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察觉,宴朔在铎曜的剑意愈发寒意迫人时,他面上神情虽无异样,但两只眼睛却在无声的变化。
一只眼眸幽墨翻涌,注视着铎曜的目光贪恋又欢喜,只要安静注视着就仿佛无甚遗憾。
而另一只眼眸沉沉墨色之中还有诡异血色微现,在黑与红的翻涌交错时,仿佛能在那微小的空隙中窥见那被藏匿极深的尸山血海。
两只眼,不同的灵魂,在看向挡在自己前方的铎曜时,却是一致的贪婪。
双眼墨色之中藏匿的细微差别,如果宴朔不想,谁都无法察觉。
铎曜若有所感,转首向后方的青年看去,也只看到一个耷拉着脸漆黑眼眸紧盯着自己的“大型狗狗”,还委屈的不行。
铎曜忍不住抿了抿唇,面上寒霜收敛了些,迟疑道:“为师不是故意的。”
等他发现时又气又怒,虽说那一敲只是为了唤醒险些坠入大衍天刑术的青年,但下手时带了情绪难免重了些。
铎曜眸光错开,心内不解。
“小家伙有什么好委屈的?”
宴朔另一只眼中墨色深处也涌上一丝血色,同化后的双眼更是看不出区别,身前的师尊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师尊的右手他昔日时常看过,修长如玉,苍白细腻。在他眼中这只手又美又软,适合把弄许多东西,玉器也好琴箫也好,却是不适合执锋锐冰冷的剑的。
但如今这只手真的拿起了剑时,宴朔唇角上扬不可抑止地笑出了声,只觉心口化开一片温热,恍如滚烫火流窜入骨髓,流过一处就是一滩温热。
宴朔笑意低沉又沙哑,他又没有掩饰的意思,一经传出就惹来许多目光。
他身处寒冰之中这许多年,第一次知道原来仅凭一人无意的举动,就能轻易融化这让他绝望的寒冰。
宴朔止住了笑声,语气复杂低声询问:“师尊,大衍天刑术只会对罪无可赦之人降下,那不露面的天机门门主是认为我罪无可赦吗?”
铎曜只当青年气极反笑,此番发问也不过是由心而怒罢了,右手抬起稍一用力,剑尖直指某个方向。
已过了些时间,他难得露出的怒意也散去没了痕迹,绝色姝华在他面容上绽开也抵不住纯澈眸中泛出的冷意。
铎曜轻笑一声,笑声中透着寒:“你身为我的徒弟,你之过乃我教之责。若真要判罪还轮不到旁人,我不承认,谁也不能说你罪无可赦。”
宴朔看着师尊五指紧扣住剑,绝对漂亮的眉眼中失了随性漫上寒意,白衣凌然吹来的风也在无声避让,他心内突然就生出极真实的委屈来。
你这般好,为何前世无你?
世人讨伐他,逼他以己身救苍生,可明明这世间于他而言无甚留恋,凭什么要他去救这无可救药的世界,他也想活下来去试着寻些让他暖心的存在。
他那般怕冷,前世你为何不出现?
宴朔几乎控制不住前世那些恨意怨怼与近乎空茫的无趣,全部对着铎曜倾泻而出,他甚至开始恨恼自己的分魂。
明明那也是他,甚至只是他分出的一缕无记忆的神识,可偏偏就能作出无辜模样肆无忌惮的去靠近这个人,分魂根本不知道他最深的恨是什么。
无人爱他。
可当前方的师尊冲他轻轻弯眸一笑以作宽慰时,宴朔又什么脾气都没了,乖巧地露出柔软处任对方抚摸。
迟些没关系,今生有你也足以。
铎曜觉得青年约莫因为此事心中受伤,试探地安抚一笑后,犹豫揣摩了下方才的感觉——似乎对方正往外踹的爪子收了回去。
无辜眨眼疑惑一瞬,铎曜转首看向剑尖所指之处,语气淡漠道:“还不出来?”
眼见着白衣修士手中的剑正蠢蠢欲动,剑尖所指的下方那处的修士们连连后退,面露惧色。
那人满身风华夺人眼目,这一剑所携剑势也甚为压人,他们一点都不愿与这一剑对上,心内苦叫不已。
那位不知孰真孰假的天机门门主,您老高高在上总不至于要连累他们这些小角色吧,该出来时还是要出来的好吧!
悟辛见铎曜面无波澜,似乎未曾看见下方的那些修士手指微动就要出招连忙出声:“且慢!”
