不置可否。
高澜又看了眼面前的茶盏,却并没有伸手去拿,而是稍稍变动了下坐姿,再度开口道:“既然高某的来意,郁先生多少已经清楚,那是否该轮到高某问一问,郁先生的来意?”
刚刚踏入海城,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突然被郁镜之威胁着请上来,高澜心头没有火气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他更多地则是感到奇怪,或者说,他认为此时郁镜之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还指名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