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澄嘿嘿冷笑,先是将风舒甩开、垂首而坐,而后忽然抬头狂笑,喊道:“是,我不要了!就让我随父母一同去吧!”
语罢,他蓦地站起,居然朝着宁府烧得焦黑的房梁撞去!
围观人群惊叫连连,而风舒也在宁澄撞上房梁前的一瞬间,将他拉进怀里,喊道:“雪判,可抓到人了?”
众人一呆,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人群中已混入雪华与数名差役的身影。他们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纷纷后退。
雪华沉着脸,迈步向风舒走去,手里还拖着不断挣扎的人影。那人身形甚是矮小,脸上缠满麻布条,看不清面容如何。
见挣脱不过,那人索性站好,娇喝:“堂堂雪判,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当街调戏良家妇女?”
被雪华抓住的,竟然是个小姑娘。
见状,宁澄似乎不怎么意外。他推开风舒拉着他的手,低声道:“郁儿,果真是你。”
那姑娘顿了下,伸手扯上宁澄衣袖,道:“少爷,您没事就好。昨日郁儿便听闻少爷无恙,却没机会和您见上一面。方才,郁儿见少爷状若癫狂,是以迟迟不敢上前与您相认,还望少爷恕罪。”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
宁澄冷笑,道:“哦?前日宁家大火,据各位街坊邻居所言,大门紧锁,无人逃出。你作为我母亲的贴身丫鬟,为何还能站在这里?”
此话一出,围观人群议论纷纷。
郁儿道:“那日,郁儿恰巧出府采办,回来时宁府便已起火,郁儿无用,非但没能帮上忙,还被那热浪灼伤了。”
她说话时,脸上的麻布条也随着面目表情扭动。
风舒面色一凛,道:“你说自己「听闻少爷无恙」,可昨日,你分明就在此地,又何须借他人之口探听消息?”
昨天,风舒之所以会留意到郁儿,不仅仅是因为她脸上覆满麻布条,而是在一众面露悲痛的人群中,只她一个人扯着嘴角,弯出一抹阴恻恻的笑容。
适才雪华会抓住郁儿,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若非对宁家心存怨恨、放火烧死宁府上下的杀人魔,又怎会在看见宁澄百般痛苦发狂、意图自我了断时,绽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雪华蹙眉,直接一把将郁儿头上的布条扯下。郁儿一惊,忙抬手护住脸,可麻布条被撤掉的瞬间,宁澄已看清郁儿面上皮肤完好无损,想来只是为了掩藏身份才缠上的。
前天宁家失火时,意图救火而被灼伤的人并不在少数,是以郁儿面上包覆布条,也无人察觉异样。
见掩饰不过去,郁儿索性放下手,高声大笑:“没错,火是我放的,人也是我杀的。本来呢,做了这些,郁儿打算到城东去的。”
她顿了下,柔声道:“可是呢,少爷您居然活得好好的,郁儿舍不得。那天郁儿明明就确认过了,一个也没少,才动手的。”
说着,郁儿的眼底漫起了水雾,面色也开始恍惚,像是回忆起了动手时的画面。
“可是,为什么少爷您,却不乖乖待在里面呢?”
见郁儿毫无悔意,宁澄心中涌起一股怒火,颤声道:“我们宁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之前见你被管家欺辱,我母亲便将他辞了,还将你升作贴身丫鬟。就连那结界术,也是我、我……”
他语气哽噎,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当初他在蓝严堂求学,偶尔返回家中,听闻父母议论粮栈遭宵小光顾之事,便特意学了结界术,好防止粮栈被贼人入侵。
那结界术一旦施下,宁氏粮栈便无人可出入,因此需要不断重复施放,即在粮栈开张时解除,待到歇业时,再将新的结界布下。
为了避免自己不在家时无人操弄结界,宁澄原想教会家中二老,奈何宁氏夫妇竟没半点学习咒术的慧根。
于是,宁澄便在母亲的推荐下,将这结界术教予郁儿,以备不时之需。
郁儿聪慧,一点就通,当时宁澄还赞她有学习咒法的天赋。
没想到现如今,施术将宁家人困在火场、生生烧成焦灰的,便是那郁儿。
听他提到结界术,雪华身边的一名差役忽然「啊」的一声,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说道:
“十二年前,城南的华林血案,也是全府上下被困烧死。当时此案未解,想来也是用了结界术?”
