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徽苦笑着:“是啊,臣的母亲,倘若她并没有嫁给臣父亲的话,或许也就不用受后来那么多的苦难了。”
“阿徽还记得令堂么?”
“殿下或许也听说过,柳氏与沈健在臣母亲有孕时苟合,故意气得她难产,臣母亲在生下臣之后便离世了。”他口中这段话,在临川侯府是被视为禁忌的丑闻的存在,他哪怕心中有怨,想要为母亲抗争,想要以此指责柳氏和沈健,都会被旁人联合着压下,其中也包括临川侯。
一味地只知道捂住府里受害者的嘴,却也不想想,这一家子的丑事放在外头,又有哪几个是不知道的?
自欺欺人罢了。
“莫非另有隐情?”
沈徽点头:“臣的母亲虽然难产,但其实并没有因此血崩,只不过到底还是坏了身子,精神不济,身边的人也被沈健趁着她昏迷全部打发走......她被锁在临川侯府最深的小院子里,外人都说她已经死了,沈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具尸身将她充当作我母亲下葬.......而我的母亲,只能在那方牢笼里,眼睁睁看着柳氏不明不白地入府......”
他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殷盛乐在他手背上拍拍。
沈徽继续说道:“她其实养我养到五岁,身子才终于支撑不住,才离世的......”
“临川侯就不管吗?”殷盛乐发现,沈徽虽然平时都十分规矩,自称也总是用谦称,但这孩子情绪上来了,还是会露出许多破绽,包括但不限于对自己生父直呼大名,以及自称从“臣”变为了“我”。
“那时北胡犯边,祖父被调过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娘亲已经离世,而我......臣年纪太小,还不知道要韬光养晦,在他跟前将事情全部倒出来,结果反被柳氏抢白,颠倒是非,因臣的一时冲动,失去了为母亲寻求公道的良机。”
他不住地叹息,或许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在短短一段话里,究竟是叹了多少回,但殷盛乐默默地记下来了,心中不住地慨叹着世道难公,命运对沈徽实在是过分残忍。
好想。
杀了他们。
殷盛乐眼神一凛,迅速将心底莫名涌现的杀意摁了下去。
太奇怪了。
原身小小年纪,究竟哪儿来的这么多暴戾脾气?
沈徽依旧在诉说着自己过去,从一开始,他没能抢占先机,到临川侯因为新伤旧伤,辞官回家足不出户的养病,而自己也逐渐学会如何在侯府中表现得听话乖顺,慢慢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吃了许多次亏之后,臣才学会如何反击,在柳氏她面前故意露些破绽,引她再来对付我,又故意将祖父也引来,叫他看清楚我的处境,如此,臣才能有机会被送去国子监读书,也才能与殿下相遇。”
他始终认为,自己的挣扎,自己的不屈服,才是让他看见为母亲讨回公道的真正阶梯。
倘若自己真的像祖父期盼的那样,对那一家三口处处忍让包容,只等着以后继承侯府就好了.......开什么玩笑,他所面对的,可是一群不知饱足的豺狼啊,但凡自己稍微有些不慎,就随时都会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臣不想认命,也从来不愿意认命,臣大概天生是个反骨头,不愿遵从父祖之命,天生的不肖子孙。”
若放在从前,这些话,沈徽是断断不敢说给旁人只晓得。
哪怕今天对着殷盛乐坦露心声,也存在着赌的成分。
对这个自他有生以来,给了他为数不多的温暖的小殿下,赌下自己的所有信任,也博小殿下对自己的信任。
殷盛乐就在沈徽的不安忐忑之中,将他的手抓紧了:“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对,他们为了自己,害死你的母亲,还想害你,你难不成就顺他们的意,将自己的命送上去么?就因为他们是父亲,是长辈?”
“不应该的。”殷盛乐缓缓摇头,黑漆漆的瞳孔里,映出来沈徽的身影,“倘若你当真那般驯服,就不是我认识的沈......徽了。”
殷盛乐定定地看着他,在书里,沈徽可是一个敢弑君的猛人。
“你既然不愿意跟临川侯府再有牵扯,但是你又不方便直说,那就全部交给本殿下吧,保准给你办得妥妥当当!”殷盛乐挺起自己的小胸脯用力拍了两下。
他鼻孔朝天不可一世自信至极的模样在沈徽看来实在是可爱极了:“臣已经偏了殿下许多好处......”
“是本殿下愿意偏心你,你乖乖受着便是。”殷盛乐故意纠正他道。
临川侯府那个鬼模样,也难怪小男主不愿意回去,不过也正好,不会去,男主就完全变成自己养的崽儿啦!
