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英坐在堂内上首,不紧不慢吹着一杯热茶,吹了几次也不曾喝过一口。
禁卫首领急地冒火,先前他还以为李成英不过是随便找个借口治他们玩忽职守之罪,却没想到手底下竟然真的出了这样的鼠辈。
简直是要把所有兄弟拖下水,落个不得好死。
李成英的目光淡淡扫过来,轻声唤道:“韩统领,您说你这手底下,得有多少人拿了贺大人的银子来要我的命啊。”
“大人恕罪。”韩统领慌忙躬身请罪,急急忙忙将这个黑锅甩出去,“都是属下管教不严,这该死的贼人便交给大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什么杀啊,剐啊的。
李成英想都不敢想,自打他来到这个世界,干的最血腥的一件事就是带着人捅了巫北驰一刀。
说起怎么处置这个家伙,李成英着实还未想好。
只能含混过去:“听着都怪吓人的,罢了,先绑了,回京之后慢慢儿发落。”他拿腔拿调地说着,心里想,巫北驰再有一个多月也该回来了。
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到时候让他替自己报仇。
解决了这人的事情便要启程回京,韩统领一面吩咐手下去收拾东西牵马套车,一面问李成英:“李大人,外头还绑着几个暴民,不知如何处置。”
李成英听见处置就头疼,他哪知道怎么处置好啊。
烦躁极了干脆一摇头:“放了吧都放了吧。”
韩统领大惊失色,刚刚还凶神恶煞的李大人怎么对待这些暴民就如此宽容了,他磕磕巴巴:“大人···可是大人···他们······”
“怎么?韩统领不同意我说的话?”
李成英冷下脸,挑眉质问。
“这些佃农忽起暴乱,难道不是因为你韩统领治下不严,出了个胡言乱语的叛徒?”李成英哼道,“受蒙蔽者不知错而犯错,无大罪过。”
“且先放了,等京城内外事端平静,我自有发落。”
韩统领摸不准李成英的性子,只能垂首称是,吩咐下去将那些佃农都放了。他盯着李成英,心中仍有一个疑惑不解。
“听闻昨夜是一位蒙面侠士救走了李大人,不知这位侠士是哪里高人。他既救了李大人,也是救了我一班兄弟的性命,来日韩某定要登门拜谢。”
这是最奇怪的一件事。
京城大门紧闭森严,李成英孤身而来,只有他们这一班禁卫相随。
那么突然出现的侠士是谁,他为何能够恰到好处地出现救走李成英。这一切到底是安排好的还是巧合。
韩统领不得不怀疑。
人人畏惧李成英,因为他是李涣最得宠义子。那么李成英会不会凭借着这个身份,办成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封城许久,来往大臣都要下马搜身。
唯独他李成英,甚至连马车都没有走下——那么马车里,是不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成英轻轻一抬眼,四两拨千斤地将他的话扫回去:“韩统领也说了,是位蒙面侠士,他是什么人,我又怎么知道。”
骁勇王爷的权宦少监·39·乱象
李成英说要回去,韩统领只能带着人马跟随。
清明时节他们一批人马浩浩荡荡走出都城,一日才过便复转回来,一个个满怀心事各有鬼胎。
车队的末尾还绑着一个身披硬铠的士卒。
守城人缄口不问,见过李成英,又将人数马匹一一清点,放入城中。
拉车的两匹骏马踏上城门楼放下的吊桥,李成英在车厢里轻轻掀开车帘,回首望着城外的茫茫旷野。
为了防止歹人围困京城,城门外方圆甚广的一片土地不允许有任何遮挡物,空旷寂寥,一望了然。
巫北驰说会护送他直到回京。
终究是到了分别的一刻。
吊桥升起,城门关闭。李成英在微微摇晃的马车中坐着,他紧闭双眼,思索着下次相见是何年月。
李成英不在的这两天,贺梅亭登堂入室,在李府闹了个翻天覆地。
