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辛夷这时候还是得多躺,没人照顾也走不了多远,叶辞柯忙把带来的东西放下,刚想去护士岛问问人在哪儿,就见病房门口传来一阵说笑声,叶辛夷和一位粉色衣服的小护士一道进了门。
在阿莉捷家时,乔稚欢见过叶辛夷的照片,那时候她一头黑色长发,温婉可人,气质相当出众。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她现在的模样和照片仍然相差无几,说她是叶辞柯的姐姐,怕也有人信。
“辞柯。”叶辛夷突然见到自己儿子,眼神蓦然一亮,而后目光落在乔稚欢身上,口中却和叶辞柯说话,“什么时候来的?”
她身边的小护士倒是一见乔稚欢就激动地红了脸:“啊这是,这是!”
叶辞柯忙回身把人牵上前,乔稚欢也大大方方伸手:“阿姨你好,我是乔稚欢。”
说完还朝一旁的小护士笑了笑,就当问好。
“她知道你是谁。”叶辞柯说。
“可不是嘛。”小护士喜笑颜开,“叶阿姨看完《狂仙》就特别喜欢你!她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给我们分析你的舞蹈厉害在哪,还要求我们科室全给你投票呢!”
她冲叶辛夷顽皮一笑:“叶阿姨,你这算粉丝见面。”
虽然小护士这么说,但乔稚欢毕竟是第一次见叶辛夷,只是拘谨地笑了笑。
叶辛夷顺势半开玩笑:“我偶像来了,你们都回避一下,我要和他单独谈谈。”
说着握住乔稚欢的手腕,拉着他往里走。
叶辞柯不明白他妈妈的意图,刚想跟上,立即被叶辛夷扫了一眼。
他没前进,但也没退后,就站在门口,满心担忧。
注意到叶辞柯的动向,乔稚欢回头安抚:“你先出去吧,没事的。”
叶辞柯这才缓缓点头:“我就在门口。”
病房里布置得温馨,窗前摆着米白色沙发,一束白玉兰插在沙发旁的茶几上。
叶辛夷想拉他在沙发上坐下,乔稚欢却阻拦道:“阿姨腰没事么?您要不还是躺着吧,休息重要。”
叶辛夷含笑道:“还懂得疼人。”
这话一出,叶辛夷对他俩的关系显然是清清楚楚。
不过,乔稚欢摸不准她的态度,没接话,只建议她还是躺着好些。
“我没事,康复的很好,都快成我主治医师的代表案例了。”叶辛夷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让我好好看看。”
琥珀色的眸子注视过来,乔稚欢不自觉低下头。
“真的好看。比电视上还好看。”叶辛夷温和端详他。
“刚刚她说的一点不夸张。辞柯参加了那个节目,我无聊跟着看,但我第一眼就看中了你。你的初舞台……跳的那么好,别人看不懂,我却看得懂。孩子,你背后……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乔稚欢客套道,“大家都这样。”
叶辛夷温和覆住他的手背:“跳得这么好,还这么谦虚,也难怪辞柯喜欢你。”
乔稚欢低着头没说话。
“初舞台我就发现辞柯不对。可能你还不知道,你在跳舞的时候,辞柯就紧紧盯着你,那眼神我一看就知道,这傻孩子,彻底栽了。”
乔稚欢听得耳朵发烫,他不是没注意到叶辞柯看他的眼神,只是那时候,他以为那眼神只是好奇。
叶辛夷的语气低下来:“……和辞柯在一起,挺辛苦吧。”
乔稚欢有些诧异地抬头:“没有。他待我其实挺好的。”
“我说的不是那方面。我不确定辞柯有没有告诉你……”
叶辛夷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开口:“他在非常投入,灵感爆发的时候,会有些问题。认知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视觉表象,说的是你看到的东西会在脑海里再次浮现重构,比如现在你可以想象一个苹果的样子,它是青色的,右上角被人咬了一口……很容易,对不对?”
