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心看月亮的少年被吓了一跳,用力摇了摇脑袋,见是谢玄,又愣了下,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道:“……那些小姑娘。”
“那些小姑娘怎么总盯着你瞧?”
他的声音很小,连近在咫尺的谢玄都差点没听清,未曾想对方心底还藏着这种醋,他有些想笑,却又怕把人惹恼,连忙绷紧了唇角。
但这点细微的变化还是被闻九给发现了,他明明晕得连月亮和萤火虫都分不清,却仍能看出谢玄表情的异样。
“不许笑。”艰难地睁圆眼睛,红衣少年一字一顿:“和尚不能婚娶。”
“想都别想。”
他也不知怎么,单是想想谢玄和其他人一起生活的模样,心里就堵得慌,恨不得找个什么东西狠狠咬上一口发泄才好。
下一秒,谢玄就像读懂他的心思似的,乖乖把手递了过来:“嗯,九九说得对。”
“都听九九的。”
呆呆眨了眨眼,红衣少年张开嘴,身体却没什么劲儿,唇瓣轻飘飘的触碰,比起咬,更像是软软亲了一下。
护着他不摔下床去的男人低低笑了声。
一时间,闻九觉得,自己咬的不该是手指,而该是其他什么地方。
空着的手有一搭没一搭顺着少年散落身后的青丝,谢玄诱哄一般,放慢语速:“玄天剑宗,九九听过吗?”
醉酒本该让人记忆混乱,偏闻九脑中像有东西松动了似的,随着谢玄的话,闪过一幕幕既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睫毛蝶翼般合拢,他轻轻:“好像是关过我的地方。”
——这话说的着实奇怪,自打离开闻家,他一直和谢玄在山里修行,哪里有被抓被关的可能。
然而,此时此刻,闻九却没发现自己的说辞有何古怪,仿佛亲眼见过般,他介绍景点似的对谢玄道:“后山有个瀑布,特别丑,周围插着好多把剑,光秃秃的,连根草都没有。”
“瀑布下是座水牢,又湿又冷,我就住在那儿,泡得快变成鱼了。”
说到这,他好像真体会到了那刺骨的寒意,本能地瑟缩了下。
谢玄默默扯过被子替对方盖上:“为什么关你?”
努力回想了一会儿,闻九才接话:“……镇压怨念,那群老秃驴拿我没辙。”
许是记起身旁的男人也是和尚,说出秃驴两个字的少年总算清醒了些,裹紧被子,嘟囔一声:“又做梦了。”
谢玄却明白这不是梦。
兵器压邪,玄天剑宗还出过一个以杀证道的老祖宗,倘若万佛寺无意插手,其他佛修又没辙,把一个背着满城怨念的烫手山芋丢给对方看管确实是个好选择。
可一想到尚未及冠的闻九以一介凡身,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逃又逃不掉,死又死不了,谢玄便想把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再撕一遭。
于闻家落脚的剑宗大师姐猛地打了个寒颤,从入定中惊醒。
筑基、元婴、化神、渡劫,分别是修炼途中最重要也最难突破的四个门槛,到了她这般境界,已经可以感知到冥冥中的凶吉,趋利避害。
但这一次,她却对危险的来源毫无头绪,借着师门法器,整个青阳城被她用神识扫过几遍,纵然是比她更高一级的出窍期,也没道理半点马脚都不露。
难道还有出窍以上的大能?
一桩俗世间的机缘,值得吗?
