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能留下什么纪念?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穿着深黑色绒面礼服的小少爷走出破败的客厅,裹了一身风雪。
大雪鹅毛般散落,福利院几个小孩子单薄地站在雪地里,瞥他一眼就立即转开视线,继续望着铁制院门,好像在等什么人。
“你们不冷么?”
魏灵诉缩着手朝他们走,还没走近,其中一个小孩猛地站出来,伸出胳膊将剩下人护在身后,警惕地瞪着他。
魏灵诉停下脚步。他不明白这敌意从何而来。
那群小孩的衣服明显不合身,也根本不成套,冲在最前面那个,大冬天还穿着单鞋。
而他们对面的魏灵诉穿着缎面领口的丝绒西装,套着貂领羊绒大衣,毛领上绒绒落了一层雪,精致可爱地像橱窗里撒着糖霜的糕点。
他们隔着风雪和魏灵诉相望,好像中间有道看不见的鸿沟。
“叮铃!”
清脆的铃声一秒打破小孩子之间的对峙,一辆自行车停在大门口,两个车把上挂满了热气腾腾的奶茶。
福利院的小孩们顿时炸了锅,拍着手将来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胡乱喊着“迎灯哥哥”、“给我,给我!”
“别挤别挤,都有都有!”
被大家喊哥的人穿着白毛衣棕色羊角扣大衣,正暖和笑着,把手里的奶茶分给众人。
领到奶茶的小孩高兴的又蹦又跳,连院子里的雪花都带着快乐的旋。
快分完时,带奶茶来的人蓦然抬头,隔着人群和魏灵诉对视。
他愣了不到半秒,便立即反应过来,停下车子上前:“你应该就是魏灵诉吧?我叫千忆,千千万万个回忆的千忆。”
千忆将手里最后一杯奶茶递过来:“这是你的。”
他长得很亲切,卷发笑眼,和院子里满地乱跑的小孩比起来,看着像个稳重温暖的大哥哥。
但也只是看着像。他脸上笑着,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怎么,你不要么?”千忆将手里的奶茶稍微扬起。
奶茶半倾,透明杯身里珍珠若隐若现,是最普遍最便宜的连锁奶茶,他妈妈总是说糖精多,植脂末多,一概不让魏灵诉碰。
魏灵诉扫视一周,院子里抱着奶茶的小孩个个喜笑颜开,好像在喝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
他有些迟疑,但还是抬起手指触到奶茶:“谢谢。”
正在此时,一个雪球猛然在他脚下炸开。刚才和魏灵诉对峙的小孩站在千忆后方,手里举着雪球,正充满威胁地瞪着他。
魏灵诉迅速沉下脸,指尖就势轻推,奶茶啪一声摔裂在雪地里,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出。
他还想居高临下地说句“我才不稀罕”,谁知奶茶摔了之后,周围霎时安静,院子里所有小孩都盯着那杯奶茶,又缓缓抬眼,盯紧魏灵诉。
那些目光刺得他心里一冷,魏灵诉强绷着没吭声。
千忆轻叹一声,蹲下来收拾摔裂的奶茶,院子里的时间仿佛恢复流动,魏灵诉趁机小退一步,猛然转身,跑离了一地狼藉的院子。
他刚跑进屋子,回身阖上大门,还没顺过气,肩膀忽然被人用力攥住,一抬头,父亲威慑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乱动。
他被带到偏僻的楼道处。
“怎么弄的?”父亲指着他的裤脚问。
魏灵诉低头看了一眼,裤脚一串炸开的泥花,应该是奶茶摔碎时不小心喷上去的。
“我不是说过要保持形象么?待会还要拍照不知道么?”父亲绷着脸训斥,额上青筋横凸,“这么大点事,你都做不好?”
魏灵诉沉默着听。
他家里向来没有赞扬声。考第一是应该,拿奖是合理,多说一句就是不虚心,而哪方面有一分一毫的差错,马上就是狂风暴雨。
外面还需要社交,父亲骂了他几句,严厉道:“发布会二十分钟后开始,到时候干干净净来见我。”
魏灵诉盯着裤脚的污渍。
最快的方法当然是买,但这里是市郊,离市中心至少一小时的距离,肯定来不及。
他常去的干洗店应该还有一两套没取,现在往返……魏灵诉焦虑地瞥了眼表,谁知余光掠过墙角,发现拐角处站了个人。
见被他发现,千忆朝后瞥了一眼,一人从他身后垂头丧气地走出,正是刚才拿雪球砸他的清明。
清明有些不服气地看着地面。
“清明。”千忆问,“我刚怎么说的?”
