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真是一点记性也不长,或者根本不屑于掩藏自己的情绪,西奥多沉声笑道:“你要走了。”
十岁到十八岁其实只有八年,但已经足够西奥多在脑海深处将一些记忆磨烂了碾碎了,然后融入血液中,将其形成另一种本能。
就像现在,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个人,又不要他了。
其实也正常,毕竟这个人,从来就不属于他。
少年红了眼,不止是眼眶泛起了红 ,纯墨不可测的双眸中一并泛起悚人的红丝。
长开的眉鬓染上戾气,一字一句吐字道:“骗!子!”
什么因为是我,才来到这里。
暴戾的,嗜血的,就像是压制在最深处的,几乎发自本能的所有阴暗情绪这一刻通通涌了上来,反而在身体中搅弄出滚烫到灼人的温度。
西奥多用了极大的气力才压住身体的颤抖,面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安静,怒扬起的眉梢在恢复成平缓的弧度后,一种暗涌的危险比张扬的怒火更为压抑摄人。
很难想象拥有这种气质的人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他的身上已经隐隐能感应到世界另一至高存在的威慑。
屋外只有铎曜能看见的黑雾乍然升腾而起,一瞬的功夫就将这座华丽的宫殿变成荆棘丛林中唯一安全的囚笼,西奥多心底隐秘且张牙舞爪的晦涩心思在行为中暴露无疑。
在所有妄想的前提中,只有留下对方这一个选择。
初长成的黑暗神,却要学会用世间的恶去囚住他唯一的善。
铎曜眸光微闪眼睫轻轻垂落,西奥多看不见对方那双眼睛,却不由恍惚了一下,似乎窥见了对方真实模样抬眼垂目间的无双风色。
若是抓不住这个人,他会疯的吧。
西奥多心想。
铎曜对于这些扑面的力量只是抬了抬手。
一切便都结束了。
这次力量的动用,只会让现实世界的铎曜更加虚弱。
但别无选择。
铎曜轻轻接住了正逐渐失去意识的少年,屋外宠冲天而起的黑雾已经消失干净,只有少年垂落的左手指尖依旧不甘心地颤动,黑芒时隐时现。
黑暗神力的爆发引起了一些家伙的骚动,甚至有些不安分地蠢蠢欲动,但下一秒出现的光明神力却让他们瞬间抱头鼠窜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光明神这个老家伙竟然还活着?!!!
这一下镇压了这些年不少不老实的家伙。
西奥多不肯闭眼,浓墨眼睫一点一点,就是不肯搭上下眼睑,发红的双眼不知何时变回了纯粹的墨黑,在艰难掀起的眼帘之下盯着铎曜沉静的面色。
“……你……敢走……”
铎曜的手轻轻搭在少年不肯闭上的双眼,刚才那一幕就像竖起尖刺的刺猬,但是有人轻易就能摸到刺猬柔软的肚子,力量的压制是其一,更多的未尝不是刺猬本身的退步。
温暖与黑暗结合,带来的不是压抑无助,而是使人抑制不住的睡意。
西奥多没有撑住眼睫一点点垂下。
“……神明……敌人……”
他恨极了自己的无力,又恼极了这人的淡漠,前所未有的不安在被压制之时就缠绕住他久久不放。
他总觉得,这一次似乎不是单纯的分离。
既然神明赐予了对方能离去的力量,等他醒来绝对会毁掉对方力量的源泉。
哥哥,是他吗?是光明神让你离开我的吗?
是因为……我属于黑暗吗?
西奥多在彻底陷入黑暗之时,心脏蓦地一痛,仿佛冥冥之中失去了什么重要的存在,之后绵绵不断的疼,就似被一把寒冷坚硬的冰刃一点点凌迟柔软的心脏,寒意随着一刀一刀而深入骨髓。
【小家伙……当你醒来,一切才是正常的。】
哥哥,好疼啊。
收回的手上似乎有湿润的水意,铎曜看了许久,有些被烫到的收缩成拳。
温意在少年眼尾处的水意上掠过,没有实体的莹白指尖向下压了下,即使魂体状态无法触碰,但那份蕴含着神力的祝福依旧落在了少年身上。
……
西奥多睁眼时有些不自知的急切意味,但看见正用打量目光看着他的教皇时,有些反感的沉了眸,不明白这个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床边。
教皇笑了下,指了指自己的袖子。
西奥多看去,原先泛开的幽冷气质一滞竟显出几分呆样,而后他回神迅速收回紧攥住对方衣袖的右手。
因为他攥着时应该用了很大的力气,导致他现在收回手时,手指关节都有些不适应的僵,甚至麻。
交拢的指尖像是要穿过布料,狠狠地刺入另一根手指,一股做成人肉镣铐的意味。
西奥多眸色冷沉:“你做了什么?”
