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落座闲谈,侍从端上酒来。
“威士忌?”
皮特举杯示意詹姆斯。
“不,不需要,皮特。你知道的,我们的海军禁酒。”詹姆斯说着,看向侍从,“先生,请给我一杯冰水,谢谢。”
皮特笑道:“其实喝一点没有关系,战争已经结束了,现在是休息时间。”
“这并不准确,皮特。”带着艺术家气质的法兰西人朱利安道,“或许得等到这个月,或者下个月,欧洲的那场会议结束,战事才算是真正了结。这需要耐心和谨慎,否则很可能会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风波。”
说到欧洲的会议,几名洋人都不由将视线扫向在座的屈指可数的四位华国人。
楚云声留意到了这些扫视,同样的,他也在观察在座的其他人。
皮特仍旧是一副随意的态度,像是只是随口谈论一些小事。
詹姆斯笑着,从朱利安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雪茄,朱利安则没什么笑意,眼里带着一些明显的别的意味,用余光瞧着郁镜之。
而郁镜之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朱利安若有似无的审视一样,正垂眼品着手中香槟,姿态散漫从容,只有肩膀微微朝着楚云声倾斜了一点,慵懒地寻了个支撑。
与他完全相反的,是坐在最边缘的杜天明,半边屁股悬在沙发椅外,看谁都只摆着一副笑脸。
高澜左右看了眼,忽地开口道:“欧洲那场会议已经持续了几个月了,应该是时候顺利结束了。”
闻言,朱利安瞥了高澜一眼:“哦,你们华国也希望欧洲的会议顺利结束?我看不见得是这样,高先生。”
这话一出口,这处的气氛便忽地凝滞起来。
一些想要走过来敬酒的人嗅到了这股古怪,纷纷停住了脚步,悄悄打量。
座间,高澜面露尴尬,叹了口气,笑道:“朱利安先生,这一定是误会。华国作为战胜国之一,自然是希望欧洲的会议顺利结束,世界重获和平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和法兰西的想法是一致的。”
朱利安神色微缓,那双充满浪漫色彩的深邃眼睛转动了下,道:“如果这是华国大多数人的想法那就太好了。但很可惜,我在这段时间见到了许多抗议演讲和反对言论,它们声势浩大,活跃在街道,学校,以及报纸上。”
“这让我对华国感到失望。我们法兰西是非常渴望和平到来的。”
高澜道:“朱利安先生,请您相信,这只是极其少见的个别的现象,大多数华国人是崇尚和平,且尊重欧洲会议的结果的。”
“哦,是吗?”
朱利安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转口道:“高先生平时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打高尔夫球。”高澜也跟着笑。
其实他对高尔夫球是谈不上什么喜好的,但他确实喜欢一切西洋的、摩登的玩意儿。这就和他虽厌恶洋人,却乐于和他们交朋友、谈利益一样。
他管这叫一码归一码。
紧接着,高澜和朱利安便就着高尔夫球聊了起来,看上去倒是相谈甚欢。
这出一个华国人几个外国人的戏码看到这里,楚云声算是大致清楚了高澜今天办这场接风宴的目的——打着德意志的旗号,却说希望法兰西相信他,但恐怕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却并不与这两家挨边儿。
而朱利安,倒像真是被高澜说服了一样,轻巧地掀了过去,不再提欧洲那场会议。
但楚云声看他的神色,却觉得此事明显没有过去。
他似乎是在等什么。
果然,没过几分钟,宴会厅的门口,便又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这两人距离不远,却泾渭分明,表情陌生。
先进来的是名义上的东洋富豪大亨吉田幸太郎,他步履有些匆忙,额上带汗,显然是真的迟了,而并非是自矜身份或是和高澜关系不睦的故意晚到。前者可见皮特三人,后者的代表自然是郁镜之。
他挺直矮小的身躯,朝一些熟识的人彬彬有礼地微笑。
待到在宾客之间搜寻到这处沙发时,他的笑容更加真诚了,推拒了一些敬酒的人,便快步过来。
而在他之后进来的,是法兰西的路易。
这也是一位熟人,但楚云声觉着,同他和郁镜之相熟的人最近过得似乎都不怎么样,比如苍老了许多的杜天明,比如此时被仆人推着轮椅,眉眼阴沉,郁郁不得志的路易。
看到这片汇聚了整个海城权势最重的一批人的角落,路易的脸色变了变,侧头对仆人低语了几句,然后便朝此处行来。
楚云声看着这两人的身影,心头叹了口气。
好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
“吉田先生,好久不见!”
