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你,他早在三年前便已死去。你……”
宁澄话还没说完,便被风舒打断:“我原来也以此麻痹自己,企图压下心中的负罪感。可偶尔午夜梦回,还是会想起当初那个死气沉沉的少年。”
风舒深吸口气,转身面向宁澄,道:“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反之,怀揣私心、妄图行恶之人,又该当何罪?”
——就算那少年未曾寻死,就算风舒没将人杀害,可那夜宁府大火,他也必会葬身于火海中。
宁澄嘴角轻动了下,却没将这话说出口。他沉默了会,道:“你将尸身带走前,并未发现有人企图纵火?”
风舒摇了摇头,道:“若我早去片刻,或许能救下那少年,乃至宁府中的所有人——亦或晚到半步,便能发现宁府周遭的结界术,戳穿郁儿的阴谋。”
“郁儿纵火一事,错不在你。若你有幸救了余府中人,自是好事。没救着,也不必对自己过分苛责。”
宁澄忍不住插了句,可风舒却恍若未闻。
“我原来存有一丝侥幸,认为只要宫主好好活着就行。直到我将您送回宁府残垣前,才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我妄想逆天改命,这便是上天给予我的惩罚,让我只能看着您崩溃、痛苦,却什么都做不了——”
“不。那时,我真当自己是「宁澄」。若非有你在,我又岂能快速振作起来?”
“您神识不全,失去记忆,反倒让我有些释怀,觉得无须承受您的质问,便可以不去面对自己的良知。
我明知自己错了,却不曾觉得后悔,只因若非如此,我便无法如现在这般,与您相处、对谈。活着的每一日,都像是幻梦一场。”
说罢,风舒像是终获解脱般,叩的一声,跪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他低着头,仿佛在忏悔自己的罪过,又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
“我刚将千敛面安好,却发现有人接近栎阳殿。无奈之下,我只得先将您送入红鸾阁,然后即刻返回望云宫,用备好的人偶演了一场戏——
如此一来,非但无人质疑您那夜的去向,就连炽云与磬海失踪一事,也再无人过问了。”
宁澄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人,心中抽痛了下。他想了想,收回欲搀扶的手,道:“所以,磬海也是你杀的?”
“是。您明知磬海是奸细,却打着潜入查探的名义,将人放回壹甲国。我信不过磬海,便在金双拐上设了追踪术。在发现他返回城中、企图对夙阑不利后,便将人刺杀于武殿地道。”
风舒闷闷地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我恨他负了您的信任,逐将其尸身弃之不顾。可笑吧?在您面前,我是那个勤恳为民的风判,可私底下,却是这般丑恶不堪。”
“风舒,你别妄自菲薄了。若非你阻止了磬海,夙阑早就被壹甲军夷为平地,哪还等得到今天?”
宁澄按了按额侧,道:“这些年,你为夙阑百姓做的那些事,又何曾有假?你强行围剿城中精怪,差点因此而死,难道是在演戏?
你重伤初愈,便马不停蹄地赴往宫外救助城民,莫非只是想笼络人心,让自己成为人人赞颂的风判吗?”
“不,我……”
“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你既知自己有错,也因此饱受良知折磨,便已足够了。
倘若那日宁公子还活着,按你的性子,也不会真对其痛下杀手,反而会另寻它法罢。”
宁澄说着,俯身蹲下,将跪着的人拥入怀中。他抱着那微微颤抖的身子,轻声道:
“我在接收这副躯体时,并未感受到丝毫怨恨。这世上之人千千万,难不成各人想去或留,都得问过你的意见?街边死了个四肢健全的乞儿,风舒也要责怪自己,没能及时让他衣暖食饱吗?”
“我……”
“你要真这么想,也太自负了些。你若是皇帝,自该心系黎民百姓;若是地府阎王,自该评断善魂恶鬼——但你不是。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文判,既非圣贤,亦非神明,何必将所有的是非对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宁澄轻抚着风舒的后背,叹了口气。
“风雨如晦,可并非人人都有伞傍依。你曾说过,世人皆需历经风雨,而如何渡过磨难,全凭各自选择。
你要是想呆在凉亭,我总不能拉着你在雨中起舞吧?
回头淋了一身湿,试问你会怪自己没坚守本心,还是会怪我,硬要将你拉入雨里?”
风舒不说话了。
宁澄维持着怀抱姿势,良久,才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喃:“您现在,已不再受疼痛折磨了吧?”
