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铎曜自然是无人听到的, 西奥多像不喜眉心处时不时的凉意, 脑袋向后缩了缩, 指节轻轻动了下。
铎曜收回了手, 轻轻摸了下孩子的头, 眸中渺远的冰雾淡了些,露出凌凌纯澈如水面的深处,凝视着不安至极的孩子。
“好好活着呀。”
手心带着的凉意与对方头顶摩挲几下就蕴出了热意,铎曜不适地收回了手,敛了眸定定看了床上的小人一眼,站起身走向了外面。
即使床边的人皮肤上哪一处都像是染了凉气,但是皮肉深处总归是温热的,只是坐在那处就似有着热气一点点浸入了浑身都在透着冷意的身体。
当人离开后,指节再次动了动,西奥多面无表情地掀开眼,盯着早已跨出门槛的那道身影。
双眼中晕染开的墨云漆黑到渗人,麻木到漠然的眸子许久才动了一下。
“大王子殿下!您的身份如此尊贵,怎么能让那个孩子睡在您的床上!”
铎曜一出门,就有人跪地劝道。
抱回了一个小家伙,铎曜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排,索性就将其安排在了这具身体的宫殿之中,毕竟人多嘴杂,困于一处宫殿是易于控制外人舆论。
铎曜应了声,道:“去拿些食物来。”
底下的人噎了下,抬头看向举动不太寻常的大王子,心中暗道这大王子不会被什么东西蛊惑了吧。
天色过了下午,光线从上方笼下,将大王子的脸部轮廓印染般地铺上一丝暮光,浅淡的金色是一天的谢幕标志,铺染至大王子身上却模糊了对方的容貌晕染出圣光般的高贵,只一眼就摄住了那些一心追寻神明的信徒。
即使深知将大王子与神明相比是对神明的一种贬低,但眸中真的倒映出这道身影时,俱低下头遮出了说不上来的心慌,慌乱应声就要去领命拿食物。
铎曜看着这些人的背影,安静地垂下眼睫,面上流露出一种神异的神情。
蜻蜓点水,在水面之上一掠而过泛起的涟漪轻微且不起眼,却也在水中留下了一颗毫不起眼的种子。
那么铎曜现在的行为,在未来会卷出怎样的旋涡,谁也不知。
铎曜做出了不符合大王子性格的举动,对于那个小家伙来说,究竟是毁灭还是新生?
所以当他站在老国王面前时,心中便有了决断,除了第一次附身克兰,这一次和教皇的附身,所有人的记忆都不应该保留。
所有人。
老国王疑惑出声:“我听说你将他抱到你的宫殿了?”
大王子抬头,对此似乎毫不在意,嗯了一声,就开始对着他报告最近的战事。
老国王顺势被转移了注意力,也没有对大王子的举动再问出什么,他相信大王子心中自然有数。
铎曜将战事说完后,收了声。
老国王脸带笑意,不住道:“真是太好了……”
话语之间无疑是一个父亲该有的样子,既具威严又显和蔼。
任谁也看不出,他也能同时对自己的亲子流露出最深的厌恶。
甚至做出过不顾王室教养,强于女子的事情,当一个代表着罪孽与污点的孩子孕育在那个女人腹中时,也招致了男人最大的恨意。
大王子的身份,足以让他对昔年那件隐秘的事情了解极深。
西奥多的母亲是附属于诺依斯王国的一个小国公主,小国一系王室的容貌普遍张扬艳丽,就像火焰一般吸引着旁人的注目,性格也是火焰般刚烈烧人。
公主的容貌娇艳,但与老国王之间却是一桩孽缘。
备受宠爱的公主在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失了身,面无表情地拿出做装饰品的剑,就狠狠刺向了身旁人的胸膛。
其实若是其他小国的公主,遇见这种事反应不会如此激烈,甚至可能就这么苟合下去了。
但是这位公主打小就性格暴烈,容貌生得又好,最是讨厌王室中那些混乱的事情,而小国王室子嗣单薄,说不上恩爱不疑,却也是相敬如宾,对于这唯一的小公主也是极宠的。
这一剑险些要了老国王的命。
也一并覆灭了这个子嗣薄弱的王室。
公主受尽折辱,辗转于多位贵族之手,恨极了那个男人。
在之后发现自己怀了孩子,算了算日子倒是难得生出一丝欢喜,却不是对肚子里这个没有成型的孩子,而是对自己复仇有望。
因为这个小国不起眼的王室,流淌着巫族的血脉,单薄至极的一丝血脉,在巫族被判定为黑暗神从族的情况下,没有一人张扬这个事情。
巫族以各种媒介进行诅咒,血脉之中传承黑暗。
当公主以诡异的模样死去,放在尸体之上血液中间的那个婴孩,身上本该有着母体对于诺依斯王国最深的诅咒。
