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你以为夫子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我看啊,整个蓝严堂,就你和你干爹是傻子,专爱捡路边的破烂回——你干什么?”
花繁真的发怒了。他抽出腰间的竹剑,剑气一挥,将这批学子打得翻倒在地。
“我总算知道,为何华兄会看不起你们了。”
花繁弯下身,将华吟抱起,眼里有掩不住的厌恶。
“你们就只会不断抱怨自己的身世、抱怨老天对你们不公,然后自以为是地挤在一起抱团互?暖。
你们嫉妒比自己优秀的人,品性高洁就是装腔作势、剑法高强就是天资过人,却从未想过,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你们不行。”
花繁盯着还在哀爸叫母的几个人,道:“我天生不适合练剑,剑术在蓝严堂却是数一数二的好。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不等那帮学子回答,便迅速地穿过几个拐道,踢开了他义父的房间。
花岩本来在悠闲地呷着茶,见花繁踹门而入,吓得杯子都掉了。
他刚要出声责问,却在看见花繁怀里的华吟后,生生止住了话头。
“这不是华家吗?怎么……”
花繁将华吟小心地放在竹席上,道:“义父,他右手腕被戳了个窟窿,筋脉全断了。你帮忙看看,能不能治好?”
花岩抬起华吟的右手,闭眼探查一阵,道:“这……皮肉是能治好,可练剑的根本嘛……”
花繁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看了华吟一眼,道:“可是,这样华兄不就……”
花岩道:“他筋脉不仅是断了,还被生生搅碎,能动起来就不错了,何况要使剑呢。”
花繁默然。
花岩又道:“详细情况,一会儿再说吧。你先出去,我来替他疗伤。”
花繁深深一揖,道:“多谢义父。”
他退出了小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
待花繁再度拜访之时,华吟已经清醒了。他面无血色地坐在坑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花繁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微笑道:“华兄,听义父说,你整日粒米未进、滴水不沾,是在模仿话本里的道士,练习辟谷吗?”
他想要逗一逗华吟,哪怕激得他发火,也比现在这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好些。
华吟看着花繁,却又像是在看着远方。
花繁想了想,道:“华兄,你这样不吃不喝的,让其他人见了,还以为蓝严堂多苛待学子呢。”
华吟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说话。他阖上眼,不去理会花繁。
花繁搔了搔头,忽然灵光一闪,捧起碗筷,道:“华兄,你是不是手疼,所以才没办法吃饭?你早说,我可以喂你啊。”
闻言,华吟倏地睁开了眼。他盯着递到嘴边的金瓜片,突然抬起右手,将筷子打落。
“我不疼!我没事!”
华吟做完这个动作,似是牵动到伤口,脸色变得更白了,额头上还冒出细密的汗珠。
“好好好,不疼,不疼。”
花繁连忙将碗放下,生怕华吟再勉强自己动作。他看着对方缠满绷带的双手,默然片刻,道:
“华兄,你知道吗?义父不让我练剑了。”
华吟听到「剑」这个字,明显受到了刺激。他嘴角轻颤了下,问道:“为什么?”
花繁笑道:“不为什么,只是他总算发现我不是块练剑的料子。不过呢,他也察觉我在咒法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所以从明日起,我就不再去练剑堂,改去咒法阁学习啦。”
华吟沉默了会,道:“你不必如此。”
花繁笑道:“什么不必如此啊。话说华兄,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那你可要陪着我,不然就我一个人去咒法阁,会无聊到死的。”
华吟道:“花繁,你不必——”
这是他第一次叫花繁的名字。花繁拍手道:“就这么决定了!我去告诉义父,让他帮我俩转班!”
他将地上的筷子拾起,用扫尘术洁净一新后,道:“这金瓜片挺甜的,华兄你不就爱吃甜吗,我刻意帮你加了一大碗……”
华吟道:“不吃。”
花繁一愣,道:“华兄,你还要继续辟谷吗?”
华吟伸出左手,抢过他手上的筷子。花繁见状,忙将饭碗捧起,端在华吟面前。
华吟深吸了一口气,扭动着左手,动作生硬地操作筷子,将碗里的米饭、咸菜、肉片都吃光了,唯独剩下那堆橘黄色的金瓜片。
他吃完以后,微微喘口气,道:“我以后,不吃甜的东西了。”
花繁不是很明白他的心理变化,便道:“好,我记住了。华兄还有什么需要吗?”
