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老先生的注意力忽然被吸引住了。
只见第一句话直接点名了问题所在“臣闻三代之时,无兵役之忧,降及近世,有养兵之困......”
老先生心里道了一声“好”字,继续往下看去,只见这名考生从兵役起笔,却意在民政。整篇以议论为主,以史鉴今,将三代、前朝以及当今的情况进行比较,再给出自己的见解。
此人言之有物,绝非空泛之词,老先生见猎心喜,但并未直接批注,仍然很慎重地去看其他两道时策。
等将整篇策题看完之后,老先生不禁心潮澎湃。
这位考生难得啊,不仅志在家国天下,文章还颇有见地。
老先生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递给主考官的时候,忍不住开口道:“此人有大才,若是不能排在前列实在是可惜至极!”
其实每名同考官都有举荐一名考生的资格。
一般来说,只要整篇试卷没有出大问题,便可将名字填在草榜上了,最后再由主考官排定一百名举子的顺序。
可老先生这是要在前几名的意思,这就罕见了!
旁人又哪里见到过老先生如此激动,都看了过来。
主考官也有些错愕,笑着安抚道:“老先生莫急,我先看看此人试卷。”
这时老先生方才意识到自己举止夸张了些,但实在是看好此人,因此时不时望一眼,想知道主考官会怎么定名。
当主考官将那一叠文卷拿起,摊在手中,一张一张地翻阅时,看到那相间在朱红墨字上的无数蓝批时,主考官的脸上露出一抹异色。
在此之前,他虽也看到过几篇可以排在前列的考卷,可没有哪篇批阅到了这样多的地步......这些批阅都出自各位考官之手,也就是说此人无论是经义文章,还是试论时策都做的极为不错。
可在京城,这样的全才却也不多......
片刻后,主考官笑着放下试卷,慢悠悠地说道:“老先生无需担心,此人文章可致经魁。”
他这话音一落,旁人不必多说,就连老先生也是意外无比,这经魁的意思便是能夺魁首,也就是解元的位置。
可即便老先生觉得这名考生时策写的再不错,但也不至于以孤篇压倒整个江南的考生,而老先生自问自己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除非......
看见众人神情惊诧,主考官反倒笑意加深了几许,他将那卷宗递给众人传阅道:“这魁首之名非我一人所定,众位且看......”
当众人看过之后,方才疑惑稍解,但紧接着却又有更大的疑惑生出,此人到底是谁,竟能满占这江南风华。
同考官们面面相觑,都想知道彼此有无知晓的,不过即便是身为负责江南书院学政的同考官也面露疑惑之色。
那么此人看来并非是从书院出来的,莫非真是......
此时老先生的面色也变了几变,自去沉思不语。
*
到了三月之初,春寒乍暖,夜色晓寒。
今日是乡试放榜的日子,天色尚早,漏尽更残,月落乌啼,整个金陵城都笼罩在未散的夜雾之中。
百姓沉醉在梦境里,等候放榜的试子们却几乎彻夜未眠,这时各种小道消息络绎不绝地传来,更增添他们心中的焦灼与不安。
当宵禁解除,人们才蜂拥而上,在贡院的南墙下徘徊行走,直到春榜张出。
而提前赶到的人不少,多是各家报喜的信人,若是哪家中了举,也好得一份赏钱。
终于到了春榜张贴的时候,众人忙不迭地上前观看,数数里面的姓名,霎时间整个贡院的南墙都被围的水泄不通。
谢舒和虞楚息站在茶楼二楼的栏杆处,等那几个士兵将春榜拿出来的时候,下方人头攒动,时不时听得到众人的喧闹声。
虞楚息也忍不住探头去看,可视线被挡地严严实实,哪里瞧得清楚,方才泄气回头。
这时见谢舒含笑看着自己,虞楚息忍不住瞪他一眼道:“你倒是耐得住~”
谢舒自然不能免俗,他心头也是紧张的,这种感觉不亚于查看高考成绩,不过又有些不同的是,高考之后尚且还可以估分知晓自己大致的成绩,而科举考试却更多了一分未知的可能性。
但与此同时,谢舒清楚的是,自己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无愧于心便好。
而看着郎君神态娇憨可爱,谢舒不免轻轻笑道:“郎君莫不是担心为夫不能如约......”
