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啊这......”陈平支支吾吾了一阵,在殷盛乐愈发具有威胁性的目光底下,他把脸憋得通红。
殷盛乐眯起了眼:“有什么事情是本殿下听不得的?”
陈平的双眼迅速地朝两边扫开,只见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默默站着,只当自己是个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假人,而唯一能在七殿下闹脾气时出来劝慰两句的沈徽还在里头换衣裳,没能出来。
求助无门,也没法转移话题的陈平只觉自己老命休矣:“不是,嘶......”
“不是的话你就快说啊,难不成,是爹爹和娘亲吩咐过你,要瞒着我么?”殷盛乐心里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使唤得动身边的这些宫人,大半还是仰仗于父母的疼宠,不然一个小屁孩儿哪怕身份再是重要,又哪里能叫这些人服服帖帖地听自己的命令?
陈平的脸顿时垮得像是吃了十斤苦瓜。
殷盛乐转头吩咐合乐:“给你陈公公今后一日三餐都换成新鲜的苦瓜,就生吃。”
他这话一出口,陈平却反而松了一口气:“谢殿下赏。”
殷盛乐:喵喵喵?!
他眼皮半耷拉下来,露出死鱼一样的眼神:“你是打定主意了不肯告诉我?”
“殿下,您就饶了奴婢这条小命吧!”陈平哭丧着脸。
“不过是问你个话,哪里就要你的命了?”
陈平还是不肯开口。
殷盛乐撒开了手:“果然是爹爹和娘亲让你们都瞒着我吧。”
自认为逃过一劫的陈平见他像是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便松了一口气,却没看见殷盛乐那双猫儿般的黑眼滴溜溜直转:“那本殿下自己去问他们,就说,是陈平陈公公你,在我跟前主动提起来的。”
陈平没站稳,一下子跪在地上,哀嚎道:“殿下!”
他知道七殿下胡搅蛮缠是出了名的,但从没想到自己也能有这一日,毕竟自从七殿下上了学,脾气就变得好多了不是?
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沈徽劝着。
他心里念叨着救主的名字,沈徽果然很快换好了衣服走出来,一看见陈平跪在地上,便走到殷盛乐身旁,温声询问:“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怎么就叫陈公公这么跪着,他惹了殿下恼了?”
看见是他,殷盛乐拧巴着的凶恶表情软了下来,他用脚尖踢踢地面:“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问他话,他一样不说,跟河蚌似的,连吃苦瓜都撬不开。”
陈平的嘴闭得越紧,殷盛乐心里就越是好奇,而这身体里固存的那股躁动也越发地嚣张起来。
“行了,起来吧。”殷盛乐瘪瘪嘴,一转头,又挂上了笑,“我叫母后宫里的小厨房做了鸡丝粥,还有些菜卷子,伴粥吃的小点心,你这伤吃不得腌腊的东西,若是觉得这些东西太淡了,我再叫他们取些蜂蜜来。”
他声音还十分稚嫩,带着亲近与些许地讨好时,就变得极为软糯可爱。
沈徽似乎并没有口味上的偏好,他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继续劝慰大清早就发了一通脾气的殷盛乐:“陈公公历来办事都是妥帖的,殿下便是看在他往日贴心尽力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罢。”
殷盛乐用手拄着下巴,斜着眼睛去看陈平,又飞了个眼神看一眼合乐,很快他收回来,重新落在沈徽脸上:“那就听阿徽的,本殿下这次先饶过你一回,再有下次,我就让娘亲把你也换了,退回掖庭里去,叫你日日夜夜舂米。”
陈平飞速地磕了几个头,嘴里念着谢殿下宽恕,那颗提到嗓子的心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他背上全是冷汗,浸透了里衣。
七殿下身边的大小宫人,这一回可都是皇后娘娘亲自挑选过,叫人调//教好了才送过来的,唯有自己,原在栖凰宫不过一个跑腿的小太监,是那天国子监里自己一直守着,才让七殿下亲口要过来的,到了七殿下身边之后,陈平不但被秋容姑姑隔天儿地敲打提点,还被帝后二人提到跟前多次嘱咐警告过。
他是从宫外来的,小小年纪就被拐子给拐了,也不晓得家在何方,偏偏生得还算清秀,那拐子就和一些地下暗娼的馆子合作,在陈平六七岁的时候就将他阉割了,想将他养大后再卖个好价钱。