“罢了,听师傅的,顺应天命总没错。”握紧剑柄定了定神,她起身,冲门外扬声道:“帮我把青云门的闻小友请来。”
“要快。”
无论怎么看,青阳城都不像蕴藏秘境的福地,如此一来,这桩机缘八成要落在人或天材地宝身上。
先前她曾听闻瑞提起,闻家还有个年幼走失、排行第九的庶子,既然青阳城、闻家都没有古怪,如果这机缘是指后者,或许能说得通。
除了剑宗大师姐,其余赶往青阳城方向的修士也不少,他们隐隐感知到大概,却无法精准定位,只能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打转。
尚未筑基的闻瑞半点也没察觉,玄天剑宗在侧,他自然不可能再带着外门师兄来青阳城、借着测根骨的名义敛财。白白丢了一大单“生意”,闻父恼得厉害,又不敢真对闻瑞发火,唯有来伺候的小厮婢女被骂得狗血淋头。
闻瑞心里也不痛快。
少了一大笔银子入账,他如何能像以前那样在外门过得舒坦,尤其是玄天剑宗一直追问闻九的行为,更让他难受得紧,像喉咙里扎了根刺:
一个趁乱逃出闻家的白眼狼,没能耐又没银子,说不定早就死了、被野兽吃了,或者被人贩子拐卖,和对方那个短命娘一样沦落风尘。
偏剑宗大师姐,——年轻一辈赫赫有名的杜仙子一直问个没完,仿佛在对方眼里,那个丧门星比自己还重要似的。
不过,无论内心怎样愤愤,闻瑞面上都客客气气地回答完了所有问题,毕竟,玄天剑宗开出的报酬里,有一颗他梦寐以求的筑基丹,只要吃下这个,他便有机会进内门,更能延长至少三十年的寿命。
青阳城的异动,谢玄都看在眼里。
闻九光凭肉眼便能预测福祸,配以卜算法器,完全可以详细到年月、地点、时辰、每一处细节,更何况,对方还能逆流而上,追溯一个人的过去,这芸芸众生,又有多少人心底藏了见不得光的事,生怕被抖落出来。
有多少人想靠闻九寻觅突破的机缘,就有多少人想让闻九永远地闭上嘴。
深深地,他注视着闻九安稳的睡颜,某一瞬间,心中竟闪过了“如此也不错”的念头。
宿醉的闻九却没空想太多。
第一次沾酒,他头痛得厉害,记起昨夜以头敲桌、质问谢玄的蠢事,更是蒙着被子不愿意出来。
偏生谢玄叫小二送了饭,闻着有红糖的香气,像是甜豆花,未等他再多纠结,对方又开口:“闻瑞回来了。”
“就在楼下。”
床上的被子卷蹭地掀开。
此次回青阳城,闻九并未打算主动和闻家产生任何牵连,可这人都撞在自己眼前了,他再装没看见,那便妥妥对不起自己曾经受过的罪。
绑着头发的系带昨夜被谢玄摘下,红衣少年青丝披散,鞋都忘了穿,顺着窗户往下望,果然瞧见了一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
没来在逃小香猪由地,看清闻瑞成年的长相后,闻九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厌恶之情,搭在窗沿边缘的右手紧扣,指节用力到泛白。
修真者五感敏锐,哪怕仅是炼气期,警惕性也远超常人,脊背一凉,闻瑞下意识朝头顶望去,随即瞳孔猛地放大,仿若白日里撞了鬼。
五官秾丽,肤色却苍白,鸦黑的发丝凌乱,一点朱唇似染了血,红得乍眼,简直和他幼时见过的柳氏一模一样。
与闻瑞同行的剑宗弟子也往上瞧了瞧,饶是修真界灵气滋养,俊男美女如过江之鲫,他也不由得愣了下,满目惊艳。
谁料,未等他弄清这其中的异样,那艳如鬼魅的少年就缩了回去,紧接着,一盆热水哗地倒下,准而又准避开自己,劈头盖脸浇了闻瑞一身。
作者有话要说:
大九九:啧,可惜不是硫酸。
明天周日会补双更。
日常比心。
第百三十章 左不过一群元婴小辈。
按理说, 好歹比普通人多了灵力,哪怕闻瑞只是刚入门的炼气期,也不该被一盆洗脸水浇成落汤鸡。
但他偏偏就没躲开, 周围早早出摊的小贩纷纷探头探脑望了过来,嘴里还窃窃私语地八卦起来:
“嚯, 那是闻家六少爷吧?”
“看着像辜负了谁家姑娘。”
“奇了怪了,这仙人怎么连热水都躲不开?”
清晨寒凉, 闻瑞又不似筑基以上的修士可以灵力外放将自己弄干, 发梢衣角湿漉漉地滴着水,他黑着脸, 在初夏的风里狠狠打了个哆嗦, 好不狼狈。
面色因羞愤涨得通红, 他梗着脖子朝楼上喊:“闻九!我知道是你!不敬兄长, 赶紧滚下来!”
此时的闻九正被和尚拦腰抱离了窗边,按在床上穿鞋袜。
听到底下的声音,他很想再把茶杯茶壶乱丢一遭,给闻瑞脑袋开个花, 却被谢玄按住了膝盖:“别乱动, 等他自己上来。”
明明对方没用什么劲儿,眉眼张扬的红衣少年却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 老实坐了回去。
闻九骨架细,一双赤足也比同龄男子小上许多, 谢玄个子高, 手也大,轻易便能将他的脚踝整个圈住。
大抵是觉得有些痒, 红衣少年轻轻踢了下小腿, 却没挣开。
紧接着, 两人的房门被砰地推开:“闻九!”
半跪在少年身前的和尚倏地消失,连片衣角都没留下,发丝藏住泛红的耳尖,闻九起身,轻飘飘睨了闻瑞一眼:“啧,竟自己先滚上来,就这么想见我?”
万万没想到幼时闷葫芦一般的闻九会变得如此牙尖嘴利,闻瑞眼睛瞪得像铜铃,半天没憋出一句反驳的话。
要不是玄天剑宗的人非要见这个丧门星,他何至于上赶着给自己找气受!
