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他心中又只想好好地将江屿风放进锦绣丛中藏起来,叫他再不受外界的任何伤害,也生怕去触及他内心的那些淋漓伤口。
若江屿风不愿与他诉说此事,他也不会逼问。
怀令似乎也与他一般心思,当下也沉默了下来,缓声道,“痊愈便好,记着此后也要好好休养,不能再作践身体了,知道吗?”
江屿风点了点头,却见怀令忽然又别有深意地盯着了宋必回,“知道了吗?也不能过度放纵辛劳。”
宋必回:“……”
江屿风当下咬紧了牙,感觉浑身虚汗都下来了,“您别说了师尊!”
“虽然吾道讲求自在随心,但我就是在教他,作为道侣也应当考虑到……”怀令一本正经道。
但江屿风闻声脸瞬时便红了,他当下着急忙慌地打断怀令的话,讨饶道,“求您放过我吧!师尊!”
“怎么这么些时候不见,小屿风脸皮还是这么薄?那为师不说了,我以后再与必回好好聊。”怀令逗江屿风逗得开心了,当下扯了缰绳,恣意笑道,“快寅时了,都快些回去休息。本仙师也要先走一步了,此后梦行你们见到的应当也只是我的虚影,我在塔顶之后等你们。”
江屿风与宋必回二人点了点头,低头躬身为怀令仙师送了行。
“师公叫我不得放纵。”可怀令走后,宋必回却忽然又低声开了口,“可遇上师尊,要做到此事太难了。”
“你怎么也开始了!?”江屿风震惊了,他刚刚送走一个,身边那一个便也开始逗他了。
“弟子发乎情止乎礼……”宋必回继续道,然后被江屿风上前一把捂住了嘴。
“再说今夜便睡榻下吧。”他威胁道,然后自然地重又坐入了那人的怀中,气呼呼地淡声道,“走吧。少废话……”
宋必回淡笑着望着他被逗得炸毛了的师尊,当下将那柔软娇小的身躯又搂紧了一些,将其用袍子裹好,便扯了缰绳,重又奔入了月色之中。
待到江离琢踏出门时,已然是清晨。
天光从云雾之中四散开来,寂静慈悲之中,却又没半分怜悯世人之意。
“江大人,我们何时出发。”管家沙哑和缓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
但落在江离琢的耳中,却又仿若是阎王的催命符一般,叫人格外无力又无助。
正当他要开口之时,身侧不远处却忽地传来一个格外做作的声音。
“哟!江大人。”徐易陪着假笑行了个礼,“此去旅途艰辛,小弟来给您送行了。”
风骤然大了,吹拂起了江离琢的鬓发与衣摆。
江离琢却倏忽一笑,当下淡声道,“徐大人,可真给江某面子啊。那等江某回来了,定要再与您好好聚聚。”
徐易当下脸色变了,他眼神阴沉地望着江离琢,嘴角却依旧勾着笑,“江大人这又是何意啊?”
“虽笑未必和,虽哭未必戚。面结口头友,肚里生荆棘。徐大人又何必问江某之意,只当忧虑多行不义必自毙罢。”
江离琢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到耳后,他眉目清明俊朗,竟又仿佛那个高头大马,鬓戴官花的风流少年郎。
他从不惧死。
数年来他清廉为官,结交挚友,脂膏不润,以百姓君主江山为上。将天下大事为己任。
可又何人知他怜他呢?