魏灵诉发现,千忆的声线很好听。男生在这个年纪声音多数是脆而尖的,但他却又沉又厚重,还杂着好听的金属质感。
清明冲他不情不愿鞠了一躬,提高声音:“对不起!你虽然看着很讨厌,我也不该用雪球砸你!”
魏灵诉冷眼瞧他,没发话。
“对不起。”另一个人从千忆背后站出来,追上来道歉,“是清明做的不对,你别生气。”
这个人发色偏浅,笑起来软绵绵的,他介绍自己叫立夏。清明道完歉就跑了,这个立夏倒是站在他身边,陪他烦恼起奶茶渍的事:“怎么办啊,千忆哥哥。”
千忆瞥了眼污渍:“你有别的办法么?”
魏灵诉摇了摇头。
千忆叹了口气:“那你跟我来。”
千忆带他到二楼一个房间,安排他在椅子上坐下,转身就出去了。
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魏灵诉有些心急地朝外张望。
“你放心。”一起来的立夏安慰他,“迎灯哥哥很靠谱的,他既然答应,就一定会做到的。”
“迎灯哥哥?”魏灵诉记得,他介绍自己叫千忆。
“这是他的小名。”立夏暖乎乎笑了,“我们的名字是按入院那天的节气起的,我是立夏来的,清明是清明来的,迎灯哥哥是正月十五来的。”
门吱呀一声推开,立夏的话戛然而止,换上人畜无害的笑脸。
千忆狐疑扫视他们一眼,缓缓阖上门进来:“我们这里没有专门洗羊绒的东西,先凑合下吧。”
魏灵诉惊讶地看着他手里的肥皂盒:“……这件西裤只能干洗的。”
千忆:“现在只有这些,你洗不洗。”
眼下魏灵诉也没有别的办法,他纠结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千忆在他身边蹲下,用牙刷尖蘸取稀释肥皂水,裤边的奶茶渍被一个一个点掉,只剩下几片不明显的水渍。
魏灵诉还在忧心水渍,千忆又拿来吹风,调至冷风档,还细心地垫了张手帕以免把含羊绒的布料吹坏。
立夏似乎很喜欢千忆,一直在找没营养的话和千忆聊天,室内吹风机呼啸着,把立夏的话搅碎了,只剩下一句又一句的迎灯哥哥,而千忆低着头,只冷淡地应着。
立夏喊千忆“哥”。
这称呼让魏灵诉熟悉又陌生。
在家里,他也是有两个哥哥的。
他们是重组家庭,魏灵诉和妈妈搬进来时,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哥哥。兄弟三个日程都满,一年到头都难得说上几句话,不过,只要相聚,兄弟三个就会被大人们拉在一起比身高、比成绩、比奖项,一再比较下来,兄弟三人的氛围也逐渐变得微妙。
魏灵诉试着想象他的哥哥像千忆这样蹲在他脚边,帮他处理裤脚污渍——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根本不可能。而在几分钟之前,他还摔了“迎灯哥哥”递过来的奶茶。
“……迎灯?”
千忆抬起头,眉尖微蹙,像在不满这个唐突的称呼。
“对不起。”魏灵诉低头玩着自己的指尖,声音小到低哼,“刚才,我不该冲着奶茶撒气。”
千忆脸上有一丝讶异,好像没料到他会道歉一样。
魏灵诉彻底服软,温顺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细碎地抖动着:“对不起。刚才真的很对不起。”
立夏插言:“……那是迎灯哥哥五点起床,送一上午牛奶才换来的。”
魏灵诉蓦然望向千忆。
“好了。”千忆打断立夏的话头,“你看看,应该看不出什么了。”他拿开手帕,裤脚变得整洁干净,魏灵诉望着他,似是想说什么,却只轻轻吭了一声。
千忆被他可爱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魏灵诉却像是没经历过这种举动,吓得脖子一缩,发现是温暖的抚摸之后,警惕的肩膀才渐渐放松,活像刚捉回家的小猫,头一次接受人类的轻抚。
魏灵诉望着他也笑了,这次千忆的眼睛里有笑意。
*
发布会上,父亲还真的抓来了几个福利院的小孩一起合照。
台下密密麻麻全是媒体,魏灵诉和父亲一起扶着基金会的牌子,福利院的小孩扶着牌子的另一端。
千忆得体而冷漠地笑着,沉默着站在最右边。
合照一结束,千忆就下了台,魏灵诉不自觉地看过去。
只见千忆刚一转身,那层笑容面具一样,骤然被他摘了下来。
*
活动结束后,魏灵诉的生活再度回归平静。周一至周五努力学习,周六日的时间被各类补习塞得满满当当。