华吟道:“没有了。”
花繁点点头,持起托盘就要离开。
“谢谢。”
花繁扭头,道:“什么?”
华吟低下头,盯着地面道:“谢谢你。”
花繁受宠若惊,奔到华吟面前道:“华兄,你说什么?”
华吟憋了好一阵子,轻轻地抬头,道:“谢谢你,花繁。”
花繁简直乐得要上天了。他移着轻快的步子,端着托盘走了。
44、第四十四章:华林血案(四)
那日以后,花繁和华吟一起到咒法阁修习。华吟不愧是法器世家出身,虽然没能继承制器手艺,却很快地掌握了各种咒法的施用技巧。
花繁天赋过人,学习上比华吟来得好,可他为了不打击华吟的自信,故意装作资质中上的样子,好让自己的学习步调和华吟一致。
就这样,一直到三年后,文判们辞职的消息传遍整个夙阑,原因是办事不利,未能侦破华林血案。
花繁陪着华吟,到忤纪殿向棋判大人告别。他自觉地回避了下,远远地看着两人交谈、低语。
这三年下来,华吟原来尖锐的棱角已被磨平,只剩下沉稳平和的样子。
花繁看不惯华吟这副模样,便想方设法地逗弄他。久而久之,华吟一见到花繁,几乎本能地生出怒火,却不得不拼命压抑。
他俩的关系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不像从前的华吟、林漓那般形影相随,却也常常凑在一起学习、闲逛。
这期间,花繁发掘了很多华吟的另一面:例如华吟酒量奇差,一杯就倒;
例如华吟就算醉倒,也只会沉沉睡去,不会起身发酒疯。
花繁自己的酒量则越来越好,几乎到了无酒不欢的地步。
他注意到华吟越来越沉默,可他看对方学习刻苦认真,积极搜寻血案线索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毕竟华吟那么坚强,就连知道自己右手被废、不能再使剑的时候,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待棋判离去以后,华吟慢慢地走回花繁身边。他俩走回蓝严堂的路上,华吟突然没头没脑地道了句:
“花繁,我决定入宫成为文判。你要一起吗?”
花繁微怔,停下了脚步。“怎么这么突然?”
华吟道:“我问过棋判大人,他说文判无须擅武,只需要办事能力强、咒法基础好就行。”
他看着花繁,道:“成为文判,至少能做的事,会更多一些。我要找到华林二家灭门真相,也要找到……他。”
花繁一直不敢问华吟有关林漓的事,此时一听,便问:“你口中的「他」,是指林兄吗?”
华吟飞快回答:“不是。”
他缄默了会,道:“我爹曾造了一个高等法器,那也许是能找出凶手的唯一线索。花繁,你愿意帮我吗?”
花繁笑道:“你忘了吗,我说过,你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嗯。”
华吟点点头,不说话了。
由于四判齐齐辞职后,城内多处发生暴?乱,在急需执法者的情况下,他们两个未及冠之龄的少年,居然一前一后地当上了文判。
在霞云询问他俩想要什么样的授号时,花繁表示没有意见,而华吟像是早已想好一样,道:
“就用「雪」字作为封号吧。”
他跪下,道:“从此,属下就唤作「雪华」了。”
花繁见状,也跟着跪下,道:“我、我还是叫花繁。”
幕帘后的人轻咳了声,然后道:“真巧,我这儿也有属意的文判人选……这一届的文判,就唤作「风花雪月」罢。”
华吟又磕了个头,道:“属下想兼任忤纪殿掌讯,望宫主恩准。”
霞云叹道:“棋判也向我举荐过。你若想当,便当吧。”
“多谢宫主!”