自小被阉割的男孩哪怕年纪大了,在受过调//教的情况下,也依旧长不成多么高大英武的模样,而是终身瘦小宛若男童,某些流传几百年下来的世家里,就有人特别喜好这一口的,皇帝上台之后也好生整治过一番,但这种事情,只要没当面捉拿住,总有得诡辩的余地,更何况这些阉娼早习惯了附在男人主家身上过活,就算将人抓住,他们也很少站出来指证,说不准还会帮着主人辩解。
也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坏,他才刚刚被阉割,那暗娼馆就被安国长公主带人捣毁,而他这样记不得家乡,也不知道自己姓名,又被阉割了的小男孩儿,便被统一送入了宫中的内监所。
几经周转,陈平才来到殷盛乐身边。
他在这宫里,就是无根的浮萍,除了老老实实听从上头的命令之外,他没有胆子去做出多余的选择。
也是查过他一直都老实听话,后头也没什么人,商皇后才会安心将他放在儿子身边。
沈徽吃饭的动作看上去慢悠悠的,十分雅致,殷盛乐也从盘子里夹了个菜卷子慢慢嚼着:“今天有宫宴呢,我本来就求了父皇,让他叫临川侯带上你,却没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过也好,你在我眼皮子底下,也免得在那府里受欺负。”
“殿下待臣惯来优容,是臣的幸运。”沈徽能左手写字,筷子也使得非常顺溜,他拒绝了殷盛乐让合乐给自己布菜的好意,还有心思将菜卷子里殷盛乐不爱吃的都精准地挑拣出来,摆到一旁,方便殷盛乐随时取用。
被一个伤者这般妥帖照顾的殷盛乐有些不好意思:“你吃自己的就好了,不用管我,手还痛吗?”
“已经好了许多,唐御医的药十分有效。”沈徽每次跟殷盛乐吃饭,为他挑拣去不爱吃的部分的时候,总有一种自己在投喂家里养的狸奴的满足感,但转念一想,分明是这性子跟猫儿一样的小殿下在养着自己,沈徽不由得失笑。
殷盛乐眼睛多尖呀,沈徽唇角才露出一丝丝笑意,他就已经发觉了:“阿徽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是,臣在想殿下。”沈徽毫不避讳。
殷盛乐一点儿也不害羞的,他直起身子,双手都支在桌面上,跃起来,踩着凳子:“想我什么,能说说么?不说也可以,要是阿徽夸我的话,我要不好意思的。”
被逼问恐吓的陈平在一旁默默流泪。
沈徽的笑颜彻底绽开了来:“臣只要一想到,此生遇见了殿下,殿下还待臣如此之好,便会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实在是没法不开心。”他的笑容与平常的那些礼貌的笑看上去没什么区别,殷盛乐却恍惚见着他眼里有什么东西被慢慢地点亮了。
却也不再做多思。
自己跟原身是完全不一样的人,肯定也不会跟小男主走到最后决裂那一步的!
殷盛乐被沈徽夸得心花怒放,他双手往腰上一插:“这有什么,你可是本殿下的伴读,本殿下当然会罩着你啦!”
小团子一样的人儿,再嚣张得意,也不会叫人觉得心生反感。
“祖宗,可不该这么踩凳子,仔细摔下来。”陈平试图给自己挽回一点在殷盛乐心里的印象,那只后者脑袋一扭,装作没听见。
沈徽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陈公公说得对,小心摔了。”
既然小男主都开口了,殷盛乐就故意挂着不愿意搭理陈平的表情,气哼哼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又在宫人上来擦凳子之前,自己摸出一张帕子将凳子上的鞋印擦掉,再一屁股坐了上去:“阿徽,等会儿咱们去御花园看灯吧!我娘亲布置了好多花灯,还有灯谜,只要能猜出灯谜来,就能把自己想要的花灯给拿走了。”
他对自己的文化水平还是十分有逼数的,于是厚着脸皮:“不过若是阿徽你想要,得自己去猜才行,我说不准还得仰仗阿徽你的聪明才智呢!”
他孩子气地吐吐舌头。
沈徽又被他逗笑了:“好,殿下想要的,臣一定会为殿下取来。”
无论那是什么。
殷朝的宫宴通常是从中午开始。
有资格入宫、收到了邀请的朝臣宗室们一早就入了宫,在宴会正式开始之前,还得先拜见皇帝,命妇们则是得先往各宫拜见宫里的娘娘们。
等这一波的朝拜完了,他们才会到宴厅里去,找到自家的位置坐下。
而被长辈们带入宫来的年轻人们就没那么严格,只需要拜见过贵人们,就可以去御花园里赏灯猜灯谜,因殷朝的男女大防并不是很严格,说不准还能成好几段姻缘呢。
在原主的记忆里并没有前头几年中秋宫宴的记忆,也许是因为他太小了,没记住,也许是因为商皇后不肯让自己的宝贝儿子过早地出现在朝臣世家的视野之中。
待沈徽吃完了,殷盛乐才想起来告诉他:“临川侯昨晚就告病了,今天大概侯府的都人不会过来。”
沈徽闻言稍作沉默:“世子也不来么?”
