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弥没有反抗,缓步迈入四面石墙的牢房, 坐在硬床的边沿, 心里想的都是看向焦亦琛最后一眼时对方垂着头的狼狈模样。
要不是现在爱人还虚弱着需要他们照顾送出牢房, 谢小弥一定不会轻易就这样放过他们。
“公子可先在此处歇息,等大人回来后自会前来有请公子。”
谢小弥别过头去看向窗外, 没有给对方任何回应。
木门再一次发出刺耳的声响,然后“砰”的一声,彻底切断了他的自由。
对于谢小弥来说,把自己这样换进来不过是出于无奈的缓兵之计而已。
身下冰凉的石板不断剥夺他的体温,坚硬的触感硌得他生疼, 在强烈的对比之下,他愈发怀念下午沐浴在夕阳之中,爱人温暖又安心的怀抱。
极度的疲累将他迅速拽入梦境。
直到清晨门外响起铁锁链相互碰撞的声音,谢小弥才缓缓睁开双眼,迎面看见一张肥头大耳戴着官帽,穿着讲究的曹县令。
曹县令捂着鼻子才一进门,就朝身后大声斥责:“入秋天凉,你们都不知道给仙人拿床被褥的吗!本官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手下养着你们这帮混吃等死不中用的东西!”
谢小弥仅存的睡意被尖锐的声线一扫而空,揉着惺忪睡眼坐直上身,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
曹县令视线再挪过来多时候立刻笑容堆了满脸,垂涎欲滴的表情如同在欣赏一件精美绝伦的玉器工艺品,可是油腻湿滑的眼神不断在他身上来回游走。
谢小弥被对方盯了片刻,脊背就传来阵阵阴森寒意。
这样的眼神怕不是想直接生吞了他。
曹县令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却又碍于眼下的情形不得不收回赤·裸的目光:“我都听手下说了,昨夜实在是怠慢仙人了,如今我已经派人准备了上好的厢房和锦衣玉食,特意前来谢罪,接仙人过去。”
“大人不必麻烦了,我在这里就挺好的。”谢小弥下床,面对曹县令站直,笔挺板正的脊背没有一丝屈服,“唤我汐昀就好。”被称呼仙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曹县令闻言笑了笑:“汐昀?是个好名字,夜幕潮汐,白日天光,周而复始,不生不灭。但是从古至今,万万没有让贵客住牢房的道理。”
“我并非什么贵客,大家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谢小弥语气始终淡漠,并没有配合着对方虚与委蛇。
曹县令沉吟半晌,心道这就是遇见一块冥顽不灵的顽石。
可是人都在这了,门外重重戒备设置着,别说是一条脱水的鱼,就是能一飞冲天展翅翱翔的飞鹰,也逃脱不了他设下的天罗地网。
不过是区区流一滴眼泪,根本花不了什么时间,也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这鲛人有什么可拒绝抵触的。要是他自己的眼泪也能价值百金,被世人视为稀世珍宝,他一定先哭个昏天黑地。
冰冷的牢房内寂然无声,看似平和的交谈下,每个人都毫不退让。
谢小弥十分清楚,掩饰下的曹县令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耐心,用不了多久便会露出隐藏的獠牙。可是这样是划清界限最迅速快捷的办法。
看见对方第一眼的时候,他就大致明白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对比城内消瘦饱受饥荒之苦的黎民百姓,那些县官老爷整日混迹官场,搜刮民脂民膏,只顾自己享乐,根本就不知道良心为何物。
人性的贪婪会使欲望无限膨胀,一旦一个愿望被轻易满足,接下来就产生更进一步的念头,然后陷入无穷无尽的欲念泥潭。
更何况是紫焰玲珑珠这样百年不遇的无价之宝。
而且珍珠之华美,不可方物,追求一切美丽的东西,也是人发自内心的本能。
再华美的珍珠也只能取悦达官贵人,供那些不知黎民疾苦之人享乐,并不能真正挽救百姓此时水深火热的状况。
因此他就算给的珍珠再多,对汐昀最初想要帮助苍生摆脱困境的目标也毫无意义。
为此,他并不打算让那位急于向丞相邀功的曹县令满足那小小的愿望,哪怕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曹县令脸色阴沉下来,失去肌肉支撑的面部如肥油一般向下耷拉着:“如果我是你,就会识相地选择好好配合。你那位同伴是何下场,你怕不是已经忘记了罢?”