“嗯。”
宁澄将手中力道收紧,须臾,感觉另一个怀抱向他敞来,虽稍有迟疑,却无比温暖、坚定。
“那就好。这样,就很好了。”
风舒低低地说了声,然后再次沉默下来。
宁澄望着立在前方的人偶,慢慢地闭上眼。
“是啊。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
秋去冬来,纷飞的落叶转为鹅毛大雪,为天地织出一方厚棉被。
所幸,在众人齐心协力下,夙阑各地被毁的房屋,都赶在入冬前重建完毕。
在此期间,出力不少的琴棋书画四判,也重新获得城民们的认可——
毕竟华林血案过了那么多年,也没多少人会重提这段与己无关的往事了。
被驱逐出城的壹甲军,在国君光荣战死以后,也只能灰溜溜地返回壹甲国,然后在新任国君的授意下,派个使臣前来求和。
在这件事上,风舒和雪华难得达成共识,狠狠地削了壹甲国一大笔。
可怜那新任的小国君,不仅被迫立下誓言,承诺永不再入侵夙阑城,还约定日后夙阑若遭遇敌袭,壹甲国必须派兵前来助战,并供应法器、战马、粮草等等。
在雪华的默许下,华林灭门一案,并未重新开堂审理。他像是放下了心中的疙瘩,偶尔也会到梧居探望凌攸,不过三回总有两回气氛闹僵、一回不欢而散罢了。
那装有花繁真身的瓷罐,则被寄在了右殿里。
为了安抚月喑,宁澄等人在历经商讨后,便编了个「花繁随义父外出游乐」的故事。
“花判也真是,说都没说一声,就这样跑出城了,只在临行前遗下这株荼蘼,应是给你的礼物吧。”
“礼物……”
“对啊,这花儿还有化形术的作用呢。至于烛笼,定是你与齐初平对战时不慎遭损,这才出了点小毛病。你多喂它几天梅干,指不定就好了呢?”
月喑看着被交到自己手中的瓷罐,默默地点了点头。见他并未出言质疑,几人也算是松了口气,只求花繁早日恢复,莫要让大家空等得好。
这次的冬天,较往年来得寒冷。
在寻获齐初平与磬海的尸骨后,风宁二人将他们葬在一处,顺带为「宁澄」立了个衣冠冢。
当他们祭奠苏氏、宁氏夫妇完毕,准备下山时,隐约还瞧见雪华和凌攸齐肩并行,穿梭在墓间的身影。
“您说,那些骷髅诡蛾之间,会不会也有我们熟悉的人呢?”
“谁知道呢。听闻近几月,坟场内的蛾群突然变少了,许是心中执念已了,怨气消散后,便不再徘徊尘世了吧。”
宁澄淡淡地道了句,然后冷不防伸出手,轻轻叩在身侧之人的额头上。
“说了几次,别用敬称——你当初怎么强迫我改口的,换做自己,倒是做不到了?”
“我、我有在努力。”
风舒有些困窘地摸了摸后颈,道:“宫主,你真的不想搬回栎阳殿吗?虽说文判、武使们都表示理解,可宫主之位悬着,总归不是个办法……”
“怎么不是办法了?反正无所不能的「霞云宫主」,也只存在于坊间传说了。”
宁澄伸出手,接过伞沿飘落的一瓣雪花,任它在掌心融化成水。
“况且,我若是在栎阳殿住下,你还不得跟着搬过来?到那时四下蜚言,我看你风判的面子往哪儿搁。”
风舒看着宁澄动作,微微一笑,也跟着接了一片雪花。
“面子这种东西,丢着丢着就习惯了。近几日宫中流言四起,纵然再多几条,也——”
“打住。你不要脸,我还想要呢。若非你手脚不规矩,何至于……”
宁澄说着,面上微微泛红;
而风舒则轻笑了声,自后方将人抱起,把脸倚在对方的肩头上。
“怎么个不规矩法?是如前夜左殿内,还是今早暖泉边?”