说完他立刻低头,不管对方会不会看过来,他都不敢与之对上,在这人面前佛眼的开启是不受控制的。
悟辛握着佛珠的手速加快,努力平静道:“道友三思,许是有人冒充抑或其他原因,总不好贸然出手。”
莽松哼笑一声:“宴朔那小子天赋比你所想还有可怕,若他真想作恶,你也只能暂撑几年便会落败于他。”
对上莽松悟辛镇静许多:“不知莽道友想表达什么意思?”
铎曜平淡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师兄的意思是,宴朔以前不会作恶,日后也不会作恶。”
他说完不欲再看悟辛面色,转向剑尖所指方向眸光微冷:“能在我的眼下施出大衍天刑术的,修仙界有此资格的也只有一人。”
“除了天机门门主,不作他想。”
铎曜话中透露许多隐秘,但此时气氛紧张,竟无一人听出话外之语。
不熟悉他的人听闻此言,只觉这话实在嚣傲,天机门作为隐世宗门实力一向不俗,那天机门门主不用多加考量定然位列修仙界前几,而他话中意思这天机门门主是逊于他的。
若是旁人,他们自然投以鄙笑,但换成这人,他们憋了许久也只寻出一句尚是轻狂。
夏淼璐纤纤玉手半遮红唇,眸光闪个不停,望着铎曜时满是溢彩,觉得这人护短的性格真是让她喜欢得不行。
她撇了一眼铎曜身后的宴朔,眼眸中有东西变幻,灵光闪烁显然在动用着什么秘法。
而后灵光散去,她嫌弃地移开了视线,又是一个黑心家伙,可怜了她冰雪剔透的美人总是被这样的家伙惦记着。
莽松无条件支持自家师弟,纠了把胡须附和道:“师弟你且动手,后果自有鸿剑宗为你担着。”
几人欲阻,几人旁观,铎曜只静静看着剑尖所指之处,又轻声开了口:“你该知道的,我一旦出剑可不会简单收场。”
话无主语,却有人听。
这把剑虽不及本命剑那样让仙界瞬间就能感知到他的位置,但他以己身蕴至整个仙界的仙力中所含剑气也会惊动那些家伙。
以那几个家伙的脾性定然会叩问九尊山,而得不到他回应的他们必然会不惜代价来到修仙界,到那时失衡的两界只会引来更多隐患。
抛去这些旁的影响,无人抵得住他的一剑。
一旦他真的想出剑。
随他语毕,剑尖之处灵光炸开,上空风云变幻久不停歇,微弱风势在逐步增强。
有什么恐怖的力量在缓慢酝酿,这下不管修为高低,修士们都察觉到这一剑的不凡,顿时噤声脸色发慌。
铎曜面色平静似乎已无多大火气,但方才怒意微现时他也是真的动了怒。
宴朔天命之子的身份迟早会被天机门卜算到,铎曜心中早有预期,但不知他们卜算到了什么,竟使了手段刻意在天骄大战上对宴朔出手,想要一举毁了他毁不了也要让他身败名裂。
受到大衍天刑术的天骄,就算有鸿剑宗的庇护也拦不住人心叵测,纯粹的力量有时是止不住流言的。
团团曾转告天道所言:“杀了天命之子。”
而天机门如今所做也正如天道所言,杀不了就先毁了,一个被毁了天骄日后甚至不需要天机门动手。
铎曜心中极少生出冰冷的戾气,此刻心情却很是不喜地展露锋芒,他的出手是对各方的警告——包括天道。
你们要杀,他偏要护着,传奇级系列任务由他接手,就要按着他的喜好来完成任务。
他要究其根源,他要袒护天命之子,那么谁都不能动天命之子。
铎曜身为时空总局最顶尖几人,从来不是什么好拿捏的性子。
他愿意耗费时间看护天命之子,便已将其护在羽翼之下,除非对方生来就是毁天灭地的恶,否则他不会做出一剑斩杀的举动来护住这个世界。
“我要袒护,那么谁都不能动。”
宴朔摸了摸耳朵,眸中邪戾一闪而过,阴冷中却是团着一抹暖色的。
也许,这于他而言也是一种眷顾?