“但这对辞柯来说很难。”叶辛夷说,“他不是看不清,也不是分不清,而是陷入创作之后,视觉表象会短暂接管视野——这个谁都这样,普通人在画画时也会一直想着成品的模样——每当这个时候,他的认知就会陷入一种紊乱。比如我们看苹果就是苹果,而辞柯看苹果,它可能会解构成色块线条,可能整个画面都融化,可能会看到更恐怖的梦魇。”
乔稚欢忽然想起《Limbo》,想起阿莉捷说别人看《Limbo》觉得惊奇,而她只觉得心疼。
还有那天,阿姨动了家里首饰的顺序,叶辞柯就错拿了袖扣——他显然是按照位置来分辨不同物品的。
乔稚欢试探问道:“叶老师的强迫症,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叶辛夷点头:“他很小就被我带去看医生,一开始还懵懵懂懂搞不清楚状况,后来,我记得那天是他四岁生日,他回来之后一句话不说,一直躲在卧室里。我以为他心情不好,就让他自己独处一阵,直到我听到很大一声巨响,赶紧赶过去,辞柯摔在一大堆画笔中间,见我来了,慌张着要收地上的狼藉。”
“……后来我问才知道,他想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编上号,按顺序放好,这样不管他分不分得清,东西都还是井井有条。我坐在地上帮他捡画笔,捡着捡着,我惆怅他以后该怎么办,往后几十年该怎么生活,就忍不住掉眼泪。辞柯他……他反过来安慰我,说‘妈咪你相信我,我能和别人一样好好生活。’”
“辞柯很懂事,从小就很懂事。”
叶辛夷眼圈微红,乔稚欢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她立即温和抬眼:“我看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
乔稚欢陪着她,待她情绪稳定才说:“叶老师现在过得挺好的,其实如果不特意说出来,大部分人都不会察觉异样。”
“而且,我不觉得这是病。今天听您说,我才明白《Limbo》诞生于什么……能创造出这么炫目的舞剧,与其说它是病,倒不如说,这是一种……”他顿了顿,“天赋。”
叶辛夷忽然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
“对,这就是天赋。”乔稚欢笑道,“我没见过比他更有天赋的人了。”
叶辛夷的目光恒定地望着他,握着他的手也不自觉攥紧:“欢欢。”乔稚欢嗯了一声。
“你知道么,以前我带辞柯去看各种医生,我们都觉得这是一种认知问题,只有Lori,只有他爸爸坚信这是天赋。”
“他总是爽朗笑着,说‘我花了十多年时间才学会解构,我儿子天生就会,多么天才!’”
清浅的笑容缓缓浮上叶辛夷唇角:“看来辞柯真的找对了人。”
从这个偶然的巧合开始,他俩越聊越投缘,眼看快过去一个小时。
但门外的叶辞柯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焦虑地转来转去,叶辛夷看见他隔三差五透过窥视窗瞥一眼,还和乔稚欢取笑“我还真没见过他这么沉不住气的样子”。
叶辞柯越着急,叶辛夷反倒觉得有趣,刻意拖着时间逗他玩。
最终,叶辞柯实在等不了了,硬着头皮推开门,叶辛夷小声让乔稚欢“配合”,自己则立即板起脸,假装生气:“让你进来了么?”
“……有一个多小时了。”叶辞柯答着话,眼神都在乔稚欢身上。
“过来,我问你件事。”
叶辞柯走过来的每一步都煎熬极了,乔稚欢差点没忍住笑,赶紧低头掩过去。
“叶辞柯。“
一听这个严肃口吻,叶辞柯立即慌了:“妈……欢欢人很好,性格也坚韧,你别——”
“我别什么?”叶辛夷皱起眉头,“我开口了么你就说话?”
叶辞柯生怕多说更影响他妈对乔稚欢的看法,只得暂时闭嘴。
“我是问你。”叶辛夷故意顿了顿,仔细观赏他儿子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的模样,才悠悠问,“求婚了么?”
叶辞柯、乔稚欢俱是一惊。
“问你呢!”
“打算求了。”叶辞柯悄悄往乔稚欢这边瞥,“戒指都买好了。”
“太慢了。”叶辛夷毫不遮掩地嫌弃自家儿子,“欢欢这么好,你还不快抓紧。”
叶辞柯点头:“嗯。”
乔稚欢倒是忽然低头,躲开了他的目光。
“我听欢欢说,他在这边没有长辈是么?”
“是。”
“可怜见的。”叶辛夷温和摸着他的头发,“以后我就是你的长辈,有什么高兴的不高兴的,或者辞柯待你不好,尽管和我说。”
叶辞柯抗议:“我不会待他不好的。”
叶辛夷白他:“求婚都不积极,还说什么。”
叶辞柯又吃个哑巴亏。
“来,你过来。”叶辛夷把叶辞柯拉近,这才把乔稚欢的手交到叶辞柯手上,“欢欢是个好孩子,你一定好好珍惜,听到没。”
叶辞柯用力点点头。
*
那之后乔稚欢和叶辞柯常来看她,叶辛夷的腰伤也一日好过一日,终于彻底大好。
她的主治医师觉得这是医学奇迹,叶辞柯倒是和他说,可能和乔稚欢的髋骨伤、神经幻痛痊愈一样,是另一个世界的守护与馈赠。
“他们的确很喜欢你,所以连带着你身边的人都爱屋及乌。”叶辞柯说。
乔稚欢在家里奇怪地转了一圈:“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叶辞柯感受一番:“没有。”
“可我怎么闻到这么大一股醋味。”
乔稚欢还没演完,人就被叶辞柯拽在腿上坐下,他撑着叶辞柯的肩膀,有些小自满地看着他:“怎么,被我说中了?”