千忆、济慈福利院和那群小孩,像没入湖面的石子,在他的生活里沉得不留痕迹,对千忆的那点好奇也被抛诸脑后。
冬天刚结束的时候,魏灵诉在国外拿了钢琴比赛金奖,爸妈忙得回不来,只在电话里说奖他一架新钢琴。
又买钢琴。
他父母集邮一般买了几架钢琴,有几台甚至从来没有弹过,好像只是摆进客厅,全家人的情操就立刻提高一样。
魏灵诉挂掉电话,由父亲的秘书带着去了常去的琴行。
琴行的门掩着,灿焕的光合着乐音一道透出大门。
不是什么名曲,也不是刻板公正的古典乐,和弦简单,曲调却格外哀婉动人,像低诉,像启航,像思考的回音。
他推开门,看清弹琴的人的一刹那,难以置信地愣了愣。
他模糊想起,这人似乎是叫千忆。
千忆坐在窗边的钢琴边,目光透过窗户落在途径的行人上,又像透过他们望着更遥远的远处。
他居然会钢琴,还弹得不错。
听得出没什么特别难的技巧,但胜在感情充沛。
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在此时,千亿目光缓缓移动,忽然盯住了魏灵诉。乐曲随之变动,乐音变得娟秀清冷,像高山上穿过石缝的冷泉。
“千忆!”琴声戛然而止,琴房老板数落着上前,“没看到客人来么?”老板说着就转向魏灵诉,“魏小公子,来看琴?抱歉,这是我们新店员,才过来,还没太上道。”
魏灵诉说没什么,琴房老板却帮他泄愤一般,接连骂了千忆好几句。而对方只是站在钢琴前,避开为灵诉的视线,沉默地听着。
“他弹的很好。”魏灵诉听不下去,打断道,“我是听到他的琴声,才被吸引进来的。”
说到这里,千忆蓦然抬头,安静看了他一眼,没有应付的假笑,和合照时的冷漠也不太相同,此刻,魏灵诉在他眼中忽然找到些纯粹干净的孩子气。
“魏小公子好耳力,不过这架还不是最好的。”琴房老板堆着笑,“我们昨天才到了架施坦威,小公子要不试试?”
他指着身后的三角钢琴,那台钢琴被关在圆柱玻璃罩中,精致、华美,烤漆上流转着漂亮的光泽。相形之下,千忆身边的这架活像放了几十年,忽然变得暗淡,失去光泽。
魏灵诉冷淡道:“老板您不用费心,我先自己随便看看。”
“那行,您自便。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旁边。”
老板极使眼色,正打算退远,魏灵诉忽然叫住了他,指着千忆:“他留下。”
店里其他人退远了,只剩下魏灵诉和千忆。
魏灵诉在琴凳上坐下,而千忆拘谨地站在一侧。
纯黑的琴盖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魏灵诉心不在焉地按下一个键:“你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千忆答:“不是什么有名的曲子。”
两人听着都心事重重,而且谁也没有触及之前那个冬天的回忆。
“我觉得挺好听的,你再弹一遍吧。”魏灵诉没起身,只在琴凳上让出些位置。
千忆看着他让出来的位置,有些犹豫。
“你弹吧,就当试琴。”
千忆停顿片刻,终于端正坐下。他长得快,少年的年纪已经出落出成年人的修长、利落的轮廓,琴行最普通的白衬衣在他身上都显得格外干净。
他将手指放上琴键,目光自然落在窗外的街道上,乐曲流淌,魏灵诉飞快瞥他一眼,这显然不是刚刚的曲子。
这首曲子是欢乐而圆满的三拍子旋律,正在此时,一位明黄裙子的少女,踩着轻巧的高跟经过窗前,途径他俩时,压着音符转了个圈。
魏灵诉疑惑地瞥他一眼。
乐曲变得童稚甜美,孩童拉着气球蹦跳着走进车站,仰着头望着一位老学究。老学究裹着风衣坐着,专心阅读新闻,而甜美的旋律也随之变动,转为规整的低音和严肃的四四拍。
“你是……即兴的?”魏灵诉猜想道。
千忆没回答,他的旋律忽然节奏跳跃,诙谐幽默,有种莫名的讽刺感,魏灵诉压低声音猜:“琴房老板?”
千忆抿着笑,把每个音弹得激烈又干脆,是拿雪球砸过他的清明。
柔和又清新,是陪他烦恼的立夏。
他又换了好几个人,魏灵诉几乎都在几小节内猜出来。弹奏中,千忆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这就是我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