听他提及华林血案,四周人群不安地躁动起来,纷纷交头接耳。
雪华面色阴沉地瞪了那名差役一眼,道:“此女状作疯癫,还是先押回天一牢,等候审讯吧。”
风舒颔首,道:“如此,便麻烦雪判了。”
雪华放开郁儿,袖袍一振,像只大鸟一样腾空而去。一旁差役接过还在狂笑的郁儿,将其双手反绑后,朝风舒一揖,也跟着雪华方向浮空离去。
郁儿被带离后,宁澄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连自己被风舒带去哪里都不知道。
等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居然身在一个金碧辉煌的殿堂,而风舒已不知所踪。他心中一惊,就听得身后一人叹道:
“宁兄啊宁兄,不过暂别一日,你就那么想我,巴巴地找上门来?”
宁澄转头,只见一男子侧身躺在榻上,衣带松散,慵懒的眼半睁半闭。他微怔,道:“花判大人?”
花繁笑笑,道:“不开玩笑了,宁兄是风兄带来的。”
说着,他翻身下榻,道:“宁兄真是好福气。风兄从没拜托过我什么,可刚才他啊,居然求我好生照看你。”
花繁此前都唤宁澄「小橙子」,现在却不知因何改口了。他盯着宁澄绕了一圈,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风判大人心善,宁某感激不尽。”
宁澄被花繁看得不自在,只能忽略他热切的眼神,一边打着哈哈,一边佯作对四周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金碧辉煌的殿堂,结构和风月殿类似,只是摆设不同而已。
殿堂各处被装饰得极为华美,也极具个人风格,想来是便是花雪殿中,花判居住的那一侧了。
宁澄问:“风判大人呢?”
花繁耸耸肩,心不在焉地答:“好像是有事要忙吧。话说宁兄饿了吗?要不要一起用膳?我请客。”
用膳?
宁澄看了看天色,居然已临近傍晚。
花繁见宁澄不答,便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然后挑眉道:“别看了,那窗外景致不好。”
听他那么说,宁澄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窗外是层层叠叠、高低起伏的山峦,咋看之下还挺壮观,只是不知为何,山体大都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还带着一个个的斑秃,确实有些不好看。
花繁起身,将那窗的帘幕拉上,道:“让宁兄见笑了。这是万仞山峦,由于曾遭遇林火,加之悖原开采频密,才变成这副难看的样子。平日我嫌它太丑遮住,方才为了透气才打开的。”
宁澄道:“没事、没事。”
他和花繁毕竟不相熟,顾虑到对方的文判身份,宁澄表现得有些拘谨。
花繁却没半点架子,只见他打了个哈欠,对镜整理了下仪容,道:“我饿了,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这次他不是询问,而是要求宁澄陪他用膳了。宁澄只得点点头,跟着花繁一起出了花雪殿。
10、第十章:忘忧酒
宁澄本以为花繁会去宫中膳堂,可花繁却带着他绕了几个弯后,踏步出了宫门。
此时已将近夜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虽已到了宵禁时间,街道上却仍有寥寥数道人影,想来便是那些持有通行令的世家子弟了。
花繁每见着一人便笑嘻嘻地凑上前打招呼,还不忘提醒他们夜晚风大,小心受寒云云,引来一片闪闪发光的恋慕眼神。
除了夜间营业的店面,街道边大多店铺都已打烊,只在门前挂着靠法术维持的红灯笼。而那些所谓的「夜营店面」,无非是一些酒楼、官窑了。
宁澄走着走着,刚想说这街景怎么那么熟悉,前方的花繁便停下脚步,示意宁澄走向一座浮夸装扮的店面。
宁澄看了看,只见那店门旁挂了个小牌子,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阳柳居”。
……
宁澄扭头一望,果真看见街道对面的红鸾阁。那红色的大楼前站着几个千娇百媚的姑娘,个个扭着柔软的腰肢,时不时伸手揽客。
宁澄迅速转回头,道:“花判大人,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花繁边和阳柳居走出的男子打招呼,边莫名其妙地说:“没来错,这里就是阳柳居。”
说完,他还贴心地指了指那个小牌子,一字一字地念给宁澄听:“喏,阳、柳、居。”
——我知道这是阳柳居!可阳柳居不是、不是供有龙阳之好的贵人泄欲用的吗!
看着花繁无辜的笑脸,宁澄后退,再后退。
“打扰了。宁某忽然有些不适,不能陪花判大人用膳了,抱歉。”
宁澄想溜,可一转身,就看见身后那道不祥的橘光。
一枚橘色灯笼晃晃悠悠地飘到他面前,烛火颤动,眼看就要发出警哨——
“宁某突然又没事了,哈哈。”
宁澄迅速跑到花繁身边。
身为文判,花繁自然是有宵禁通行令的,可宁澄却没有。他对这烛笼的阴影很深,打死也不想再被吞一次。
花繁弯了弯嘴角,笑得一脸灿烂:“如此甚好,走吧?”