谢舒说到后面停顿了些许,低头注视着虞楚息不语。
其实自从上个月以来,乡试考完之后,谢舒就一直想着这件事了,他曾经许诺过,如果他在这个世界真能到这一天,到他中举之日,他从此便留这里,和郎君重新成婚,以后他和他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如今天已遂愿,只待金榜题名。
第078章
这段日子里, 谢舒也不少用“为夫”这样的自称。
按理说,虞楚息已不算陌生,可在这种时候, 听到谢舒这般在自己耳畔低语, 又似有未尽之语, 如何让虞楚息不多想。
虞楚息只感觉到谢舒注视着自己的双眸虽然一如往常般清冽温柔, 却又藏着几缕不可言说的深切情意。
此刻那些嘈杂的声音都充斥在耳边, 似乎都听不明晰了。
如约......他的意思是......
虞楚息脑海闪过之前种种,一时恍惚了片刻,直到外面那些喧闹声似乎越来越大, 才回过神来。
虞楚息不免微微红了脸,只作不知地撇过头道:“你说什么?我是不明白的。”
郎君这幅样子实在太好看,谢舒执了郎君的手,正要与他细细分说几句, 这时二楼处忽然急乎乎跑上来一个报榜人。
这江南的举子数量何其之多, 贡院之外是装不下的, 何况不是所有举子都愿意在人堆里挤着。
尤其是平日里小有名气,或是有些家底的江南才子们大多数都选择等在客栈, 或者茶楼, 听人过来报喜。这样的话, 中举又能与同道庆贺, 落榜也能够不失风度。
这报榜人一上来, 整个茶楼也瞬间沸腾起来,人人都兴奋莫名,等着第一个有信的消息。
众人的目光纷纷聚集在那报榜人脸上, 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渴望, 只盼着那报榜人看的是自己。
只见那报榜人先逡巡一圈, 找到了坐在雅座上的一位文秀男子,脸上堆皱起笑容道:“方谦方公子您高中了,第九十六名,从此您就是举人老爷了!”
这话音一落,那姓方的公子先是一愣,随着同乡道贺,才登时反应过来,但仍像是做梦似的,有些轻飘飘的,不过脸上那股喜色和神气是遮掩不了的。
接着方公子所坐的这桌热闹起来,众人忙着过去套近乎,而方公子呢也不忘给报榜人赏钱。
那报榜人领了赏,悄悄掂量几下,暗道这方公子还算大方,只是若能得江南首富的赏便好了。
刚才那报榜人一上来,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凭栏处,临风玉立的谢舒和虞楚息。
如今在金陵,谁人不识谢舒谢文首,还有身为江南首富的虞家少当家虞楚息?
谢舒此次考试如何,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关注着,这报榜人也想着第一个给谢舒报喜。
因此拿了赏钱后,报榜人也不停歇,又急急往南墙奔去,生怕被别人抢了机会。这春榜名册是从最后一名慢慢往上填,不知道谢舒的名字是否已经在那上面?
而等报榜人一走,那边方公子被人群围在中间,人人都似乎与他相熟一般,等着他分享一些经验高谈,仿佛他一出口就是金玉良言。
方公子的脸也阵阵发红,倒不是害臊,而是激动。
他虽然排在末尾,但在这群还不知结果的举子面前,便已是难得了,况且乡试的名次并无太大的差别,无论前后,凡是中试者皆可参加后面的会试。即便会试不成,也可被提名进入候补列,等着被任命做基层官员。
这时该方公子发话,可方公子临时上阵,也难说个三七二十一来,要说他这次考举和前几次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么,每次谢舒举行文会的时候,他是必去的,还买了文会印发的笔记和讲义。凭心来说,这次考试,文会帮了他大忙,有几道题都是曾经在文会探讨过的,或是在讲义上看到过的。
因此方公子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站在远处的谢舒,下意识地向他那里走了几步,这时旁边忽然一个人扯了扯他袖子,笑着开口道:“方公子,你莫不是想去谢舒那里吧?他现在名次未定,谁知道中举未中举,你这样过去,等会岂不是平白惹出一场尴尬来?何况谢舒和他那虞家的夫郎在一起,你去了扰了人家清静可不好!”
这话语的音量不算小,加上方公子举止注目,旁边一圈人自然是听到了,个个都心照不宣。
谢舒虽然处处不凡,让人欣羡,可若他还是考不上一个举人,那他这文会之首的身份又有什么说服力?