叶辞柯把人拉下来,狠狠亲了一口。
演唱会后,两人有了几天空档,正巧叶辛夷出院,于是三人商量着一道去探望阿莉捷。
叶辛夷虽然恢复的不错,但乔稚欢和叶辞柯还是担心她在飞机上久坐复发,特意买了两张座位能拼成大床的头等舱,让她路上好好休息。
十几小时的飞机,之后转短途飞机、火车,折腾到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下午。阿莉捷和马修准时出现,一见面就热烈拥抱了三个人。
一进大门,叶辛夷刚放下行李箱,立即注意到挂在旋转楼梯上的《Her》,怔在原地。
阿莉捷立即察觉到她的反应,担心她触景生情,忧思过度:“Lori的画,需要我摘下来么,亲爱的?”
“不用,妈妈。”叶辛夷出神地盯着那副画,“……我去他的画室看看。”
阿莉捷担心她,想跟着上去,被叶辛夷再三拒绝。
她执意坚持,乔稚欢和阿莉捷也不好强行跟上,只得留在原地,一直目送她走上四层。
叶辛夷的红裙摆消失在楼梯末端,阿莉捷才叹息一声,摇头道:“她很勇敢。如果是我……我可能都不敢走近那间屋子。”
“你也很勇敢,阿莉捷。”乔稚欢温声安慰,“走吧,我们一起准备晚餐。”
阿莉捷焖上炖菜,絮絮叨叨地教乔稚欢做果馅卷。
她擀平酥皮,然后把它切成一片片小块,乔稚欢打配合,把不同口味的果酱涂在酥皮上。
“记得做两个葡萄味的。”阿莉捷笑眯眯交待,“马修喜欢。他真的爱死这些甜东西了。”
“好的。”乔稚欢依言换上葡萄果酱,低头笑了,“阿莉捷,你和马修感情真好。”
“还算不错。“阿莉捷故意开玩笑,“今年也忍住没把他的头打破,哦,我可真爱他。”
乔稚欢抿唇一笑。
他一边均匀铺着果酱,一边问:“阿莉捷,你是为什么决定结婚的呢?”
阿莉捷擀酥皮的手一顿。
她别有意味地看了乔稚欢一眼,乔稚欢立即磕磕巴巴解释:“不是,和辞柯无关,我只是……随口一问。”
阿莉捷没戳穿他,反而关怀道:“怎么,他让你觉得担心?”
“不,不是。”见她误会,乔稚欢连连解释,“辞柯对我挺好的。和他一起生活,我也很快乐,我只是……”
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不太明白结婚的意义,或者说必要性吧。如果我们感情一致,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但如果我们情感生变,婚姻也没办法阻止两个人不在一起,不是么……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个。”
“没关系。”阿莉捷手上都是面粉,她特意用手背抚了抚乔稚欢的头,“我很理解。马修求婚的时候,我也胡思乱想了好几天,去市政厅登记的路上还大哭了一场。”
乔稚欢笑了:“真的么?”
“千真万确!”阿莉捷假装严肃朝他点头,又把乔稚欢逗得乐不可支。
“面对未知和变故,谁都会害怕,没必要觉得羞愧。”
阿莉捷擀着酥皮,劝说道:“生活就像是一份果馅卷,每人都对着食谱做,但每个人交出来的果馅卷又都不一样。”
“甚至到出炉前,没人知道这份果馅卷究竟怎么样,连你也不能。但关键在于,你愿不愿意和这个人一起尝试,一起做属于你们的果馅卷。”
她伸手点了点乔稚欢,甜甜的糖霜恰好留在乔稚欢的鼻尖。
“你们在讨论什么?”叶辞柯走进厨房,洗手打算帮忙。
“不告诉你。”阿莉捷神神秘秘比嘘,“这是我和欢两个人的秘密。”
乔稚欢在这里无忧无虑过了三天,期间还和叶辞柯一起,到山上给山洞里的鹿送厚毛毡。
山洞里还有冲乔稚欢恶作剧过的鹿,这个坏家伙显然还记得他,不过这次它没恶作剧,反而送给他一枝结着山果的枯树枝。
回去路上,乔稚欢举着鹿送的一枝山果,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叶辞柯和他说:“这是他们过冬的粮食。看得出来,那鹿喜欢你,连这都送你——我来这里好久,它都没送过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