那岂不是正合我意?
殷盛乐心里一个浑身黑漆漆的小人儿贼兮兮地搓手手。
感谢临川侯府的作死,把小男主推给自己,此时再不跟他好好培养友情又更待何时!
“反正阿徽你不用担心的啦!”殷盛乐拉着沈徽快步走起来,走到一盏小兔形状的花灯下面,“你喜欢这个兔子么?”
又问看管花灯的宫人:“这兔子灯也要猜谜才能拿么?”
守着这边这一片花灯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宫女,穿着身俏丽水嫩的翠色宫裙,她眼神似乎有点儿毛病,一开始离得稍微远些,就看不清是谁来了,待殷盛乐拉着沈徽走近,才露出惊恐的神色,有些结巴地说:“是、是要、猜、猜谜的,七殿下稍等,奴婢这就、这就去将灯谜找出来!”
她一转身,带倒了摆在一旁的灯谜签子,又是一通手忙脚乱的摸寻,殷盛乐看着她的表情,怕是都快吓得哭出来了。
“我有这么吓人吗?”他瘪嘴,摇着沈徽的手臂,“阿徽你说,我真的那么吓人吗?”
原身虽然熊得飞起,但他平日里见到不是自己宫中的宫人,也没像这个小宫女一样怕得打哆嗦啊——还得除去跟在唐御医身边的那个小太监。
实在是太奇怪了,偏偏看上去像是知道些内情的陈平不肯说。
想到这儿,殷盛乐又狠狠地瞪了陈平一眼。
陈平一个哆嗦,忙陪起了笑脸:“殿下可有事要吩咐。”
殷盛乐“哼”地一声,扭过头去,依旧是不肯搭理他的模样。
陈平顿时又是满心的苦涩。
此时他身后的合乐轻轻戳了一下上司,小声提醒:“陈公公,殿下这是心里不舒畅呢。”
陈平回头瞪着他,也压低了声音:“就你小子知道得多!”
“奴婢只晓得,咱们都是七殿下的奴婢,不管做什么,都得叫殿下顺心罢了。”
陈平愈发觉得这小子阴阳怪气,只是还不等他发作,脑子里边一道灵光闪过。
对啊。
自己是七殿下的宫人啊。
那件事虽然上头的帝后都警告过自己,轻易不许叫殿下知晓,但殿下他现在已经察觉到些许端倪,朝自己问了,若自己憋着不说,落在殿下眼里,那岂不就是不够忠诚听话么?
想通了这一点,陈平身后又是一阵冷汗簌簌地滴下。
依照七殿下这个脾气,被他认为不够忠心的下人会是个什么下场自不必多提,今儿个自己能躲过一劫,还是靠了沈公子在侧,让殿下没那么暴躁!
他又回过头,颇带深意地看了合乐一眼,沉着嗓子:“好弟弟,哥哥承你的情,先前都是哥哥心胸狭隘,都是我的不对,你日后若有什么不好办的,只要不是背弃主子的活儿,尽管来找哥哥。”
“陈公公客气了。”合乐微微一笑,深藏功名。
他们私底下有来有回地说完了小话,另一头沈徽已经将灯谜给猜了出来,小兔灯到了殷盛乐手里,他一提灯杆,却发现兔灯底下的绦子太长,自己又太矮,直接垂到地上去了。
但他又不愿意松开沈徽的左手,叫他帮自己拿着,于是对后叫了一声:“陈平!”
陈平立马走上来,恨不能在左右两边写满忠心:“殿下可是要问......”
殷盛乐上来就把兔灯塞他手里:“你拿着。”根本没听清楚他的示好。
塞完了灯,他就又拉着沈徽往前头走了,此时陈平的脸色又变得苦涩,而那翠色衣衫的小宫女依旧瑟瑟发抖,在经过她的时候,殷盛乐终于是忍不住:“本殿下到底哪里生得吓人了,竟叫你怕成这个模样?”
他不问还好,一问,那小宫女就抖得更厉害了:“回禀殿、殿殿下,奴婢早些时候,是在、在栖凰宫、侧殿供职,是、是伺候您、茶茶、茶水的......”
殷盛乐整个人都哽住了。
原主从前发作宫人最多的理由,就是这个茶水太烫、太凉、苦了、甜了这种胡闹又摸不着边际的理由。
“听姑姑说,从本殿下那里打发走的下人,不都是被送进掖庭受罚了吗?”殷盛乐看着眼前比沈徽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直在心里叨叨原身实在是造孽,熊娃儿一个。
小宫女快要哭出来了,她呜咽了两声,带着哭腔地说:“奴婢也以为要被罚入掖庭的,但是,但是,姑姑说,皇后娘娘仁慈,也晓得咱们其实没犯什么大错,不该入掖庭,只发回宫女所,再由所里的姑姑们重新分派差事,奴婢真的不是自己跑回来的,殿下明鉴,殿下饶了奴婢吧......”
