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木头坟前,向土下的人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没能力给你更好的葬礼。”
周鹤庭想搀扶他,他却执拗地跪着,要吊唁木头。
自知理亏,加上二人尚未和解,周鹤庭不敢为难他,只好随他去。
可他这一跪,就跪到了深夜。
眼看陆嘉意双膝颤颤巍巍,几乎要支撑不住,周鹤庭看得皱眉,先是让小弟们离开,而后才蹲在他身边,小声问:“你还要跪多久?”
这人也许是从不习惯对人温柔,只能把声音压轻,怕一旦音量大了,就忍不住吼起来。
陆嘉意垂着头,没有说话。
周鹤庭最烦他不说话,一烦躁就想动怒,但此时这人太脆弱,一动怒就会被震碎一般。周鹤庭气恼,却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这人又低声哄:“我们明天再来?我陪你来?”
“你说话!你想怎样?你说出来,我们商量!”周鹤庭又有些按捺不住的征兆。
陆嘉意听到他这语气,嘴角带着讳莫如深的笑,看过来。
周鹤庭被他看得浑身发麻。
突然,陆嘉意眼神一空,像是恍惚,抬手过来。
皮肤开绽的指尖勾着周鹤庭的下颌线摸索,抠到一块缝隙,是那层假皮的连接处。
陆嘉意收回手,又愣愣地盯着眼前人。
周鹤庭有些慌张,怕是他被自己折磨过头,陷入痴傻,忙搂人在怀里,手掌在他眼前一晃。
但怀中的人目光呆滞,对摇晃的手掌没有任何反应,并不眨眼。
“小意?”周鹤庭轻轻晃动他,“小意,你怎么样?”
陆嘉意一声不吭,直接昏死过去。
怀里人就这么软了下去,周鹤庭隔着假面,冷汗直冒,当即把人抱起,直奔寨子的方向。
连夜叫人去山下抓来一位大夫把了脉,大夫因无妄之灾吓得两腿哆嗦,但还是矜矜业业解释:“这位小兄弟大概是受了点刺激,脉象有些虚浮,我开几方药,每天给他煮着喝一喝,就不会有事了。”
周鹤庭脸色阴沉,看了眼床上仍双目紧闭的人,不放心,“你确定?”
“确定!确定!”
“明天他能醒吗?”
“能醒!肯定能醒!”
周鹤庭手一摆,“给大夫在寨子里收拾一间房子休息,明天如果夫人没醒,我找他问责。”
“是!”小弟们迎着,「客客气气」把欲哭无泪的大夫扭送离开。
屋内随着人员离去逐渐安静,只剩周鹤庭坐在床边,沉默地看向床内的人。
他略粗糙的指背托了托陆嘉意的睫毛,又顺着碾了碾唇缝。
陆嘉意没有任何反应。
周鹤庭叹了口气,只熄了油灯,躺到了床边,和衣而睡。
而床内,在黑暗中,陆嘉意睁开了眼睛。
他的双眼无比清明,冷冽且坚定。
自这天之后,陆嘉意就落下了病根似的,总是恍恍惚惚的。
周鹤庭虽然派人跟着他,但就像照看小孩不可能无时不刻高度紧张一样,不管派多少人,都会有疏忽的时候。
一旦有疏忽,陆嘉意就会爬到非常危险的高度,又或是把玩着危险尖锐的物体,对准自己清晰的血管。
可周鹤庭大喝着把人制止之后,陆嘉意又会一脸初回神的样子,像是不知道刚才发生过什么事情。
周鹤庭生活得提心吊胆,又四里八乡抓来了各种医生巫师给他看病,都说没什么大碍,可能是心病。
周鹤庭怀疑过他是假装,因此大动肝火,但一看到自己发火,他就会瑟缩着,眼里含泪的,一脸要死不活、恨不得自绝的样子。
周鹤庭讨厌他不顺从,讨厌他不说话;
周鹤庭喜欢他被驯服,喜欢他沉沦的表情。
但唯独,无法接受这样易碎的他。
只要陆嘉意要哭不哭,周鹤庭就会马上服软,马上道歉,哄到他回神,哄到他回归正常。
这样的日子,逼得一贯刀尖舔血的周鹤庭,逐渐神经衰竭。
这一天,见陆嘉意情绪平稳,没有玩刀,没有爬高,只是坐在桌边磨一块石头,周鹤庭觉得是个好机会,就过去和他谈判。
这寨主野蛮惯了,与柔情基本不搭边。哪怕一开始出于心底怜惜,会和陆嘉意好言好语交流,但陆嘉意一旦不配合,周鹤庭就会开始发脾气。
可周鹤庭发脾气就发脾气,陆嘉意不正眼瞧他。
“小意……”周鹤庭终于还是无力,跪坐在陆嘉意身边。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姿态有多么卑微,只有路过的土匪们看到,会露出诧异的表情。
而在周鹤庭没有注意到的另一侧,陆嘉意隐蔽地扬起了嘴角。
“你是不是拿准了我离不开你?”周鹤庭牵着他磨得满是石粉子的手,替他用手指扫掉尘灰,“所以才故意寻死来刺激我?”