“你……厚颜无耻。”
宁澄抬起手,使劲往后一掐,然后无视风舒吃痛的表情,径自往山下走去。
“宫主,等等我……雪下的那么大,至少带上伞啊……”
风舒手持丝帘伞,快步追了上去。两人又打闹了会,方才有一方认错妥协,一块儿撑伞回宫了。
新一轮雪花落下,将旧雪盖去;
很快的,又在高悬的日光下消融。
而夙阑城的故事,也如四季轮换般,生生不息……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
P/s:
关于宁澄原身、花繁、雪华等人的后续故事,还有一些未补完的细节,通通放在外篇里。
有兴趣的看官,可以继续追更哦(当然也包括风宁二人的一些生活小插(情)曲(qu)啦XD)
至于三足金乌的部分,有机会的话,会在另一个故事里与大家相遇(也不要太过期待)。
感谢看官们一路以来的陪伴,我们有缘再见0w0
——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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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外篇一:灼灼其华
大寒以后,便是立春。天气逐渐转暖,树桠上也抖出新枝,几星绿意探出头来,迎接落下的绵绵春雨。
雪花纷飞的季节过去,夙阑城一扫战事阴霾,恢复了昔日的繁荣盛况——
而这,全仰赖他们伟大的霞云宫主,以及座下的文判、武使们。
如今,夙阑各个街头巷尾,都弥漫着洋洋喜气。大人们忙着扫家居、贴年红,孩童们则穿上新裁的暖棉袄,凑到一块儿嬉笑、打闹,别提有多快活了。
然而,随着年夜的脚步慢慢逼近,也有人变得愈加压力烦躁——
比方说,频频出现在宫中各个角落、忙前忙后的某位文判大人。
“制作甜米糕的材料,准备好了没有?”
“回大人,都准备好了,就待明日午时开工。”
御厨们看着穿梭在食材间的人,小心翼翼地回应着,生怕再被挑出什么毛病——
好在这回,那人很快就检查完毕,踏出火灶房,拐向桃林间的空地。
那儿只摆了几方食案、座席,仅几人立在原地窃窃私语,显得空荡又冷清。
“这宫主以下的席位,怎么全空置着?”
“这……宫内人数变动太大,坐席方面,还得再……”
“上周吩咐的事,到现在还没做好?俸禄涨了,脑子反倒糊成粥了吗?”
身着墨衣的人疾声厉色地说着,然后抬起笔,在密密麻麻的卷轴上多添一条。
“算了,一会儿把名录送到花雪殿,由我亲自安排。”
“是,谨遵雪判大人命令。”
“哼。”
雪华沉着脸,看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轶命,道:“年市的摊位斗争,处理好了没有?”
“那事,风判早就解决了。巡逻卫兵的班次也已调整,应不会再出乱子。”
“如此便好。”
雪华捏着眉心,又道:“祭祀用的酒呢?可寻着了?”
“桃花酿没找着,倒是找到了几十坛青梅酒,先凑合着用用。”
一旁的凌攸插了句嘴,顺带接过雪华手中的卷轴,道:“华吟,你歇一会儿吧。过年就图个开心喜庆,别把自己累垮了。”
“谁说我累了?今年不过少了个人,才……”
雪华话没说完,自己便心情恶劣起来。一旁的凌攸则心领神会,拍了拍他的肩,道:
“我明白,但这些事本不在你职务范围,尽力做好就行,别苛求完美了。”
“我至今方知,这等琐事处理起来,居然如此费心劳神。”
雪华脸色难看地说着,伸手将卷轴抢了回来。
“从前我总以为,他不过无所事事,总挑轻松的活儿干。可原来,是我自己太狭隘了。”
闻言,凌攸叹了口气,道:“你与他性子本就不同,不过各有所长、各尽其责而已。若要他待在殿中批阅文书,怕是只干三日,便直接遁逃出宫了。”
他顿了下,见雪华顾着阅览卷轴,便往怀里掏了掏,取出一张糖饼,道:“忙了一天,还没吃上饭吧?这是我请火灶房做的饼子,多少吃点吧。”
雪华瞪着那张饼,脸色晦暗不明。须臾,他抬起手,粗鲁地将糖饼抢过,然后唰的一声将卷轴收起,往下一个目标地走去。
“华吟?”
“别喊了。这时候追上去,你俩又该吵起来了。”
轶命凉凉地说了句,凌攸则眨了眨眼,道:“我这是……又说错话了吗?”
“没。他和月判一样,都在和自己过不去。”
轶命环起手,斜睨了凌攸一眼,道:“说实在,你没考虑去花雪殿暂住吗?”
“是考虑过,但华吟貌似不太情愿。”
凌攸顿了下,道:“这段时间,多有叨扰了。若你觉得多一个人占地儿,我可以马上搬——”
“不。我最近新练了一批毒,还没机会试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