她这回倒是没有再继续结巴,而是说着说着就直接哭了起来。
殷盛乐瞠目结舌呆立一旁,还好沈徽冷静,请跟在自己二人身后的宫女上前安慰哭得不成样子的小姑娘。
“陈平!那个小太监也是从我宫里出去的?!你就为这点小事,宁愿顿顿吃苦瓜也要瞒着我?!”殷盛乐瞪向陈平。
陈平这会子是真的有苦说不出了:他才刚刚打算跟殿下坦白,结果就被突然冒出来的小宫女给截了胡,苦哇......
*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九点更结果还是超时了QAQ
不过也只超了几分钟......一万字更新奉上,顶着锅盖我先溜了!
第23章 一条咸鱼二皇子
殷盛乐此时心中一片空白, 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他能理解父母会对原身以及自己有所隐瞒,但没能想到的是,竟然是在这件事情上一定要让人瞒下来。
原身将不停地更换宫人当做是一种有趣的游戏, 他一直觉得看见宫人们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地求饶是在取悦自己,虽然后来发展到一言不合就要拿马鞭抽打的地步, 但他起码对那些被换走了的宫人是没有杀心的。
他太小了,并不理解什么是死亡, 那日王济自尽在他跟前, 他也是被王济惨烈的死相所惊骇, 而并非是一个活人对于“死亡”的天然恐惧心理。
那么就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商皇后, 还有皇帝, 会在明知自家儿子连那些被换走的宫人的脸和名字都记不住的情况下, 还笃定地认为, 若是叫原身知晓从他那里被赶出来的宫人并没有进入掖庭, 他就会大发脾气呢?
殷盛乐除了这个,实在想不出他们非要瞒着自己的理由。
七皇子的脾气糟糕透顶。
可身为长辈的帝后二人不但不严加管教, 反而是尽可能地纵容他,不辞辛劳地在后头给他收拾烂摊子,就像是他们对这个孩子......有什么愧疚一样。
莫非是被人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药?
殷盛乐很郁闷。
自己及年纪太小了, 身边也没啥特别精通医术的人,或许秋容姑姑会一些医术,但她显然是商皇后的人,比起自己,更听商皇后的吩咐。
来自父母无微不至的保护有的时候也会变成阻碍, 殷盛乐不得不承认, 在自己长大, 能够出宫,有足够的资本来引人投靠之前,自己是很难发展出势力的。
这两年从殷盛乐处赶出去的宫人大多都是被商皇后赏赐后送回去,再重新分到各处,鲜少能再出现在殷盛乐跟前的。
他盯着被莲实劝慰却依旧颤抖不止的小宫女,不经意却见她飞快地挑起眼皮朝自己看来,小宫女或许是因为刚刚一直都低着头,只能听见七皇子问责陈平的声音,却没能想到殷盛乐虽然是跟陈平说话,视线却并不曾落到陈平身上。
小宫女偷瞄的那一眼,被殷盛乐逮个正着。
她脸色本来就十分苍白了,如今更是全然失了血色。
到底是年纪还小不够稳重,露了破绽。
先是唐太医身边的小太监,后头又是看守花灯的小宫女。
明明商皇后三令五申,不许他们再到七皇子跟前来的,怎么就能如此之巧,一个二个的,竟接连冒出来呢?
而且商皇后的禁令,连陈平这个贴身伺候的太监都三缄其口,这小宫女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怕得都结巴了,但后面说出自己被殷盛乐赶走却并未入了掖庭一事时,又那么地清晰流利。
“吓成这样,真是可怜,莲实姐姐,你将她带去给母后,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母后。”殷盛乐意识到自己好不容易在宫内走动这么一回,那藏在背后的算计就又接踵而至,恨不能一刻都不安宁......
他心里恼火,而那小宫女已经吓得站不住了,只再口中不住地讨饶,但殷盛乐已经不想再听,他冷笑两声:“你是从本殿下宫中出去的人,又怎会不知我是个什么脾气?”
“现在才想起来讨饶,不觉得太晚了么?”他疾言厉色,奶气十足的脸上全是凶狠,言语间嘴唇开合露出两侧的尖锐虎牙,这阴沉狠辣的神色全然不像是一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哟,这是在闹什么呢?”
一个懒洋洋的男声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