“额......”殷盛乐挠头,沈徽探身过来给他摘走嘴角的一点菜叶子,小豆丁脸上有些泛红,“昨晚阿徽你睡着之后,那个什么,临川侯入宫,本来说想先见见你的,但是被我给打发回去了,然后、然后你那个弟弟在御殿上口出狂言,把你祖父气狠了,他一开始不知道你是被伤了右手,起初还想给他们求情来着。”
其实就算临川侯知道沈徽是伤了手,他的第一反应也肯定是要给二孙子求情,奈何他被真相冲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后面又有沈德大胆自曝,成功地把临川侯气得险些厥过去,这才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
“那小胖子说了很多不好的话,差点儿把临川侯气倒,然后他就说要废临川侯世子的位份,改立你为世子。”殷盛乐避过了沈德的污言秽语,说,“我爹爹已经答应了,说是等宫宴过了,就下明旨。”
他小心地观察沈徽的神色,果不其然,小男主为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眉尾也弯落下来,看上去是伤心了,还有些隐隐约约的不耐,但他嘴角依旧是向上扬起的:“多谢殿下告知。”
“你当了世子,将来那些人就都要看你的脸色过活,他们再也欺负不了你了,阿徽不开心吗?”殷盛乐心里有些不安。
沈徽摇头,道:“臣没有不开心。”
“可你都拧眉毛了。”殷盛乐抬手对着空气戳戳。
沈徽眉间多了一抹诧异,他从小就学着该怎么笑,该用那种笑容,才会让人看不出自己的软弱,才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足够谦卑,没有威胁性——这能避免很多麻烦,也免去很多苦头。
装着装着,他都习惯了时时刻刻脸上挂着温和宽厚的笑容,就算心里有什么别的情绪,旁人也鲜少能看出来。
对他敌视进了骨子里的柳氏看不出,只当他被责罚得怕了,懦弱了,不敢与她争锋;沉迷酒色的父亲也看不出来,或者说他眼里除了美酒美人,就从没有过这个亡妻留下的孩子,或许还巴不得沈徽早点去死,好给他的娇妻爱子腾出继承人的位置。
连祖父,都没法看出自己掩藏的情绪。
在他眼里,大概自己就是一个脾气顶顶好的,温柔、宽容,知道进退的孙儿。
这些人都不知道,在无数个冷寂的黑夜里,沈徽也是用力地磨咬着牙齿,才将那些不可轻易显露的痛恨压在心底。
他不自觉地抬手摸着自己上弯的唇角:“臣的表情很不开心吗?”
“倒也不是。”殷盛乐拿小胖爪子摸着下巴,“我就是觉得你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沈徽垂下眼帘,连同唇角的弧度也一并拉平,虽然他很快又恢复到往日的笑脸,但那一瞬之间的阴沉还是叫殷盛乐看得清清楚楚,而沈徽像是突然放下了什么一样,用带笑的语气说:“殿下说得没错,臣方才确实是有些难过。”
“因为临川侯为沈德求情?”
“不只如此。”
他们走在去御花园的宫道上,路旁挂了许多六个角的宫灯,灯面上画着玉兔姮娥,角落里是桂树蔓生出的枝叶。
他们身后跟了一队浩浩荡荡的宫人,陈平走在最前,并且不着痕迹地把合乐挤兑到落后一步的位置上去。
他心里的纠结完全摆在脸上,被合乐暗暗记下。
宫人队伍的前方,隔了三步远的地方,殷盛乐牵着沈徽的手,侧头问:“不止如此?”
沈徽也向她偏了偏脑袋:“是的,不止如此,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眼神变得悠远而空洞,仿佛是在回忆,又好像重新看到了过去的景象,“臣讨厌临川侯府,如果可以,臣只愿做一个升斗小民,而不是落在侯府里,或许,不与‘临川侯’这三个字沾边,臣与......臣与母亲才会过得松快些。”
“母亲?”殷盛乐难过地看着沈徽,原书里,对沈徽早逝的母亲提及最多的,是一段他报复临川侯府,报复自己的生父以及后母的剧情。
但无论是那书里,还是自己穿越后所听闻的,都是临川侯世子夫人在生产时难产,诞下沉徽后便过世了而已。
然而沈徽的话里似乎别有深意。
莫非剧情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变化?
殷盛乐很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