陆嘉意低头看过来,假装没听懂。
周鹤庭一脸疲惫,将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脖颈,让他感受自己假面之下的鲜活脉搏,“你要怎样才肯为我留下?”
陆嘉意动了动嘴唇。
抓住这一细节,周鹤庭眼前一亮,忙乘胜追击,“你说,我都会答应!”
陆嘉意微微一笑,笑容纯真可爱。
他说:“那你求我。”
闻言,周鹤庭的雀跃消失了。
内心的天人交战,几乎可以被人透过假面,清晰地看到迹象。
先前陆嘉意提过这样的要求,那次,周鹤庭大发雷霆。
这一次,周鹤庭没有生气,只是犹豫,这对陆嘉意而言,已是一种进步。
没指望就在这一次得到预想中的答案,陆嘉意准备抽回手,继续百无聊赖磨石头,却听见对方几不可闻的声音:
“求你。”
“什么?”
不是陆嘉意故意刁难,而是惊讶更甚,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转回头,陆嘉意看清对方诚恳的眉眼。
周鹤庭毫不犹豫,重复道:“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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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爪——
-完——
第49章 寨主流恶难尽
周鹤庭对他投降。
也许正因打开了内心最后的枷锁,后来的日子,周鹤庭乖顺得像一只兔子。
在土匪们跟前,他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头子。
可关了门,进了屋,摘了面具,周鹤庭就会贴着陆嘉意的腿侧坐着,同他软言软语,不再发怒,不再示威。
虽然讨好至此,但周鹤庭依旧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
因此独处时,他反复同陆嘉意保证:“我会听你的,我不会再杀人了,我保证。”
只有听到这句承诺,陆嘉意会看他一眼,“我凭什么相信你?”
周鹤庭的脸蹭着对方的膝盖,闭着眼,“我很确定,只要有你,我就不需要再杀人发泄了。”
周鹤庭看他,一双眼似水温柔,包括那只灵动的义眼。
周鹤庭说:“你是我全部的欲望。”
【恭喜您获得第三张线索:寨主的欲望】
陆嘉意的计划如此,他知道对方在意自己,知道对方不会放过自己,便拿自己做最大的筹码,来赌对方的动摇。
他赌到了,他亲眼看见周鹤庭示弱,亲眼看到对方为自己丢盔弃甲,心甘情愿被驯服。
陆嘉意很爽,但同时,也有些心软。
眼前毕竟还是他深爱的人,他承认,他不是铁石心肠,无法因为这人作恶,就立刻把自己与这人的爱意割离。
陆嘉意胸膛起伏着,他问:“我真的可以相信你么?”
“可以。”周鹤庭贴着他,喃喃,“相信我。请相信我。”
这一夜,二人第一次达成和解,平静地度过这一晚。
陆嘉意辗转难眠,努力理清头绪。
「欲望」。
这是系统给出的线索。
既是如此,这词就无法成为周鹤庭在此副本中的关键词。
欲望也许是动因,也许是表层现象,可以是因,也可以是果。但对于这个副本的周鹤庭,都不够准确。
陆嘉意对这人的信息还不足够,因此还无法找到一个词,来准确地概括周鹤庭堕落至此的原因。
他咽了咽口水,只觉得此时的和平短暂,他的任务依旧任重道远。
第二天醒来,陆嘉意发现床边空了,周鹤庭不在身边。
他起床四下寻找,却见寨子空空,大多数人都不在寨中,只有一些负责后勤的还在干活忙碌。
陆嘉意随手抓了一个询问众人去处,那人也不是很熟悉前线的作业,便说:“不在寨子里,那肯定就是下山做大事了呗!”
“什么大事?”
“土匪还能有什么大事,打家劫舍呗!”