甭管这金陵文会到底有用没用,旁人说起来,也会成为一个笑话了!
方公子闻言心中烦恼不已,他原本是想向谢舒道谢,可听人这一说,自己这样反是唐突的举动了,还被误认为想要借此和谢舒两人攀谈......
而从私心里讲,方公子参加过这几次文会,虽与谢舒并未说过几句话,但总觉得谢舒其为人清风朗月、虚怀若谷,绝非是那种会计较的人物,不过旁人说的对,这科举考试非同一般,他那夫郎确实也是个厉害人。
谢舒望向那边的喧闹处,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有所猜测,他能够感觉到众人都带着有些异样的神情看向自己。
对于这样的情况,谢舒其实也预料到了,他自打算举行文会开始,便意味着他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天阶大道,从此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被万人目光所视,一旦跌落,便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可这样的压力,也可以让他脚下的路更加的坚固。
谢舒转头看向虞楚息,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道:“郎君,等我片刻,我去与他道喜。”
虞楚息却不以为意道:“我与你同去,又有何不可?”
谢舒含笑点头,执了虞楚息的手,两人向那处走去,那些拥挤不堪的人群自动排开,分出一条明显的道路来。
等谢舒二人走到他面前,方谦不免有些恍惚,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谢舒和虞楚息竟会亲自向他道贺。
方谦惊喜的同时也暗叹一声,自己怎可听旁人一言,便如此肆意揣测,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此等风度,便是十个自己也是万万不及的......
而过了一会,又陆续有报榜人过来报喜。
整个茶楼,可见众生百态,有人欣喜若狂,有人黯然失色。
但报榜人来了又走,却迟迟没有谢舒的消息。
这时茶楼里众人的心思也浮动起来,看好戏的想法占了上风,等会到最后春榜填完,若谢舒这次仍然没有中举,又该如何?
因此不乏有人带着轻蔑的语气开始议论纷纷,还有人故意打趣道,谢舒不会是中了解元吧?
这话顿时引得众人一番笑语,其实每次乡试的解元都是一个热门话题,众人都会讨论每位有可能成为魁首的才俊。
但乡试没出结果之前,也没有人敢一定打包票确认,毕竟乡试每三年才举行一次,期间后起之秀亦是数不胜数,而整个江南省三千多名考生,只有一人能够力压众位才子,独占魁首。因此每届解元,其天资可见一斑,往往都是年少出名之辈,才气传遍乡野,少有......两次落第之人。
眼看着楼下的贡院南墙处,春榜从末尾快要填到了榜首,人群却不减反增,个个争相去看此次乡试的解元是谁。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群好像都沸腾起来。
众位在茶楼的试子们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探头张望,可这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怎么人群都往他们这边涌动过来了?
其中一个身材瘦长的少年跑的最快,他一脸欢天喜地,一边跑,一边朝二楼张望,想看看主子的身影。
可发现没人之后,少年便一溜烟地上了楼梯,他一步并做两步,还没走到二楼就远远地看到了主子,便再也忍不住,嘶声力竭地高喊道:“主子,主子!我家主子中解元了!”
此话一落,如同平地乍起惊雷,在偌大的茶楼里砸出一道万顷巨波,人如海,声如浪。
而这少年是谁,只要是认得谢舒的几乎无人不知道他。
因此也无怪乎,人群一看到谢舒中了解元,便凑热闹地一窝蜂跟着他过来。
洗墨又哪里管那么多,只想着向主子报喜,刚才等着春榜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上填的时候,一直没见主子名字,即便对主子再有信心,也不免心急如焚。
等终于到了最后唱念解元,洗墨心早已提到嗓子眼,可不知怎么的,他却冥冥中有种预感一样。也是,他这一年里,是看着主子过来的,主子这般用心,又这般厉害,若不是主子得魁首,才真没天理了。
过不久,张恩施和徐胜凯到了,两人这次也幸得中举,虽说名次有些靠后,但足以一了所愿。刚才两人看到自己名次后,却并未离开,而是一直等到最后,看到谢舒的时候,方才放心。而两人见谢舒中了解元,心里竟也没有什么意外。
紧跟其后的还有万天云,他气喘吁吁,心情还算不错,这次他带足了人手等着给谢舒造势也是给文会扬名,总算谢舒争气,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