谢小弥闻言也并无惧色,英挺的眉峰如刀削一般,如果是焦亦琛昨日那样的皮肉之苦,他也不是不能接受,那苦痛本就该是由他来承担的。
兴许是带着对焦亦琛的愧疚,谢小弥沉默着,并没有出言反抗。
曹县令无情的薄唇勾起一丝讥笑,似乎得意于他位于上风的片刻胜利:“来人呐,将他押至死牢先关上三天三夜。”
谢小弥顿时一愣,似乎没想到对方会换一种方式对付自己。
本就虚弱饥渴的身体被关进死牢就已经十分煎熬。
更何况死牢阴冷,密不透风,大门闭合之后没有一丝光线,也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所囚之人会由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而逐渐癫狂崩溃,区区三日,不过是精神摧残的第一步。
越过曹县令,几个年轻壮硕的手下拎着古藤蔓,粗暴地将谢小弥从上到下捆了个严严实实。
在接触到粗糙古藤的一瞬间,谢小弥浑身的力气就顺着接触位置被源源不断地抽离身体,乏力之感席卷全身,可是他依旧凭着坚强的毅力站在原地。
他强撑着眼皮,怒目盯着曹县令此时抚着自己浑圆的肚子,一副盛气凌人洋洋自得的样子,然而没过多久,终究还是抵不过大自然赋予古藤最原始的神奇力量。
在那一刻,他丧失尽所有的抵抗之力,可是意外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意识仍旧是清醒的。
如果是这样,他的处境就还不算完全被动。
等谢小弥彻底闭上双眸之后,几个年轻衙役就准备合力将他扛到一旁的死牢之中,然而下一秒,远处焦急的声音逐渐清晰。
“大人……大人!丞相亲自来接鲛人了!”
“!!!”
谢小弥在心里对丞相的意外出现感到惊讶。
曹县令似乎是没听清楚,语气冷利,透着分明的不耐:“你赶着投胎啊,说慢一点,是谁打算来接人?”
扑通跪地的小厮声音还有些稚嫩,急促的语速暴露出内心的焦急:“回禀大人,是丞相大人,丞相府的轿子已经停在衙门外了!”
“什么?!”
曹县令没再多言,带着一众随从飞快离开牢狱。
抬着谢小弥的几个衙役一时也没了主意,当朝丞相那是什么样的大官儿,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为了条鲛人,不顾劳碌奔波,亲自来他们这个偏僻县城。
若是人来了,非要见鲛人一面,结果发现他被捆成五花肉似的扔在死牢房里,到时上头真要怪罪下来,肯定要拿他们是问。
几个人抬着谢小弥站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直愣愣站在刑房里面面相觑。
然而丞相并没有给他们留太多纠结的时间,一眨眼,数十个精神抖擞的侍卫涌进狭窄的县衙牢房过道。
谢小弥闭着双眼,嘈杂纷乱的脚步声让他分不清来人究竟有多少。
可是眼下,这是他能把握住的最后机会,如果能顺利离开此处,也是变相在保护伤病中的焦亦琛,让他不会再为救自己而闯入这虎穴。
他立着耳朵仔细辨别周围的动静,忽而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响起,语速舒缓,却也掩盖不了本人的沉稳儒雅。
“这就是那鲛人吗?怎么被绑成这个样子,这可是千年不遇的仙禽灵兽,能亲眼遇见都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若是怠慢了他可是损耗福报的,还不快快松绑。”
抬着他的几个衙役如释重负一般迅速将他放在石板床上,没等县令发话,就干脆利落地解开他浑身的束缚。
谢小弥一动不动躺着缓了好一阵,才渐渐恢复一丝体力,睁开双眼就看见一位鬓角斑白的老者慈眉善目地望过来。
“老夫有一爱女,下月就要出嫁,想送她一件首饰保她一生风平浪静,不知可否向你求一滴泪珠。”
谢小弥的心底有一丝奇异之感涌上心头,一切似乎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这位……难道就是推动众人追捕鲛人的始作俑者吗?