江离琢凄苦的笑了,他死不足惜,却又牵连了他的至爱至亲之人。
“我的江大人怎么又愁眉苦脸了。”身后江夫人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她从门口端庄地走了出来,上前轻轻抚了抚江离琢紧皱的眉头,然后惊奇地瞧了一眼面色极其难看的徐易,当下温婉道,“徐大人怎么今日来了?招待不周,可千万不要怪罪。”
徐易快被这两人一唱一和气炸了,本是想来羞辱一番江离琢,却未想是被这夫妻二人反骂了一顿,气得立刻甩袖而去。
“这人怎么就说几句便走了。”江屿风在后面奇怪道,“我还没上场呢。”
宋必回眼中盛着淡淡笑意。
他站在江屿风身侧垂眼望着那人,只觉着他的师尊真是太可爱了。
第90章 别离
“寒酥本应当是大富大贵之命。”怀令仙师端起手边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你此番举动,那可是要替他改了命啊。”
“富贵不足惜,花盛也易夭。”江离琢淡淡笑了,“仙师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怀令仙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江离琢也终究是看破了这场虚无繁华。
世人紧紧攥在手心的荣华富贵,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捧沙罢了,最后亦将自己淹没风化。
他的小儿子江寒酥生辰八字虽然都是上佳,也与天道有缘,但到了青年时期却似乎又有所大难。
大难之后便几乎是康庄大道了。
可是此次若入了修仙道,便是与凡尘断绝,那些荣华富贵的贵人命可就是再与他无关了。
“江大人,若真与您所说一般,我定会在出事之前将他带走,但之后,我却会叫他淡忘有关尘世的一切,也包括你们,这也可以吗?”怀令仙师轻轻地叹了口气。
“天命不可违,我只求寒酥平安便好,其余都随天意吧。”江离琢笑着垂下了眼,将眼中的落寞掩去了,“我们是逃不过这命数的,但稚子无辜。”
怀令为难地闭了闭眼,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师尊想睡一会儿吗?”马车缓缓行驶之中,宋必回低声与江屿风传音道。
此刻车内,江屿风搂着江夫人的脖颈,依偎在她温暖的怀中。
他不想就这么睡着,这是他最后一点有关亲情的温暖记忆了,若他此刻睡去,那便又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始终沉默着,却忽然感觉宋必回的气息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环绕着他,似乎是在安慰平复他的心绪一般。
马车颠簸着走在泥路小道之上,外面却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细密如针的雨点敲击在车厢之上,整个天地好像都被灰暗笼罩了。
“寒酥是大孩子了……”江离琢轻缓地笑着道,“不能再撒娇了。”
江屿风感觉那个温柔的声音宛如抓不住的风一般飘渺无形,随后渐渐消散在那场雨里。
他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剖开了个口子,此刻却无能为力,只能紧紧地拥着江夫人不抬头。
“我们的小寒酥最乖了。”江夫人轻轻低头亲吻他的发梢,忽然之间,他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兰花香绕在他的鼻间。
此刻寂静无声。
一柱香后,江屿风却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在慢慢下沉,他能听见耳边似乎传来了宋必回轻轻的低唤,可大脑却好像突然之间转不动了。
是那兰花香吗,他难过地想着,却感觉到有人再次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
能不能,不要走……
一切都好像是握不住的风一般,尽数不可控制般瞬间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就是休门吗?
江离琢二人的身影倏忽之间淡退了,好像从来都没存在过一般,随着苍茫夜色而去了。
宋必回一身潮湿气地迅速跃上了马车,轻轻将孤身一人江屿风抱了起来。
车内已然空荡一片,休门的梦行就要结束了。
他轻缓地拍着江屿风的后背,却感觉到一种强大的灵力奔涌而来,那种醇厚又强大的气息,应当是怀令仙师的了。
宋必回只得又再次收敛了气息。
“江离琢!”他听见了车门之外怀令仙师的急切的大声呼唤了几声,却始终无人回应。
唯有一片寂寂雨声。
宋必回沉默着闭了闭眼,却忽然感觉到肩膀上一片温热。
也许江屿风心中什么都一清二楚吧,却又不肯将痛楚宣之于口。
他平日里淡然厌倦了浮华的眼眸,原来都是在见过了无数次的摧心剖肝的场景后才蜕变而出的。
当年明明他也是用那双纯粹洁净的双眼来看这个世界。
但命运却又一次次将他推落深渊之中。
世人皆知他君子无双,道法高深,身后又有泽山相护,是如此高高在上,淡漠众生之人。
却又不知他赤忱一片真心,动荡半生。