就在所有修士以为无人出现,这一剑终会斩出时,异变出现了。
先是那威势极重的剑尖似被某处莫名的力量围裹住,剑意依旧惊人却不再给他们那种直面惊心之感,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与剑势对峙且处于下方,但最终还是抵消了大半凌厉剑气。
还不等他们松口气,铎曜微偏了下头唇角微弯,本是姝艳之景却也蒙上一层霜色透着寒气,他眸光在对峙时身上突然添了许多福运与灵光的宴朔上停了一瞬。
如此浓郁,能维持极长一段时间,再怎么说修仙界中无形的运道一直与未来的仙途息息相关,而这种程度的福运天机门想必也耗了一番功夫,铎曜心知这是对方的示弱与卖好。
他眸光微敛轻吐了一句话后,就随手收了剑,风云平息风势渐缓,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但那句话是——“鼠辈。”
*
天机门主殿,八位长老围坐,天机门门主位于中心,九人双手掐诀与另一边对峙,而上空映射万物的水镜高悬其上。
时间一长,他们额际冷汗冒出,天机门门主虽无冷汗眉头却皱了起来。
最后,对峙出了分晓。
长老们神情狼狈,天机门门主面色不变,似早有预料。
“鼠辈。”
又轻又冷的一句话,话主人微薄的怒意也在这轻淡到其实没什么力道的话中传给了听者。
天机门门主轻轻勾了下唇,什么都没说。
“哗啦”一声,天机门主殿之中观测万物的水镜轰然碎开,内里的景象瞬间化为虚无。
有长须飘飘的长老脸色涨红想要说什么,在门主不带感情地扫过一眼后纠结许久才道:“这人究竟何方神圣……日后天机门该如何自处?”
被人当众打了脸,还要装作无事发生。
天机门门主眸中沧桑,生得却是青年俊美模样,可惜眉眼冷淡白发披背不言不语时毫无半点生气,比之冰雕还要冷寒。
天机子面露疲色:“散了吧。”
他看向已经碎了的水镜略出了会神,叹道:“那人自然是惹不起的存在。”
何其有幸,何其不幸。
天机子目光悠远仿佛看到极远的日后,冰雕般的面容上露出一丝解脱的笑意,笑意细小微淡无人察觉。
长老们与天机门门主有着最为本质的区别,历代天机门门主都唤天机子,上上下下偌大的一个天机门只为天机子一人而存在。
天机子可以高高在上,天机门却不行。
门主发了话,长老们态度恭敬离了主殿。
殿门关上,长明灯久亮不熄,灯火辉煌却极为空寂,天机子阖眼此间便只余一片昏暗。
他没有动,也不能动。
*
四周寂静。
修士们面面相觑却不敢吭声,这是大能级别的对战,不是他们能随意评判的。
温农等人重重喘出一口气,脸色发白。
对面可是天机门。
修士们看向天边浮开的红霞不知作何感想,却以惊骇占据首位,许久才勉强回神看向垂敛眉眼安静坐下的白衣修士,明明身着白服看在他们眼中却满蕴灼灼风色,呼吸都轻了许多生怕惊到这人。
即使这人方才仅凭一己之力便让天机门服了软,是他们无法想象的强势,却也生不出什么恶念,只是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青年身上时目光就复杂许多。
自古有记载:天机门出世,天降红霞示喜。
独一份的特殊也彰显着天机门独一无二的地位。
从天际铺开的红霞渐褪,风波平息,脑中冷静下来后许多修士回神捋了一遍经过,在铎曜身上描摹多次才捋到后面记忆。
于是,数人僵住。
鼠辈?
莽松神经再粗大也不由抓了把胡须,又忍不住干咳几声试图开口:“师弟,这?”
直接骂不太好吧,有损师弟形象,若是不开心的话……莽松微妙地沉默一瞬,发现还是将气出了较好,不然堵在心口恐会生出病来。
铎曜方才一剑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这具身体到底只是一个分.身,撑过那段时间后,勉强按耐下的身体反应就一个接一个外显了出来。
他偏了头,手掩住了半张脸,垂下眼帘时浓密睫羽颤了又颤,强势散去便露出点病中的脆弱意味,他还是没忍住低咳了一声。
在铎曜轻咳过后他的身周仿佛凝滞一瞬,外界的喧嚣传不到这里,有那么几息只有铎曜低低的咳声绵绵不断。
莽松慌了神,方才想说什么也忘了个干净,连走几步满是忧心道:“师弟,你身骨是不是受不住方才的蓄势,若是熬不住——”
不如先回鸿剑宗。
铎曜自然知道莽松会说些什么,止住咳意抢话道:“我无事,空间内二师兄给我备了许多丹药。”
话音刚落,喉间瘙痒胸口发闷又是一通咳嗽,轻轻碎碎的咳声响在几人心口,引得他们眉尖忍不住跳了几下,后面皱着不语紧盯着铎曜不放。
莽松见着师弟自从开始咳嗽就如止不住一样一声又一声,心里瞬间就慌得不行,眼巴巴苦着脸看着铎曜,俊朗的脸快要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