但是这个孩子,并没有作为诅咒的载体,也许是最后一丝母性,公主只用他身上的血脉和自己的性命作为对诺依斯王室诅咒的媒介。
人们发现了公主,也通过由血液汇聚的诅咒纹路发现了对方巫女的身份,对于那个孩子人们即使没有在他的身上发现诅咒的纹路,也依旧像看着恶魔一样恐惧而厌恶。
但他始终是王室血脉。
怨责冲向了挑起祸事的老国王,贵族之间舆论盛行,在几次无缘无故的灾祸之后,国王在中央教堂中足足待了五年才得到教皇的首肯消了身上的诅咒。
教皇对于诅咒来源没有多问,却也能看出几分下咒之人深刻的怨恨。
教皇不知道的是,国王身上的诅咒是巫族最后的微薄血脉,在怨恨洗涤灵魂之后以性命为代价强行醒出的一点巫力,施下的唯一一个诅咒。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那个小国王室身上的巫族血脉只会在一代代的延续中日渐稀薄,直至彻底成为过去的传说。
究竟要什么样的怨与恨,才能让一个骄傲的公主,觉醒出体内已经微薄到无的巫族血脉。
巫族之所以被认为是黑暗神的从族,就是因为每一个觉醒的巫族之人,都是在绝望下陷入了无止境的疯狂之中,他们对每个人都怀着恐怖的恶意。
铎曜的眉眼之中一丝冷意浅浅掠过,皮囊之下的灵魂微怒都是世人的罪过,即使皮囊削弱了源自灵魂的震慑,也依旧让眼前的国王莫名惶恐。
“你……”
铎曜垂首,见了礼就离开了,不欲接对方的话。
他早已经看到了诺依斯王室中每一个人的下场,那是一条现实的时间线,世界正在逐步沦入黑暗。
每一个人都逃不掉。
那个因为母性而保持干净的孩子,身上没有留下诅咒的纹路,却因为这些人,而硬生生地造就了一个骇人的诅咒。
诅咒凝聚着恶与罪,恨是最好的催化剂,而那个干净的孩子,却成为了诅咒本身。
他活着,就是对世界的诅咒。
一个身上有着巫族血脉的私生子,多么完美的标配。
承接黑暗神格,与光明神共同执掌神邸之力,平衡信仰失控偏执的世界,成为无上的至高神之一。
光与暗的平衡,也是这个神权世界的平衡。
如果正常来说,天命之子应该是在自小的人情冷暖之中看透人性,他在人性之中孕育出一丝神性,世人对他的厌被神格吸收,从而催化了体内的巫族血脉,最后经过许多历练周游发觉黑白的失衡走向成神之路。
他或许冷漠,或许理智,亦或许智多近妖,但绝不会承受现在这样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恶,走向另一条路。
情况失控了,原先可以控制的恶被无限放大,导致了天命之子从小到大未曾遇见光的一面,他看到的——都是暗面。
对于所谓代表光明的神明,怕早已不屑至极。
而在世界几次重置之后,本就虚弱的光明神根本承受不住,光明彻底陨落,那些执行官根本不是天命之子的对手。
铎曜捏了捏眉心,对自己的决定有些犹豫,可他终归不是这条时间线的存在,一时的心软只会让日后的苛待变得更伤人。
这样想着,他推开了大王子宫殿的门,看到了用一双黝黑荒芜的眸子紧盯着他的小家伙。
作者有话要说:
第92章 暴君想砍了自己的第15天
一双眸子中是如大漠般空寂的无望, 在与其对视时,浓稠的黑暗如附骨中,黑暗之中人们脑中不受控泛开的绝望, 是地狱为其打开的大门。
这双眼睛, 好似能将身处人间的人们一一拉入那蕴着无尽黑暗的地方。
铎曜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了下,皎洁透澈的眸底极快地晃过了什么,他收敛眉眼,无意识散开的一丝清绝姝艳淡去, 藏进这幅皮囊之中不留分毫。
但有些绝色是不受外物所拘制的。
西奥多长久不起波澜的瞳孔中,从这个昔日碍眼的大王子出现时,就像破了冰层的海面, 里面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冲刷了他一直漠然的双眸。
泛开了万般幽然的暗色, 默不作声地盯着看似熟悉的大王子, 西奥多的呼吸乱了几瞬。
每一个巫族后裔, 在恨与血的冲刷中, 一遍又一遍突破身体中代表诅咒的血脉时, 他们的世界中也会被剥夺所有代表美好的事物, 彻底站在了光明的对立面。
