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血案,是发生在城南的一宗悬案,也是夙阑城内最惨烈的命案。
华林,即华家与林家两大制器家族的统称。在血案发生以前,夙阑城一度产出了许多法器,距离量产中等法器只差临门一脚。而这,完全归功于华林二家。
然而,就在十二年前的霜降夜,一场大火烧过华林两家,连带着宅邸外的空地一并烧成了废墟。
由于涉及数百条人命,此案一度轰动了整个夙阑城,成为人人口耳相传的「华林血案」,而那片被火烧过的地方,就被唤作「华林残垣」了。
事后,有不少人曾悄悄闯入华林残垣,意图偷盗法器。可那把火愣是将宅邸内外烧了个干净,连块悖原碎片都找不到。
因此,在华林两家惨遭灭门后,夙阑城的法器制作也开始衰败下来。
如今市面上贩卖的,大多只是低等法器,而中等法器更是被哄抬到极高的价格,基本有市无价。
风舒沉吟片刻,道:“宁兄说的不错,这华林血案过于惨烈,又有诸多疑点。当初就职的文判们倾力调查,却毫无线索。”
宁澄道:“既然华家、林家两位公子侥幸逃过一劫,也亲眼目睹了现场,为何不将金色屏障、「千敛面」和「灭焰」的事告知文判?”
风舒道:“华吟在事发以后,只表示自己当时不在家中,对血案详情一概不知。林漓则宛如人间蒸发般失去踪影,至今无人知其下落。”
原来如此,难怪案宗上并未记载昨日所见。
宁澄沉思片刻,又问:“那么华吟,是如何成为雪判大人的呢?”
风舒道:“华林血案轰动一时,当时的就职的文判调查了整整三年,抓了无数人问话,血案真相却迟迟未浮于水面,引得一片怨声截道。
为平民愤,文判们只得引咎辞职,从此消失在民众面前。可这,又让夙阑陷入无执法者的乱象。”
风舒停顿片刻,道:“雪判,或者说,改名换姓后的华吟,在这时挺身而出,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文判,花判则紧随其后,入望云宫辅佐宫主治理夙阑。
雪判担任文判以后,还兼任忤纪殿掌讯,多次针对华林血案展开调查,却一直无果。”
宁澄道:“那……那后来呢?”
风舒叹了口气,道:“四年前,我与月喑入职以后,雪判才放弃了忤纪殿掌讯的位置,改到枯荣场担任监斩。”
雪华之所以那么做,恐怕已经对查明真相感到绝望了吧。
话说,原来雪判大人当过忤纪殿掌讯啊?难怪他会对风舒的审讯指指点点的了。
宁澄想了想,问:“那林漓……是离开夙阑了吗?”
风舒道:“许是如此吧。”
宁澄想起华吟对林漓撂下的狠话,不由得默然。
风舒起身站起,将书放回柜子上,道:“宁兄,我有事外出,你且自行去膳堂用餐罢。”
这不是风舒第一次「有事外出」了。宁澄认定他是去见霞云宫主,便也没有多做询问,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风舒离开以后,宁澄思索片刻,决定去花雪殿找花繁。
适才他撇下花繁自己跑了,就不知道花繁到底回来了没有、有没有被雪华打残。
基于对雪华本能的恐惧,宁澄认为花繁是比较弱势的那一边,而月喑一直到他离开风月殿以前都没回来,想必是和花繁在一起吧。
宁澄迈步走进花雪殿。在敲响纸门,获得花繁许可后,他便转进了五彩斑斓的东殿。
花繁躺在他那张华丽的床铺上,床边的挂帘被放了下来。月喑则坐在床边的瓷凳上,见宁澄入内,便微微地向他点了点头,宁澄也回以一揖。
“花判,你怎么样了?”
宁澄对于自己抛下人落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的。
“呜……”
花繁抱着一个大枕头,面朝床壁。他没有回答宁澄的提问,只是将脸埋在枕头里,呜呜咽咽地发着哭音。
宁澄又问了一声,见花繁依旧没回应,只好转头问道:“月判大人,花判怎么了?”
月喑道:“没事。”
闻言,花繁翻身坐起,道:“没事?我可是破相了啊!宁兄你瞧瞧我,是不是难看极了?”
他说完,又立刻伸手遮着自己的脸,一副羞于见人的样子。
——看来只是小伤嘛,不然月喑早就拉着人找风舒治疗了。
宁澄有些莞尔,道:“花判,你盖着脸,我怎么判断你有没有变难看啊?”