常言道宰相家奴三品官,打狗还要看主人。朝堂内外谁不怕李成英,就是他家里的仆从也不敢随便欺惹,只怕他们同李成英告了状,日后不好收场。
贺梅亭却是不在意这些的,往前李成英在府里他都不惧,要来搅扰一番。成英一不在,他领着人强行冲开李府大门,抢了两个漂亮丫鬟,将府里的侍从和黄门全打了一遍。
李成英下车回府时,整个府邸内外已经死寂一片。
他推门而入,平素那些畏他如鬼神的下人顿时哀号遍野,哭叫着扑到他脚边。一个年纪不大的黄门,又惊又怕,伤势过重,刚刚走了。
李成英目眦欲裂。
封闭皇权压制的社会下,这些人做了下人便将自己当作奴隶。贺梅亭位高权重,即便带人欺压到面前打到身上也不敢还手。
府内财务皆是主人的财产,任何人不敢妄动分毫,哪怕伤重病死也只敢拿着自己微薄的积蓄买一剂最寻常的汤药。
更何况掌管府中账务的大丫鬟被贺梅亭掳走了,他们便是想从府里借些银两,也拿不到银票,拿不到印章。
李成英亲自点了银票,盖上自己的私印,分发给众人叫他们去看伤。
小黄门也是家中贫困才不得已卖身入宫,又随着李成英搬出来住,平白遭了无妄的灾祸。时至此日,他也只能令人将尸身收敛了,再清点一大笔银子,责令手下将它们一并送到小黄门家中。
却还有两个姑娘,落在贺梅亭手中。
李成英知道,他要不回来的。
他与贺梅亭对于李涣来说是完全不同的意义。贺梅亭心狠手黑,无论什么事都愿意出头去做,他可以替李涣杀忠良,进谗言,设局陷害,酷刑逼供。他做李涣手里的利器,来争夺这个朝堂。
而李成英不过是李涣手里的玩意。
他的存在代表着李涣至高无上的地位。他骄横,说明李涣位高权重,他跋扈,说明李涣一手遮天。
成英如同装点盛世的美人,是一个时代的独特标志。
他的存在,是因为宦官专权干政,是因为李涣私欲过重,但他并不是唯一的。就像盛世覆灭第一个便会问罪美人,绝世佳人变成祸患妖姬。
满头珠翠和花钿委地,皆在一念之间。
对于李涣,对于他的威望,李成英并不是唯一的点缀。
一旦他不趁手了,李涣随时可以换上下一个乖儿子,照样宠爱万千大权在握,向天下人昭彰叫嚣着李涣的威名。
骁勇王爷的权宦少监·40·暗箭
同掌印丫鬟交好的几个姊妹相携着来到李成英面前,二话不说,跪下只是磕头。
李成英看着眼晕,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
贺梅亭掳走的这两人当中有一个位置极其微妙,不仅是府上掌管银子的管家丫头,更是先前派到内院服侍巫北驰,名作桃夭。平时伶俐的很,不然也不会担此重任。
李成英担忧二人性命,更唯恐桃夭一时不慎说漏了嘴,将巫北驰的事情抖个苗头出去。
“送我回来的禁军可还在?”
他愁容满面地揉捏着眉心,仔细问着下面的人。
“回大人,在呢。”一个丫头颤巍巍地回答,“韩统领带着士兵正在替大人收拾院子。”李成英闻言不由地嗤笑一声,先前手下除了叛徒险些要了自己的性命,如今倒伏低做小一副乖觉讨好的样子。
也不知做给谁看。
李成英起身,一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吩咐道:“到我房里收拾几件宫中行走常穿的衣裳,过会我再来,便回宫里去。”
丫头黄门纷纷在地上跪拜叩首。
李成英越过低伏的人群,走出厅堂,瞧着院子里忙碌的兵卒,朗声叫道:“韩统领,有劳了!”
“李大人客气了。”韩统领站在老远,笑着向成英回应。
李成英越过院廊,慢慢踱步来到韩统领身边,一双眼讳莫如深地眯着。像是毒蛇吐着信子,不急不徐地盘绕着人身。
他明明看上去柔弱不堪,偏偏将韩统领吓得屡屡后退。
李成英上前一把捉住了韩统领的腕子,声音压低,如同鬼魅在耳边嘶喘:“我府上丢了两个人,还请韩统领与我一起将她们要回来。”
豸弋政历
韩统领被捉着那只手血液都吓得凉透,他小心地将手向外抽着,推拒说:“李大人,您还不清楚千岁爷的性子,他是最不喜手下武将和您这样的权臣有勾连的,今日若是我同您去了,怕是咱们两个的脑袋都保不住。”
“哦?”