陆嘉意放开那人,脸色逐渐难看。
昨夜,周鹤庭的保证还如犹在耳。
今天,一觉醒来,这人就翻脸不认账了?
陆嘉意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件事,既然不知道这些人的去处,但至少知道他们的归途,他就依靠着山寨大门,静等众人归来。
日上三竿头,陆嘉意终于听见山路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是那群土匪兴冲冲的对话。
陆嘉意嗤笑,听这动静,这帮人收获颇丰?
带着土匪队伍,为首的必是周鹤庭。
只见这山寨头子一身干练黑衣,腰间别着刀和枪,满脸的疤在阳光下泛着光,右眼的荧绿衬着日光,竟显得精神。
周鹤庭谈笑着转过头来,看见山门的人,笑容一僵。
土匪们还不知问题严重,看见门口的人,还吹口哨起哄,“哦哦,嫂子查岗来了?”
“大哥啥时候妻管严了?”
“小意……”周鹤庭背对众匪,赔着笑,伸手朝陆嘉意接近。
陆嘉意只避开他的手,却没有让开,依旧挡着不让人通过。
就他这小身子板,非要硬碰硬,根本碰不过。但他知道,周鹤庭此刻,不可能再对他用强。
“怎么了?”周鹤庭装傻。
陆嘉意板着脸,没有回答。
周鹤庭看他这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忙小声同他解释:“我没有杀人。我只抢了东西。”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周鹤庭拉着他看向队伍最末的箱子,“你看,只有东西,我也没抓人。我不是答应过你了?”
陆嘉意睨他一眼,还想说什么。
“但是小意,你看……”周鹤庭知道他会说什么,先发制人,“寨子中这么多人要养,不抢,也不现实,对不对?”
陆嘉意目光落到山路上,滑过那一张张土匪茫然的脸。
他依稀听到几个土匪的交谈:“这是怎么回事?大哥真的妻管严了?”
“不是吧?我们以后的生计,要看嫂子能不能松口了?”
“那日子还怎么过!”
“嘘!小声点,万一嫂子听见了,真不让我们有活头……”
土匪们紧张的神色落入陆嘉意视线。
他低垂着头,沉默不语,使气氛更加令人窒息。
烧杀抢掠都做过,这帮人骨子里都坏透了,陆嘉意很清楚。
也正因此,他明白,一朝要人改邪归正,不但不现实,还有可能反噬,造成报复性的反弹。
不如趁此机会,先把对陆嘉意自己而言,最难接受的几点恶行规避,建立原则。
“我们约法三章。”陆嘉意终于开口。
周鹤庭正色点头。
“第一,不抢穷人;第二,不欺妇孺;第三,不夺人命。”
陆嘉意当着众人的面,掰着手指,一条一条说得非常清晰。
他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
而周鹤庭也是忙不迭答应,每一条都同意了。
陆嘉意继续观察寨中土匪,眼见变天,以后不能再为所欲为,众土匪的不满都清晰可见。
但有些人抬眼与陆嘉意对视上,就忙错开眼神,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做人。
“怎么这样……”有些人嘟囔着。
“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许大哥暂时宠着他,先卖乖给他看呢!”
“也是。”
“好歹现在吃穿还有保障……”
心存侥幸,人之常情。
陆嘉意理解这些土匪的心情。
但是他也清楚自己的决心。
为首的恶霸一朝示弱,手下的所有走狗喘口气都要小心。
此后的生活,虽然陆嘉意偶尔还会听到有不堪的传闻,说他卖身求荣,说他恃宠而骄。
但只要当面与他撞上,寨中没有一个人不敢对他不尊重,一个个都毕恭毕敬,恨不得下跪讨好。
陆嘉意不需要这样的讨好,反而觉得恶心。
这寨子的未来,他还看不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没有自信,可以把整个寨子带上正途,清风遍扫。
他甚至都没有自信把周鹤庭带上正途。
但此时的局势容不得他看到那么远。
很快,他就注意到异常——
周鹤庭的副人格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这些天以来,与他见面的,一直都是主人格。
但寨中人似乎没有人觉得二哥消失了。
如此看来,是周鹤庭有意识地,不让他与副人格会面。
周鹤庭在闲时会养陆嘉意,口头哄他养心,好吃好喝伺候着养身。
这一天,周鹤庭又端了一锅肉汤,亲手端进屋中,放在桌上开盖。
鲜香飘进陆嘉意鼻尖,他这几天大鱼大肉被喂着,此时又闻到这气息,觉得发腻,没什么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