花繁一听,又生气起来:“我才不难看!你才难看呢,你全家都难看!”
“不是你说自己破相,让我看看是否变丑了吗?”
“你才丑!我就算脸上遍布血痕,也比你好看上千倍!!”
你三岁小孩啊?
一旁的月喑看不过眼,好心地提醒了句:“宁公子,外貌是花繁的死穴。看在他受伤的份上,请你别和他计较了。”
宁澄嘴角上翘:“我怎敢与花判大人计较呢。花判大人容颜举世无双,在下样子奇丑无比,就不留下伤大人的眼了。”
他朝月喑一揖,转身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唤声:“宁兄,我错了还不行吗?华兄如今不理我了,你快帮我出点主意,看看怎么让他消气啊?”
……哄完月判大人,又得罪了雪判大人?花判你还真是——活该啊。
宁澄踱回床边,道:“花判,你想让我帮你?”
花繁放下手,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他所谓的破相,不过是脸颊被划了一道痕,甚至没有发红,搞不好再过几个时辰,就看不出来了。
宁澄道:“那,你可要将当初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说来。”
他盯着花繁苦着的脸,道:“我指的是十二年前,城南的华林血案。”
他不等花繁反驳,便拉了一张瓷凳,在床边坐下。一旁的月喑则坐直了身,一副准备洗耳恭听的样子。
花繁看了他俩一眼,叹了口气,道:“宁兄去藏书阁翻看,能找到的记录多得是,又何必上我这儿探听呢?”
宁澄微笑道:“既然当初的文判查遍夙阑也毫无线索,想来书册内记载的资料,也没什么细阅的必要。”
他顿了下,道:“花判,你和雪判大人几乎同时入宫,想必曾跟着他参与了整个调查。况且,你身为他的同窗,知道的,应远比书上来得多吧。”
花繁噘起嘴,一副委屈的样子:“宁兄,你真是……也越来越不可爱了啊。怎么你们一个个,都非要学那些不可爱的人、做一些不可爱的事呢?”
月喑蹙眉,道:“说正事。”
花繁眼里的委屈更甚了,但他毕竟才哄好月喑,不想在这个时候又与对方翻脸。
于是,花繁在哀怨片刻后,便勉强坐直了身,认认真真地讲起故事来。
花繁是被学堂夫子从山里捡回的弃婴,因此虽身份低微,却也在夫子的帮助下,成功进入蓝严堂听学。
他天性乐观开朗,加上「夫子的养子」这一层身份,在蓝严堂内过得还算不错。
可蓝严堂毕竟鱼龙混杂,不乏有人对他抱有恶意,而其中最瞧不起他的,便是身为华家继承人、自恃高人一等的华吟了。
花繁生性好玩,又爱与人打交道,因此对于看他不顺眼的人,反而更加感兴趣,拼了命地想讨好人家。
经过观察,花繁发现华吟和林漓要好,便先与林漓交友,再一点一点地通过对方接近华吟。
即使华吟明显流露出对花繁的厌恶与不屑,他还是笑嘻嘻地挤入两人之间,意图让这位同窗喜欢上自己。
花繁自认脸皮够厚、心态够好,也有足够的耐心和诚意。华吟一开始对他十分排斥,后来在花繁的努力下,情况终于有所改善,至少华吟见到他,不会再将眼珠子翻到后脑勺,而是用哼声来对他打招呼。
就这样,在华吟和林漓打闹时,花繁偶尔也能加入,与他俩一起捣蛋,搅得蓝严堂天翻地覆。
他很快摸清了华吟的喜好,知道他爱吃甜食,便时不时弄点糕饼、甜果什么的送给对方,成功博得了些许好感。
尽管如此,华林两家毕竟相邻,华吟、林漓自小一起长大,又有相似的家庭背景,关系自然更要好一些。
花繁在蓝严堂不愁没说话对象,自也没积极地介入他俩之间。
42、第四十二章:华林血案(二)
虽然华吟和林漓性格迥异,一个刚烈如火,一个温柔似水,但他俩关系真的非常要好。
由于两家人都是制作法器的,家主们经常互相登门拜访、切磋技艺,因此华吟和林漓也惺惺相惜,无时无刻都黏在一块,形影不离。
据附近邻居说,他们时常看见两位小公子穿着淡青长袍,手拉着手前往蓝严堂赴课的背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亲兄弟呢。
这本是一段佳话,可后来,华林两家却闹翻了。
花繁并没有很意外,毕竟华家和林家同为法器行业的顶梁柱,一定会有些生意上的竞争。所谓的要好,兴许只是浮于表面而已。