李成英的声音打着弯,带着勾,轻佻摄人地笑着。
“你同我去要个人便算勾连,你手底下的人收贺梅亭的银子要我的命便不算勾连了?”
“大人,大人!”韩统领慌张道,“这事情在下不知啊,同在下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说没有就是没有?”李成英冷冷笑着,“险些没了命的是我,你说义父介时信谁的话?”
“更何况,韩统领,你仔细想想,义父差遣你来的时候,可曾叮嘱过什么?”李成英循循引诱,“比方说,一切要听从我的号令?”
韩统领心下一惊。
李涣当时确然说过类似的话,说李成英是他义子,见成英如见李涣本人,行事需听成英号令,在外事事周全万不可有一丝懈怠。
“可是······”
韩统领仍是不敢。李成英是李涣的心尖肉,贺梅亭同样是他的左膀右臂,为了哪一个去开罪另一个都不是条好路子。更何况,他如今已经同李成英有了龃龉。
“不如这样,韩统领。”李成英软硬兼施,见方才那一招不成,立刻又换了办法,引诱道,“你随我去贺大人那里壮了声势,也算证明你与贺梅亭没有干系。捆着那个我便还给你,也省了你到义父面前辩白。”
李成英退了一步,愿意将先前的叛徒交给他处置。既是全了韩统领的面子,也展现了自己极大的诚意。
韩统领心知,李成英这样的人,能做出如此大的让步绝非易事,若再推辞,恐怕将人得罪得彻底。
于是态度缓和,干咳笑道:“没想到李大人对府中的下人竟然如此看重。”
李成英哼了一声。
“下人不下人的我倒不是很在意。”他一顿,目光凌厉如刀,“只是见不得有人在我面前撑脸。”
骁勇王爷的权宦少监·41·人命如草芥
李成英命人前去叫门。
贺梅亭的府邸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街,从前是御史大夫的住处,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自打贺梅亭住进来人人都像躲避瘟神一般避着他,商贾小贩甚至愿意放弃这块最繁茂的街区转而到冷清的地方摆摊。
贺梅亭恼羞成怒,令人找齐了从前在此交易居住的百姓,当街杀了两个人,告诫其余诸位,如若不回归原位,这便是下场。
他用酷烈的手段维护着门前车马不息人声如沸,然而只有极度自卑的人,才需要借用这样的手段得到认可。
“李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贺梅亭揣着手,领了一大帮家丁,拿腔拿调地走到门前,在府门的高台上居高临下同李成英说话。
李成英还未搭话,贺梅亭便自己看见成英身边站着的韩统领,声音更尖锐:“呦,韩统领不管理禁军,跟着李大人转什么呢,难不成投到他门下,做了人家的走狗了?”
韩统领面上一阵青白,他不敢正面得罪贺梅亭只好装死不发一言。倒是李成英一蹙眉,上前两步将韩统领挡在身后,落字有声。
“义父将韩统领拨给我调遣,既然还未交差他便要听我指令,你若心有不满自可直入大内,同义父告状便是。”
“贺梅亭,你趁我不在入我府衙,伤我家丁,还抢了我的丫头。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我自会同你算清楚,还不把那两个丫鬟送还来!”
“呦。”贺梅亭在门边,笑得得意猖狂,“咱家要是不呢?”
李成英微微抬手,几十名禁军立刻分列成阵,齐齐整整排在贺府门前。是个强攻的样式。
“你能闯我的府邸,我为什么不能?”李成英道,“奉劝贺大人不要不识时务,我跟你可不一样只敢偷偷摸摸行事。我若要打谁的脸,巴掌必然光明正大落在谁的脸上。”
贺梅亭气得高耸的颧骨险些挂不住松弛的皮肉,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他对着韩统领大叫:“你竟然真的要跟着李成英胡闹么!”
韩统领心一横,低低把腰垂下去,恭恭敬敬说:“千岁爷只让属下听李大人的话。”
“好,好啊。”贺梅亭冷笑,他伸指颤抖着不住指点在李成英身上,“你既然要,还你便是,两个贱婢,咱家也不是当成什么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