“路易,没有想到你也来了。你的伤势还没有好转吗,需不需要我为你推荐一位大夫?”
英文夹杂着些许法文的简短交谈后,吉田幸太郎坐到了皮特身侧的椅子上,路易则将轮椅靠到了杜天明的旁边,和同为法兰西人的朱利安一副明显不熟的模样。
即便前不久刚刚撕破了脸皮,枪口对枪口,把彼此的秘密和情报疯了一般往外卖,但此时此刻,围坐一桌,所有人便还真的如多年老友一般,温声和气,开怀畅谈,将人类的虚伪与奇妙展现得淋漓尽致。
楚云声发现这里的座位分布也真的很有意思。
只要有人拿尺子来测量一下沙发和沙发、人和人之间距离,就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亲疏远近,与立场利益的异同。
“各位先生刚才在谈论什么?”
吉田幸太郎一副好奇的模样,笑着问道。
“只是闲谈。”美帝人詹姆斯说。
朱利安却道:“是关于欧洲那场会议的讨论,我想吉田先生也会关心这个。”
“这是当然的,朱利安先生。”吉田幸太郎扫了眼在座的几名华国人,视线在郁镜之与楚云声身上分别顿了顿,笑意更加恭谦,“我们东洋非常向往和平的世界,我们愿意用我们的力量来捍卫和平。”
朱利安笑了笑:“我很欣慰,吉田先生。这足以证明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要知道,我非常反感那些并不和平的事情,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坐下来讲,没有必要一定去动枪炮。”
“就像高先生告诉我,大多数华国人都是热爱和平,支持欧洲会议的结果的,我愿意相信这一点。或者也有一部分人,并不愿意相信我们的诚意和信念,但那也没有关系。”
“我不支持那些去街上喊叫的罢工罢课的事情,像方既明方先生的登门拜访,我是愿意接受的。”
楚云声稍稍变换了下坐姿。
他大概知道这帮人要说些什么了。
果然,下一秒,皮特道:“是这样吗,朱利安?方先生也去过我的住处,但我想我和你的答案是相同的。对于欧洲的会议,我们都是局外人,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我对不能帮助他感到非常抱歉。”
“但我知道方先生是很有诚意的,他带的那种神奇的药物,我就非常感兴趣。事实上,很早以前,我在国内听一位学者提起过它。”
朱利安挑了挑眉,笑道:“是那种叫作青霉素的药物,他们把它归为抗生素的一类,抗生素,这也是个新鲜的名词。我完全不敢相信这是华国人研发出的药物,它很不寻常。”
吉田幸太郎双目闪了闪,道:“听皮特先生的意思,这种药物应当是英吉利人首先发现的吧。”
这时,高澜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恍然之色,转头看向了楚云声:“楚医生,听说这药物是郁先生身边的一位医生研制的,那该不会就是你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之前你留学的国度,似乎就是英吉利?”
短短两句话,便将在座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了这张一直沉默着的双人沙发上。
图穷匕见。
吉田幸太郎状似无意地开口,为高澜补了句:“这样实在是巧合,我没见过这位楚医生,但楚医生是郁先生的朋友,应当不会无耻到去窃取他人的研究成果吧?”
“我是第二次见楚医生了。但却是第一次听说楚医生去英吉利留过学,是这样吗,楚医生?”
皮特问着,那张惯常捏着绅士神态的脸上带着笑,瞧着楚云声。
一道道视线刀子般钉了过来。
身旁的廊柱侧遮着,截掉了水晶灯大半的光亮。
一把把沙发椅,就有半数因此朦胧暗淡起来,如一小把被青绿色灯罩罩住了的蛾子尸体,有棱有角地僵硬着。
但其中也有从那僵硬中复苏起来的——
楚云声目光缓慢地扫过那一张张或是异国人又或是同胞人的面孔,神色平静冷淡,开口说出的话却相当出人意料。
“青霉素确实是我窃取了英吉利弗莱明先生的成果,但在这个世界,我也确实是第一个发现并研制出青霉素的人。”
他认真道。
这绝对是实话实说。
但这自相矛盾的实话一出口,就令在座的所有人都成功地呆住了,他们一时竟闹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和逻辑。
就连自始至终运筹帷幄姿态的皮特,都一脸迷惑——所有人都清楚,他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想名正言顺地巧取豪夺一下那种药物,这楚云声怎么还就真承认了?而且,这弗莱明又是谁,怎么听都没听过?