意识不清之时,只有这个光明教皇靠近过他。
也只有对方一人做手脚的可能性。
教皇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想要摸下这个七王子的头,当看到少年轻轻眯起的眼时,却近乎本能地收回了手。
仿佛他手若是放下去了,另一只手就会从他心口穿过。
“神明赐福于你,日后你会安然无忧的。”
说着,教皇口中就顺利地说出了一段祈祷,语气虔诚。
西奥多仔细回顾自己的记忆,他被教皇发现,那个所谓的父皇迫不得已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之后被叫到教皇这里,睁眼后就是眼前的场景。
就在他思索时,因为猜测看向教皇的目光也渗着冷意,却有些突然地听到那句“神明赐福于你……”
神明?
一股不受控制的仇恨在心间迸开,铺天盖地的岩浆如同这焚烧他理智的仇恨一般,让他所有的思虑都化为灰烬,大脑都因为这样猛烈的情绪而有几瞬发晕。
西奥多没有捂住额头,而是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依旧僵硬的右手,不顾骨节的僵折感,像玩耍一般不停张开收拢,初时是吓人的骨节咯噔声,而后逐渐变成了玩味的笑声。
脑部在剧烈情绪冲击过后,隐隐作着痛,但是西奥多就似毫无感觉一般,悠悠地将目光转向了教皇。
诡谲莫名的目光,让教皇脸色渐渐收敛,原本不加掩饰的虔诚感只余往日面对旁人的温和疏离,他用看着神明信徒的目光看着西奥多。
这个少年,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身上有着世间多大的眷顾,对于神明来说,他是唯一的特殊。
西奥多笑了,满是冷意:“说实话,我不喜欢你的眼神,很恶心。”
说完,他一个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房间,这个期间一丝停留也没有。
……
柏希帝国的开国君王,是诺依斯王国病弱的第七子,有传言他是诺依斯最后一任国王的私生子,此为谬语。——《帝国史记》
我从未见过,有谁像他那样如此受神明眷顾。一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却让我们有了仇恨之外的情绪。——《小兵日记》
我们以趋光为荣,却以避暗为耻。——《神明论》
作者有话要说:
第95章 暴君想砍了自己的第18天
精灵之森是圣格塞大陆唯一坚持住的净土, 这片昔日繁荣和平的大陆,终于还是被阴霾遮蔽了干净明亮的天空。
欧若拉是精灵族的大长老,作为精灵一族第一个诞生的精灵, 他的外貌依旧是青年正盛时的模样, 但内里却没有敌过寿命流逝带来的消耗。
他会像无数位精灵一样,在生命即将凋零之时,俊美的容貌在展现出极盛的颜色之后迅速走向衰败,许多人类最为厌恶的衰老在这个独得神眷的种族身上, 也只展露了短短的一点时间。
对精灵族而言,衰老是与死亡相提并论的词语。
欧若拉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对于尚是幼年的精灵们有多么短暂,去精灵之森外层抵抗住那个人类君王的军队, 是他最开始的想法。
但这个念头, 还未出口就被其余几位长老的话堵了回去。
“您应该守着母源, 成为母源最后一道防线。”
“整个精灵族誓死保护皇的存在。”
“皇活着, 母树就不会死, 精灵族就不会灭。”
“所以, 请您保护好母源之地!”