话虽如此,华吟和林漓并没有顾虑大人的那些恩恩怨怨,在家人管不到的地方,还是常常凑在一块儿笑闹。
这不,在华吟十三岁生日的前几天,林漓悄悄地向花繁打听夙阑城内的甜食馆。
“噢,听说城东最近新开了一家点心楼,里头卖的点心色香味俱佳……”
花繁见林漓难得找自己帮忙,便开心地描述起来。
“好像是叫「品茗楼」吧,我正想找个时间去逛逛呢。林兄要是想去,我可以捎上你和华兄。”
那年是他们入学的第一年,花繁并不知道华吟生辰,以为林漓只是想吃点好吃的,便如是说道。
“嗯……我再考虑看看好了,谢谢你。”
林漓客客气气地向他道谢。
看林漓那副斯文的模样,花繁不知第几次想着,林漓之所以会被夫子列入「坏学生」名单,完全拜华吟所赐。
若是没有华吟拉着,林漓怎么看,都是长辈眼中「乖巧柔顺」的好孩子。
那日后过了几天,花繁见舍友匆忙准备礼品,一问之下才知道华吟生辰将近,几乎所有同期学子都准备了礼物,以博得华吟的好感。
少年花繁并不以为意,觉得自己不需要刻意讨好华家。可他顾及和华吟的友谊,还是将平日存下的银钱掏出来,认认真真地挑了块白玉佩,准备当作华吟的生辰礼。
华吟生辰当日,恰逢霜降,一大早便十分寒冷。
花繁将玉佩揣在怀里,心不在焉地坐在讲堂内,用笔在纸上画了几个小人。
待夫子讲完课,他便急忙起身,在散去的人群中寻找华吟的身影。
花繁找了半天,却没见到华吟和林漓,便哈着气,走回蓝严堂精舍。
“华公子吗?听说林公子要到城东为他庆生,所以他俩刚才便直接翘课走啦。怎么,林公子没告诉你吗?”
花繁从舍友口中听到这样的回答时,还是有些失落的。他看了看开始飘雪的天,问:“他们走多久了?”
“走了好久啦,大概有三个时辰了吧?听说华家还会为华公子设生辰宴,你若想参加,也可以去华家看看。”
舍友看出他的不开心,便好心地提议道。
花繁盯着落在窗沿的雪花,微笑着谢过舍友。他就着一股少年专属的自信与勇气,腾空往华家而去。
华家距离蓝严堂并不远,所以华吟、林漓才无需在蓝严堂精舍住宿,而是每日在家与学堂之间往返。
花繁腾空没多久,就降落在华家门前。他礼貌地叩响华家的门环,可等待须臾,却只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怒喝:
“怎么,约好的时间未到,就心急火燎地来找茬了吗?”
花繁愣了下,朝门内喊道:“您弄错了,我是华吟公子的好友,是来为他庆贺生辰的。”
门内的声音恶狠狠地喝道:“是林家的臭小子吧?你有多远滚多远,别妨碍大人办事!”
对方听花繁说自己是华吟好友,居然以为他是林漓了。
花繁不死心,又道:“我不是林漓,我——”
他还没说完,就被另一头的人打断:“去去去,别想着替你家老子来探听消息。我可警告你,待会儿打起来时刀剑无眼,你要不想身上多几个窟窿,就别出现在这里!”
花繁毕竟还年少,被人这么粗鲁对待,也不高兴了:“好好,你家公子不想让我参加生辰宴,直说便是,何必说一堆有的没的?”
花繁笃定是华吟不让自己入内,心里委屈,便直接跑着离开了。
他害怕舍友询问自己为何那么快回去,便走到附近的包子摊买了个肉包,蹲在地上咬着。
他吃着吃着,难过的感觉逐渐上涌,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娃子,你怎么啦?”
那卖包子的是个老头,只简单穿了几件麻布衣服,衣裳上还打着补丁。
在这雪夜里,几乎无人外出,可他还穿着单薄的衣物叫卖,想来也是生活所迫吧。
花繁含着泪,盯着老头看了一会,又把头埋进膝间,瓮声瓮气地道:“没事,就是心里难过。”
老头叹息道:“世间难过千千万,又有几人能消愁?”
他端起腰间挂着的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咂了咂嘴:“娃子,你要真难过,就大声地哭出来吧,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花繁抬起头,迎上灰沉沉的天。一片雪花飘落在他的鼻子上,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