可是见到真人,似乎又完全无法将恨意释放到对方身上。
谢小弥看到丞相眼底的真诚,突然有一个念头,似乎他是真的没有那种贪婪欲望,也不求他女儿在后宫受宠得势,只是身为一名父亲,希望她能够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也许……他和那些得寸进尺,唯利是图的人不一样。
“嗯,我可以答应你。”谢小弥缓缓承诺道,“除此之外,我还会纺绡纱,能给你女儿做一套独一无二的嫁衣。”
第82章 我带你去找鲛人?(八) 一翻翻在人身……
丞相闻言, 眼底笑意更浓,站在他身后的曹县令差点惊掉下巴,瞪着一双三角眼, 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谢小弥做出这样的承诺,并非出于对方情绪的感染,如果一颗鲛珠能带他离开此处,暂时躲避危险,不意味着他可以忽略随即而至的更大隐患——即将对他虎视眈眈要拿他炼丹的国师。
被丞相发现已经无法避免, 但是用不了多久,找到真正的鲛人的消息也会传到国师的耳朵。
绡纱纺制需要工夫,若是丞相认同此举, 那这段时间内他都是绝对安全的。
一个月的时间,焦亦琛再重的伤也养好了,为了找到汐昀的下落,他也定然不会轻易放弃自己。
二人养精蓄锐, 合力脱离困境的机会总会比眼前更大一些。
现在唯一需要等的就是丞相的态度。
丞相目光柔和地望着谢小弥半晌,满意地笑着点点头,回头看向站在身后低头哈腰的曹县令:“汐昀公子这般温煦和善, 曹大人当真是多虑了。”
曹县令在丞相准备回头的瞬间, 立即收起目瞪口呆的表情, 换上一张谦卑恭顺的面孔。
“是是是,是下官思虑有失偏颇。”曹县令的额头渗出密布的汗珠, 拥挤在一起五官却还是笑容可掬的样子,“下官这就去准备纺织所需的器具。”
“不必了。”丞相没等曹县令说完,转过头含笑看着谢小弥。
“小女有幸得贵人庇佑,往后的日子老夫就放心了,只是纺织龙纱需要时日, 恰好府上近日得了些东海上好的紫蟹,蟹螯肥硕最为鲜美,不知公子是否愿意帮老夫品鉴一二?”
谢小弥闻言,瞬间被对方的邀请所吸引。
不光能帮他摆脱困境,还能有螃蟹吃?
这不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时机绝佳的大好事啊!
谢小弥的食欲被迅速勾起,经过几日的奔波劳顿,除了那一颗干涩的鸡蛋,再没摄入过其他食物,饥饿焦渴的感觉并不好受。
而且他也才恍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有几百年没吃过海鲜了。
看来选择丞相脱身的办法还真是个美差,如果再有陈醋配上些许姜末……
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谢小弥不想听他们继续打官腔,平白无故在此浪费时辰,他尝试着微微勾动脚趾,确认体力已经基本恢复,旋即起身站直。
“那汐昀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丞相和谢小弥的想法一拍即合,门外候命的侍卫向外光速撤退,整齐的步伐踏过青黑色的石板,让出一条宽阔的通路。
谢小弥清秀的面容看不出表情,随着侍卫列队指引,昂首挺胸地迈出县衙大门。
一度热闹非凡的县衙牢房又恢复了往常幽邃死寂的模样。
骄阳似火,天空依旧是万里无云。
曹县令望着远去的车马队伍,气急败坏地询问身旁小厮:“上次抓回来的那个牛脾气的赝品呢?马上派人再把他给本官绑回来!那个鲛能为了救他舍身站出来,他就一定还有利用价值!快去!”
“是!”
那小厮拔腿就要朝贤来客栈方向奔走,却迎面看见派去盯守焦亦琛的衙役慌慌张张地往这边赶来,边跑还边高声嚷着。
“大人,不好了!假扮鲛人的家伙逃跑了!”
“什么?逃跑了?!”曹县令气扬的眉毛快要飞上天,“你们这帮废物,半夜是怎么当差的!怎么一个不省人事的残废还能让你们给看丢了!”
“小人看他受伤严重,一直在昏迷,就起身出门去送大夫,谁想……谁想回来的时候被那人一掌拍晕,等小人再次醒来,人就……就已经不见了啊!”
“不中用的混帐东西!还愣着作甚,还不赶快去找啊!”
“是……是的大人!”
县衙大门口此时混乱一片,不少百姓都远远观望着。
远处一个早点铺子前,炊烟朦胧的雾气中,焦亦琛侧身背对着县衙大门,警惕着那边的一举一动。
在体力彻底恢复之后,他一直闭眼躺着等待时机,准备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悄然离开,从客栈二楼窗户翻身出来。
因为自己的狼狈模样,所有衙役都放松了戒备,趁着夜色去偷吃花酒,只剩下一个看守让他轻松拿下。
他凭着分派干粮时留存的路线记忆,无声无息地一道摸回县衙门外,从脚下地面传来嘈杂混乱的震动判断,清晨高耸的墙垣后,当时并不宁静。
焦亦琛简直恨不得就地化出黑蛟原形,将书生直接强取豪夺拖出来,没过多久就听见丞相的大队人马接连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