沙发间突然便冷场般,静了片刻。
吉田幸太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但还没等他将喉咙里诱导逼问的说辞调换成义正言辞的谴责,楚云声便又道:“不过,我想皮特先生所说的那位学者,并不是弗莱明。”
“如果皮特先生对此有疑问,大可以回国,自己同那位学者研发青霉素。毕竟,那位学者早于我与弗莱明先生,发现了它。研制成药物,以及量产,应当也并不是难题。”
他顿了顿,嗓音沉冷:“还是说,比起回国研制,皮特先生更想要的,是我和郁先生手里现成的药剂?”
遮羞布掩了又掩,到底还是被一把扯掉了。
皮特的表情慢慢沉下来,没有说话。
朱利安认真地看了眼楚云声,却忽然笑了:“楚医生,你的骄傲与自信在我看来其实非常可笑。”
他摇了摇头,叹息般道:“你要知道,这里是英法租界。如你们,这些生存在这个腐朽陈旧的棺材一样的国家里的人,之所以能够呼吸到这些新鲜的、自由的、高尚的空气,都是源于租界,源于我们来到这里的恩赐。”
“华国没有你学习的知识,也生产不出精密的机器。你的知识学自英吉利,你使用的仪器机械来自欧洲北美。”
“楚医生,或许你的感恩选错了对象。”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瞟了眼楚云声身旁的郁镜之。
叮一声清响。
只余了浅浅一层酒液的香槟杯碰擦着桌布与餐盘的边沿,被一只修长劲秀的手放到了桌上。
手的主人靠进宽大的沙发椅中,军靴抬起搁在膝上。
他抬了抬眉,露出一个与如今肆意放纵的姿态迥然不同的、温文尔雅的笑容,然后以中文道:“朱利安,少跟我在这儿放洋屁。”
第186章 穿到《民国梨园》 30 “什么?”……
和这上流高尚的场合格格不入的一句骂腔,似乎轻轻巧巧就将不见硝烟的炮火承接了过去。
但实际上,除了对郁镜之完全陌生的詹姆斯,其余沙发椅上端坐的人,都没有对他这不太讲体面的言行有什么意外之色。但凡手里有情报来源的,到了海城,第一个要查的人便都会是郁镜之。
否则土皇帝的说法又是怎样来的?
比起地头蛇,他多了官面上的身份,比起政府的高官,他又多了一层军官的皮,而比起寻常的军官,他手里又有着堪比大部分军阀的实打实的兵力。
这样的人注定是要被重视的。
而只要在案头摆过郁镜之的情报档案,亲眼见过郁镜之其人,那便会明白,那些疯传海城的许多流言里,对郁镜之喜怒无常的描述,还是相当贴切,吻合事实的。
所以,被明里暗里贬低讽刺这许久华国与自己的人,他这样的反应又有什么稀奇?
“你太粗鲁了,郁。”
朱利安皱眉,冷声道。
他一贯厌恶不讲规矩的人。
高澜一副规劝的模样,道:“郁先生,你过了。”
郁镜之瞟了高澜一眼,却理都没理他,只笑着道:“皮特先生不想说些什么?”
皮特抬起眼,看了眼楚云声,又看向郁镜之:“郁,我很清楚你想要什么。但我们讲规则,是人道的,不讲规则,也是合理的。你应该要清楚这一点。”
“当然,我们并不是强盗,楚医生和那份药剂的详细资料可以交换我们英吉利的一个承诺。这已经是这场交易我所能给出的最大的让步了。至于欧洲的会议,我是无能为力的。”
“英吉利的一个承诺?”
郁镜之嗤笑。
这和空手套白狼的明抢又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早在他放下一些所谓的身份和固见,和方既明老先生一间接一间去拜访那些洋人的住所时,他就已经清楚,无论表面给出的尊重有多么多,交谈的时刻有多么愉快和气,最终的结果都是不会更改的。
因为这并不是某个人或某些人的事,而是这片土地的事。他们不被看作是一张牌桌上的同类。
“皮特,你我都清楚,这个承诺没有任何意义。”
郁镜之道:“我可以直说,无论是云声,还是药剂的资料,你一样都拿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