跟着闻瑞出门的剑宗弟子已然筑基,虽感知到闻九周身的灵力十分微弱、几乎和普通人差不多,可本能却告诉他对方很难招惹。
于是他礼貌颔首:“闻公子对吗?在下李奇,是玄天剑宗的弟子,可方便与我去见大师姐一面?”
“或许……”
没等他把话说完,红衣少年便懒懒抬眼,斩钉截铁:“不方便。”
这是明摆着打算和他们交流,甚至还有些故意找茬的味道,闻瑞见对方衣着富贵,却半点没有修道习武的迹象,病恹恹的模样,活像被抽掉精气的妖物,思来想去,也只有离家出走后沦落风尘这一种可能。
生怕闻九的不敬连累自己,他抢先厉喝:“闻九!别仗着背后有人给你撑腰就嚣张,这位可是玄天剑宗的道友,连皇室见了都要恭恭敬敬,你靠这张脸傍上的公子富商又算什么?”
“还不快向李师兄道……诶呦!”
毫无预兆被一股威压笼罩,闻瑞双膝一软,砰地一声跪在了地上,这一跪跪得实诚极了,连硬木的地板都被砸出了细小的裂缝。
左肩似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死死按住,闻瑞想起身,却做不到,只得忍痛惊疑不定地求助:“李师兄……”
没察觉任何异样的李奇也吓了一跳。
青筋暴起,额头冷汗密布,闻瑞此刻的疼痛与恐惧绝非演戏,但无论他怎么静心,都找不到房间里的第四道气息。
到底是大宗门出来的弟子,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想都没想地,他抱剑冲闻九的方向深深鞠躬:“小辈无知,还请前辈见谅。”
“此一行,玄天剑宗对闻公子并无恶意,他日定将告知大师姐亲自拜访。”
这话说得漂亮。
既服了软,又提了自己背后的门派,还隐晦示意闻名修真界的玄天剑宗大师姐杜薇也在青阳城,哪怕对面是妖修魔修,亦能争得几分商量转圜的余地。
更何况谢玄不是。
可这一世,他只想听闻九的。
指尖虚虚搭在闻瑞左肩,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谢玄想起闻九幼时吃过的苦、身上的疤,眉眼冷淡锋锐,半点没有佛门弟子的慈悲相。
“算了,让他滚吧。”
对面闻瑞痛到扭曲的五官着实有些辣眼睛,闻九嫌弃地移开了目光:“省得脏了我睡觉的地方。”
扑通。
随着闻九话音落下,牢牢笼罩住闻瑞的威压骤然撤离,后者没了支撑,当即绵软地瘫倒在地上。
尽管李奇不是很想再管这个看不清形势的蠢货,但眼下这情况,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把人拖走。
好好的地板被垃圾弄脏,闻九蹙了蹙眉,又走到窗户前,欣赏了下闻瑞被李奇拖走的滑稽样,才浅浅勾起了唇角。
谢玄则笑:“解气了?”
“一点点吧。”竖起小拇指尖比划了下,闻九转头:“玄天剑宗的人要见我?为什么?”
无意提前扰了闻九的兴致,谢玄随口道:“左不过一群元婴小辈。”
“你玩你的便好。”
*
闻家走丢的九少爷回来了。
这可是青阳城今天的大八卦。
闻瑞早晨被水浇的时候嚷得太响,气势汹汹上楼,出来时却是叫人拖着走,一传十十传百,不仅巷子里玩耍的幼童都听说了此事,连闻瑞一直高高在上、引人艳羡的仙长滤镜也跟着碎了满地。
“炉鼎!瞧他那副病歪歪的样,一定是和他那不知羞的娘一样下贱,给人当了炉鼎!”
回家后才发现自己膝盖伤得有多重,闻瑞仰躺在床上,腿包得像粽子,肩膀也抬不起来,唯余五官咬牙切齿的灵活。
还有玄天剑宗,翻脸比翻书更快,前一晚还客客气气,此刻竟连瓶药都没给他送。
“行了行了,小点声,不是说那些仙长都很有本事,你再乱叫被人家听见了怎么办?”难掩心疼地用帕子擦了擦闻瑞的脸,一个比同龄女子年轻许多的貌美妇人劝道。
她仪态端庄,嗓音柔和,吐出的话却十分恶毒:“那个丧门星,本以为会直接死在外面,未成想又阴魂不散地找回来了。”
“可既然他攀上了高枝,你且先忍忍,没主动来家里闹,他八成对老爷还存着些渴望,等娘吹吹枕边风,定叫你爹给你讨足够的好处补偿。”
闻瑞狐疑:“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