真正觉醒血脉, 称得上巫族之人的,他们的世界从来只有黑白二色。
蓝的天, 白的云,风刮过树吹拂嫩叶的初春之景……
一切代表希望美好的事物, 在淡去颜色之后, 就只有萧条枯败的冷漠。
身处这样的世界, 很难不生出被世界遗弃的无助。
西奥多很多时候都立身于这样的世界。
随着实力越发强盛, 无色世界与彩色世界的切换已经可以做到随心所欲, 可是西奥多始终没有回到原本的那个世界。
他早已抛弃了那个世界, 也并不属于那个世界。
但是眼前,一个黑白的世界中。
这个人的身上有浅浅晕开的微芒,就像黑暗长路上被无意洒下的月光,柔和温顺。
月光丝毫不在意那些旅者们只有在失途之时,才意识到月光的重要性,人们那份理所当然的疏忽并不被高悬天际的光源月亮放在心上,它一直安静无声的存在着。
就像眼前,黑白无色,微芒依旧是第一眼看见的东西。
有些可笑。
西奥多尚未长开的眸在涟漪平静之后终于露出一丝讽笑,犹稚嫩的面孔上呈现出剧烈刺激后藏不住的恶意。
多可笑啊,一个从于虚名,虚伪又让人泛呕的人,在黑白无色的世界中,身上竟然会出现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出现的东西。
他的身上,竟然有光。
西奥多只觉得恶心,所以,那所谓代表希望与未来的光明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人们一心追寻的东西,却在大王子这样的人身上出现。
十岁的孩子忽略了方才姝绝风姿在心尖上滴下的一丝异常,说不清的愤怒和失望已经让他完全忘了刚才捕捉到的一幕。
铎曜微怔,不知道刚才还死水无波没有一点情绪外露的小家伙,怎么就突然像被人欺负般,眼眶都要气红了,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多了许多反面的情绪。
刚才还软萌可欺的小团子,瞬间就变成了一个竖起尖刺的刺猬,时刻想要冲上来咬人的样子。
铎曜失笑,素来淡淡的眉眼中,笑意漾开,掀起了另一番清绝的风姿,与大王子这张脸的气质格格不入,却分外夺人眼目。
西奥多有些失神,没有在那张碍眼的面孔之上多加停留,而是循着那双眼睛,似是想要看到深处。
铎曜从推开门的那个时候,就没有再准备继续装着大王子的身份。
即使皮囊这种外象对于人们窥探真实是一种阻碍,但源自灵魂的卓绝风华,对于有些人而言,就像刺眼的光耀一般,即使闭着眼,也会在瞳孔之上留下一片晃神的白。
西奥多眸中汹涌的起伏骤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强行压下,他向后退了退,心中有些怪异地感到些不安。
很快他就明白这种不安源自哪里。
铎曜眸中还闪着星点的笑意,残留的几分风华在俊朗的眉眼上勾出一抹殊于长相的潋滟,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呆愣的西奥多眼中。
许久之后,踏着血海尸山的那个暴君,再度回顾这一幕时,终于明白那个十岁的孩子在不安什么。
那是一切失控的开始。
就像光肆无忌惮地就照入了黑暗中,纵使闭上眼睛,也无法改变瞳孔之上停驻的那一抹明亮。
在那个人靠近时,所有人都会不安。
因为恐惧失去。
西奥多的声音因为缺少水分而沙哑:“你不是他!”
沙哑的声音说着蓦地变得尖锐,眼神也随之变得凶狠起来。
一直藏起爪子的小家伙试图将爪子狠狠挠向身前的人,可惜他对上某人,始终会软上几分。
铎曜一手便压制了小家伙身上蠢蠢欲动的巫力,笑意略淡了些,眉尖轻蹙,看着西奥多的目光微凝。
他在巫力欲动之时,就察觉到西奥多身上的轨迹彻底走向混乱,对方的身上不仅有着黑暗神格的附属加成,巫族蛰伏几百年的血脉也在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身上达到了大成。
这么看来,作为天命之子的附加属性一个没少。
想是这么想的,但是铎曜一低头,看见张牙舞爪的小家伙凶狠地看着他,比起强烈的攻击欲,不如说是找到了撒野的对象。
【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