车帘被蓦地掀开了,怀令仙师满目沧桑地望着在车中熟睡的孩子,只觉当下心中悲凉一片。
“可怜孩子,以后便跟着为师在泽山吧。”他轻轻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将江屿风抱出了门。
他用衣袍将那孩子兜好,当下飞身而去。
“必回,来泽山寻我。”
忽然之间,宋必回却听见了江屿风低沉轻缓的传音。
第91章 成双
再看见那泽山熟悉的飘渺游荡的山气云雾之时,江屿风只觉格外唏嘘又亲切。
他手中捧着怀令仙师交给他的那只云纹小暖炉。此时此刻,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那暖炉本就是那太子前几日送来府中的,说是春寒料峭,担心江家的小公子在路上受凉,才特地命宫中匠人准备的。
太子一向对江离琢很是欣赏敬佩,只可惜此人不知朝中结党纷乱之事,还当圣上真是派江离琢前去治理洪水。
离别之时还依依不舍地给江离琢写信,说待到江状元再次回京之时,定要再好好一叙。
可终究也不过是虚妄一场。
也许这也是一种福气吧。江屿风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一切归于寂静的时刻,宋必回从远处云海之中轻巧落下,宛如谪仙一般负手而来。
“师尊,门开了。”他清冷地声音轻轻响了起来,然后弯下身自然将江屿风抱起。
“嗯。”江屿风精疲力竭地依靠在了宋必回的肩头,只觉这场休门已经叫他身心俱疲了。
怪不得说梦行是炼心的最好之处,照这么把原先的伤口一层层揭开,撑不过便被永久地困在其中。
若不是心脏强大之人,那还真不容易过关。
照这么六门过去,就是不死,也得褪层皮了。
江屿风叹了口气,感觉梦行果然不适合他这种格外倒霉的人,每时每刻简直都是无尽的折磨与煎熬。
他越过宋必回的肩膀去看远处隐隐绰绰的山峦,只觉宛如浓淡水墨一般,在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可就在他出神之时,却蓦地感觉到宋必回的手顺着他的背缓缓往上,然后轻轻勾住了他的发梢。
江屿风当下冷冷开了口,“我感觉到了,宋必回,松手。”
但宋必回却不以为意,他声音低沉又云淡风轻道,“我只是想给师尊整理一下头发。”
“是吗,你好像很喜欢辫子?”江屿风意味深长地望向了他,然后微微扬了扬下巴,命令道,“低头……”
宋必回:“……”
半炷香后,钟遥夜恍然听见身后一阵下楼的脚步声响。
她好奇地回头,第一眼就看见了宋必回阴沉的脸,可第二眼便当下惊奇地睁大了眼。
“哇哦……新发型,不错啊。”她迟疑着道,然后憋着笑拍了拍身边槐序的胳膊,“快看你必回师兄的小辫子,怪可爱的。”
宋必回闻声不禁瞬间咬紧了牙,他沉痛地闭了闭眼睛,可走在身后的江屿风却淡笑着探出头来,“好看吗?我编的。我觉着我的编发技术肯定是比他的要好。”
钟槐序连连点头,然后盯着宋必回耳后那一根小辫,诚恳道,“确实可爱。”
宋必回这辈子没被别人说过“可爱”二字,当下情绪低沉得释放出的冷空气仿佛都快把整个正殿都冻起来了。
但如今他又没法子,毕竟是江屿风亲自编的,若是拆掉,又觉着可惜。
他只能心中庆幸此刻正殿之中还没有其他门生通过休门回来,也没什么人见到他如今的模样。
否则今日便是他被拉下神坛之日。
“必回,不必如此拘禁。”江屿风淡笑道,“你不是很喜欢吗?”
“呃……”宋必回面无表情地凝望住了他,冷冷问,“那师尊喜欢吗?”
江屿风猛地一顿,发现身旁钟遥夜和钟槐序二人突然又将期待热切的眼神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小兔崽子,把火都引到他身上了。
“这可是我亲手编的,明知故问。”江屿风扬了扬眉尖,波澜不惊道。
这种回答显然有些循规蹈矩,钟遥夜二人没有听出有什么特别有趣的八卦小道消息,只得又兴致缺缺地转了过去。
但她们刚转身,江屿风便一把拉下了宋必回,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是我的我自然喜欢,但好徒儿,你的胆子可真大。”
宋必回感觉到那人温热的气息轻轻拂在他的脖颈,只觉当下呼吸一滞,脑子都在一瞬间不转了。
他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伸手想去揽江屿风的窄腰,可那人却只轻巧一绕,便在他身边倏忽擦过了。
“坐下休息一会儿,必回,正好静静心。”江屿风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便坐到钟遥夜她们所待之位的一侧去了。
独留宋必回一人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这回你们休门没出什么事情吧?”钟遥夜抬眼问身侧的江屿风,她头上换了支新的玉簪,应当是钟槐序出阵替她又拿了一支来,终于不再是随便盘支竹笔了。
“还可以。”江屿风端起桌上放温了水的茶盏,稍稍喝了一口茶,见宋必回也坐回了他身边,当下不禁感叹道,“但怀令仙师真的是捅刀子的好手。”
“你在背后说师尊坏话,也不怕被他听见。”钟遥夜笑着调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