一句接一句的话语, 让欧若拉的动作停住了, 面对身前六位长老齐齐的郑重礼节,心口就像压了一块沉石, 让他有些受不住这股期待。
是他疏忽了,如果精灵族最强的智者死在第一批精灵中, 只会让整个精灵族迎敌的士气受到巨大的打击。
欧若拉神情依旧冷静, 道:“我会的。”
我们都是一样的, 都会用生命守护母源之地。
因为那里才是精灵族未来的希望, 也有着精灵族真正珍贵的存在。
抬目望去, 精灵之森上空的颜色几乎看不出原本明澈的天色, 让人极为不详的暗霾色正逐步将天空该有的颜色吞噬。
这也意味着,柏希帝国的黑骑士,正在逐步逼近精灵之森。
这是三天前,整个大陆就知道的消息。
那个将圣格塞大陆搅的天翻地覆的人类君王,手段铁血狠辣,行事之间却是毫不掩饰的肆无忌惮,他对自己的每一个行为从来没有给出任何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张扬到极致的作恶,鲜血与死亡才是他真正的加冕之路。
逃难到精灵之森的那些种族得知这一消息之后,有的离开了,有的依旧守在这里哪里也没有去。
如果精灵一族也败了,最受神明宠爱,最为光明向善的种族也会毁于那个人类恶魔之手的话,再逃也没有了意义。
他们逃不掉了。
与其那样,还不如聚在一起,团结精灵一族,做最后的反抗。
毕竟,谁也不愿相信,神明真的弃他们而去,将这片大陆所有的生灵都交于那个仿佛黑暗化身的男人。
这个时候,若说他们如何将希望孤注一掷地放在光明神身上,还不如说这是他们最后寻得的一丝鼓起斗志的理由。
在族地被破之时,许多种族就明白,神明或许离开,但代表希望的光明不能被灭。
信仰光明,即信仰我神。
——《教经》
……
西尼尔在精灵族地之中养伤,因为大量失血而苍白的面色在这些日子被渐渐养了回来,得知他是神眷家族唯一一个逃出来的后嗣时,这些精灵明显热情了很多。
西尼尔被养的很好,枯瘦的面孔也能看出几分肉来,此时看着身旁缠着他的小精灵们又头疼又开心。
“西尼尔,你是神眷家族的人,那你见过神明吗?有没有画像留下来?你能召唤神明吗?……?”
一个长相精致无比的小精灵正兴奋地扯着西尼尔的衣袖,问出了许多问题,若不是被另一个小精灵打断,还有要继续问下去的架势。
“行啦,晨,你问这么多我都记不住!”
西尼尔这才松了口气,看向正期待看着自己的小精灵,不由心虚地轻咳一声。
“没有。”
他没有见过,也没看过画像,更不能召唤,说句实话,他也不过是神明万万信徒其中一个罢了。
那个问了最多,也最为活泼的小精灵晨撇了下嘴:“你骗人!长老分明说要是没有神力止住了你的血量,你早就死了!还说你没有见过神明!”
“就是就是!”
“西尼尔骗人!”
“……”
西尼尔甚至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突然砸向他的消息,就被眼前三五个吵嚷的小精灵闹得又开始头疼,忙哄着他们道:“好吧好吧,我也只见过一面而已,刚才有些记不清了。”
这才使这几个闹腾的小精灵安静下来,睁着大眼睛惊叹地看着西尼尔。
里面最小的精灵——晨,在这安静的时间还忙不迭用着幼嫩的声线问道:“那神明好看吗?”
对于颜控的精灵族来说,这样的问题似乎很正常。
西尼尔喉咙处有些干,他缓了缓神,看了吉一眼不知在想什么,摸了摸手腕上的伤口后点了点头:“好看。”
肯定是好看的。
温柔的人,都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就像这些精灵一样。
晨纠结地想了想:“那有多好看?”
比接住他的皇还要好看吗?
因为被长老们叮嘱过不能透露皇的事情,所以这句话晨没有问出来。
但在晨的心里,树下对他微笑的皇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西尼尔想起模糊记忆中的温柔力道,与如同幻觉满天绽放的莹白光点,将被震撼的心情用语言转换出来,试图用贫瘠的语言去形容神明的容貌:“非常好看,没有人能抵抗住神明的美丽,看向信徒之时,绝世的眉眼间都是温柔的笑意……”
晨皱着小眉头想了半天,不像其他小精灵那样有些茫然地若有所思,而是气鼓鼓地发现这样的描述让他完全分辨不出神明与皇的高下。
西尼尔明明没见过,说着说着自己都恍神了,仿佛自己真的见过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他还未回神,就被那个最小的精灵缠住了。
西尼尔苦笑不已,这个精灵族最小的小精灵原先最为傲娇,现在自从他醒来后就一直缠着自己不放,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但被精灵亲近,是每个人类最得意的一件事。
晨缠着这个人类不放,神色间不自知地带出星点依恋的神色。
这个人类被救回来后,身上有一种他莫名熟悉的感觉。
小精灵不知更深的原因,全凭着喜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