宁澄心惊胆战地望了那烛笼一眼,只得硬着头皮,跨过了阳柳居的门槛。
甫踏入阳柳居,里头的面首便纷纷围上,娇笑着和花繁打招呼,而花繁也一一微笑回应。
宁澄不习惯被人簇拥的感觉,本想躲到一旁闪避,冷不防袖袍遭人拉住,被连拉带拽地搅进人堆里。
宁澄屏着呼吸,僵硬地转头望了下。
一位姿态妖娆的男子扑闪着水汪汪的眼,张开涂了鲜红唇脂的唇,尖声尖气地道:
“公子是新来的?言言没看过你呢。”
男子声音尖细,声量却是不低。他这一叫,引起了其他面首的注意力,瞬间就有几人朝宁澄走近,伸手就往他身上搭去。
宁澄哪见过这场面,吓得脸色都白了,连连叫唤:“别、别过来!”
见宁澄这样,那群面首仿佛觉得很有趣,纷纷出言逗弄:“真的是生面孔呢,是跟花判大人一起来的?小脸蛋长得还挺俊俏。”
“公子别躲啊,不要害羞,我很温柔的。”
“公子,让洛洛为您服务吧?”
“他是我先发现的!不要和我抢!”
宁澄感觉数十道手在自己身上乱摸,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他大喊一声,推开前方面首,然后迅速跑到墙边,顺手扛起邻近的木凳挡在身前,喊道:
“都别过来!”
见宁澄满脸通红、簌簌发抖的样子,被他推开的面首掸了掸袖摆,嗔道:“公子怎地这般粗鲁,真是不解风情。”
花繁见状,忙替宁澄解围:“抱歉抱歉,这位是和我一起来吃酒的,你们都下去吧,别吓着他了。”
闻言,那群面首就咯咯笑着退开了。临走时,那粉面红唇的男子还朝宁澄抛了个媚眼,吓得宁澄又是一抖。
被那么一吓,宁澄不由得精神些了。花繁熟门熟路地领着他走上二楼,在一张大红圆桌前坐下。
一旁店小二打扮的人迎上前,在花繁点了几道菜后,就扭着臀退下了。
……怎么这阳柳居二楼,还有卖吃的啊?
所以花繁真的是认真想请他吃东西,而不是想看他的笑话?
见宁澄神色怪异,花繁笑着解释:“这阳柳居最著名的,可不是什么言言、洛洛,而是这里的酒菜。”
说罢,花繁接过伙计递上的酒壶,道:“特别是这忘忧酒,一杯忘情、二饮忘忧,宁兄不妨试试。”
叩的一声,一盏酒杯被摆到宁澄面前。那酒看着透明如水,毫无浊色,只酒香扑鼻。
宁澄想了想,举起酒杯轻抿一口,而后放下。
花繁道:“怎么,这酒不合宁兄口味?”
宁澄摇头,道:“宁某向来不会喝酒,怕是会醉倒。”
宁澄隐约记得,自己曾在邻家少爷成亲的宴席上初尝杯中物。当时他只喝了一口便醉倒,还劳烦别人将他扛回家中。
事后,他还被宁陕笑了很久,说自己堂堂一个酒坛子,怎就养了个一杯倒的儿子。
想到父亲,宁澄又心情低落起来。
花繁执起酒杯轻轻转动,道:“做人嘛,活得太过清醒也不是什么好事,醉便醉了。这酒可是个好东西,喝下以后,你要哭要喊都可以,我就当没看见。”
宁澄一呆,抬头看向花繁,却见他神情严肃,和平日嬉笑的样子很不一样。
见宁澄不语,花繁又道:“宁家之变,我略有耳闻,也知你心中痛苦。我嘛,有一个朋友,他也曾经历和你一样的事。
当初,他也和宁兄一样,把所有的痛苦压在心底,愣是装作没事人的样子,把我也给骗过了。”
说着,花繁顿了下,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故作轻松地点着桌面,道:“之后,他愈加努力勤学,说是要找到真凶,为家人报仇。本来我觉得欣慰,只当他足够坚强,很快就振作起来了。”
宁澄默默地听着,心里好像有什么感觉涌了上来,眼前的灯火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惨剧发生后,他一滴泪都不曾掉过,可心中怎可能不痛苦?那么庞大的哀恸全被他深埋心里,豢养了怨恨与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