华吟把头磕得碰碰响,一旁的花繁看着,只觉得额间生疼。
待他俩离开栎阳殿,便直接宿到了望云宫中。在花繁精心挑选之下,两人一道住进了间藕色的宫殿内。
那之后,华吟——或者说,雪华,用尽一切方法,在夙阑城各处奔走,试图查找华林血案的线索,以及法器「千敛面」的下落。
最初几年,花繁也很积极地帮忙,可在调查屡屡碰壁后,他发现自己友人的精神状况,已经不适合继续搜查下去了。
花繁与雪华同住一道屋檐下,经常看见对方寝殿亮着烛火,从黄昏到天明。
他突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雪华是没哭过,甚至连崩溃都没有。可他的心,却以很快的速度苍老下去,眼神也越来越阴鹜。
他表面看起来沉静如水,还有点往阴寒方向变化的趋势,却经常突然发怒,事后虽觉得后悔,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他越来越冷漠,对公务以外的事都失去了兴趣,只整日穿着死气沉沉的黑袍子,面无表情地对待所有人,包括花繁。
有时候,花繁在想,雪华是否在抛弃「华吟」这个名字时,就决定将过往的自己一起葬送了呢?
他只能看着昔日同窗变得越来越陌生。有时候,就连他也不明白,雪华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以至于五年后,风舒和月喑入职时,他看见年方十三、尚懵懂的月喑时,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怜爱之意。
“小月判,来,吃块甜甜的糖!”
“喑喑,这花真好看,送你啦。”
花繁拼尽全力对月喑好,仿佛这么做,就能弥补些什么。
只是,他内心深处也很清楚,有些事,已经无可挽回了。
即使雪华黑袍下的双手,依然包覆着习武之人才用的腕套,可他再也没用过剑,也没用过其他法器。
他腕套下的手,仿佛还鲜血淋漓。那万年不变的墨黑扮相,也如同在祭奠着什么。
他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隔阂也越来深,就像是花雪殿的纸纱门一样,横在了两人之间。
虽然花繁依旧厚着脸皮,时不时就去逗弄雪华,可对方的反应不是冷漠,就是极端的愤怒。
——好像什么事,都无法让他开心。好像任何人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了一样。
花繁在官场中打滚,越来越世故,也越来越懂得如何讨人欢心。
只是,他最渴望讨好的对象,却离他越来越远……
“就是这样,你们满意了吗?”
花繁缩在被窝里,似乎回忆这些过往,让他觉得很疲惫。
他尽量以轻快的口吻说完整个故事,但最后还是越来越沉重。
宁澄缓过神来,道:“原来如此……但是花判,你说了这么多,好像没什么有用的线索啊?”
花繁气结,道:“不是你让我说的吗?本来就没什么线索,不然你以为华兄会放着不管,一直到现在吗?”
宁澄摸了摸后颈,道:“那……那雪判大人口中的「千敛面」,到底是怎么样的法器?”
花繁道:“我只听说是副面具,好像能帮人换魂什么的……具体也不是很清楚。”
宁澄道:“面具?”
他想起霞云脸上戴着的金纹白面具。
花繁猜出他想什么,道:“不是你想的那种。这「千敛面」一经戴上,会直接融入人的血肉之中,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状。”
宁澄道:“那,要如何分辨一个人是否戴着「千敛面」?”
花繁叹道:“所以至今一无所获啊。也不知当初华兄他爹怎么想的,为何会打造这样的法器。”
月喑忽道:“宁公子,我有些话想私下和花繁说,能请你避一避吗?”
他刚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忽然开口,却是在向宁澄下逐客令。
花繁急道:“等等,我还要宁兄帮我出主意,看看怎么哄华兄比较好……”
月喑垂目道:“我也可以帮你。还是说,你信不过我?”
“我——”
宁澄见气氛有些不对,便识相地站起,作揖道:“属下告退。”
他毕竟只是个小差役,月喑都这么直接地要他退下了,那他岂有继续逗留的道理。
于是,宁澄转身出了东殿。他在踏出花雪殿前,忍不住朝西殿外的纸门看了一眼。
他忽然觉得,雪华也没那么可怕了,反倒有些可怜。
当初雪华会关注宁家惨案,还让宁澄加入调查,想来也是因为感同身受吧。
蓝严堂有多势利,宁澄可是非常了解的。雪华虽有花繁帮忙,可他性子倨傲,也不知怎么磕磕碰碰,才站到了今天的位置。
更何况,他当初重伤自己的至交好友,如今与花繁渐行渐远,人前又是一副难以亲近的样子……
一定很孤单吧。
宁澄想着,忽然非常地思念风舒。
相较之下,他幸运很多。风舒和少年花繁不一样,十分清楚应该怎么安慰人,也明白宁澄需要的是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