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他敲的还是木鱼,可闻九不喜欢。
彼时对方不知辗转流落了多少门派、又遭遇了多少算计磨难,一身怨念唯有万佛塔能堪堪镇住,他手持木鱼,日日诵读闻九口中“听到耳朵起茧”的《地藏本愿经》,却也只能为对方消解其中万一。
谢玄便是自那时起存了疑心:
这怨念太深重,混杂着煞气戾气,仿若汇聚了世间所有的恶,无穷无尽,源源不断,无论如何也不该由一人承担。
对方遇到的每一件事,哪怕起因为善,结出的亦是恶果,冥冥中似有一双大手,在每一个关键的节点,抽掉对方仅存的好运。
就连闻九最后的离世,也是毫无预兆的生机流逝,谢玄恰巧被围上万佛寺的各大宗门绊住手脚,待赶回时,已无力回天。
仿佛天要他死,他不得不死。
“希望这次的世界意识不要太蠢。”一段经文诵完,谢玄望向水中相互依偎的倒影,喃喃。
冥冥中,似是有什么东西瑟缩了下,一阵冷风拂过,闻九不满地蹙了蹙眉。
扰人的噩梦无休无止,纵是在谢玄身边,他也只能求得片刻安宁,又一次满头冷汗地惊醒,红衣少年下意识往和尚怀里蹭了蹭:“谢玄。”
“我们去青阳城吧。”
再这样下去,他迟早有天会困死。
谢玄:“你已是金丹。”
莫说睡觉,连进食都不需要。
闻九理直气壮:“但我喜欢。”
天天没滋没味地闷头修炼,又跟和尚有什么区别。
向来拿自家小祖宗没辙,谢玄虽心有忧虑,仍应了下来:“好。”
有他在,那被视作天谴的天雷再能耐,也劈不到闻九的头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啦更啦。
日常比心。
第百二十八章 下山。
闻九很少下山。
他无法控制自己眼睛会看到什么, 之前在闻家无人理睬还好,一到热闹的地方,各种交织的命运便扰得他脑仁疼。
但跟在谢玄身边, 他却是愿意的。
烦心时,只要瞧着对方不挪眼, 一切就能变得清净起来。
谢玄不用剑,闻九亦不喜, 他曾经从书中读到过, 剑乃百兵之君,无论君王或君子, 这兵器, 皆和他半点不沾边。
所以两人下山时并未御剑, 仅使了些缩地成寸的法术, 一路走走停停,赶在太阳下山前进了青阳城。
没了闻九,此处虽繁华,却也只能算作俗世的城池, 来往皆为凡胎, 放眼望去,连个炼气期的娃娃都找不到。
谢玄长得好, 又学了能现形的法门,自打进城, 总有人盯着他瞧。其中不乏些样貌姣好的姑娘, 与小姐妹聚在一块,低低笑语, 余光一直往谢玄身上瞄, 只差没拿香包手帕往人的怀里砸。
至于闻九, 他的五官自然不差,却明显看得出是个少年,不似谢玄俊美,漂亮得过了头。
之前闻九几乎没出过府,更没悠闲地逛过街,竟不知临到黄昏,青阳城还如此热闹,平日里他也总盯着谢玄看,此刻看到旁人和自己一样,心里莫名地多了股不自在。
抿抿唇,他嘀咕:“你是和尚。”
谢玄:?
一时没弄清对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茬,他点点头:“嗯。”
——和尚又不能婚娶,有什么好看的?
有心想挡住谢玄,个子却没对方高,闻九正琢磨着怎么摆一个鬼脸吓跑其他人,嘴边突然尝到一点甜味。
晶莹剔透的糖衣裹着圆滚滚的红山楂,他咬下一颗,皱皱鼻子:“酸。”
他年岁小,当街吃东西也不叫人觉得如何失礼,白皙的脸颊被山楂撑起一块,像只藏了食物的松鼠,透着说不出的干净可爱。
谢玄收好铜板:“酸?”
他看那家小贩的生意很好,草靶子上只剩下了最后一串。
“不信你尝尝?”就着谢玄的手把糖葫芦塞给对方一颗,闻九含糊,“没有肉,能吃。”
他和谢玄生活久了,并不觉得与对方分食有何奇怪,可落在旁人眼中,他们的动作便过分亲昵了些,比亲兄弟更甚。
敏锐察觉投向谢玄的目光少了些,闻九虽不清楚缘由,眉眼却轻快许多。
谢佛子则实事求是:“很甜。”
“可能是我刚刚运气不好,”无辜眨眨眼,闻九拉着谢玄的衣袖往前,“那有个馄饨摊,好香,我们去尝一碗。”
早已过了辟谷期,他倒不饿,就是有些嘴馋。
抬起胳膊,谢玄任由对方动作,神识细细将青阳城扫过一圈,确定闻家宅院仍和七年前一样没有变动后,他收敛心思,陪着闻九一起坐了下来。
闻九喜欢红色,衣料又是藏有暗纹的绣缎,无论怎么瞧都称不上普通,谢玄一身麻布,气质却温润平和,无端便叫人心生亲近。
摊上生意不忙,老板一边替两人倒茶,一边笑着搭话:“两位不是本地人吧?可是来送这位小少爷去仙门考核?”
谢玄挑挑眉:“仙门考核?”
“是啊,自打闻家六少爷去了仙山修行,每年六月都会有仙长过来……对,测根骨,若能被选中,就能呼风唤雨、长生不老哩。”
长生不老?
修真者,如逆水行舟,除开飞升,连渡劫期大能都逃不开天人五衰的那天,小小一个青云门如何敢夸下这等海口?
许是因为在幻境中、又许是因为潜意识里残留着修炼的本能,闻九自打修炼以来进步飞快,倒没觉得飞升是什么难事。
茶水有点苦,他再次咬了颗糖葫芦:“那怎么不送你儿子去?”
“哎,几十两银子的报名费,我们这种人家哪拿得出,我是看两位……”话说一半,往锅里下馄饨的老板忽地愣住,“你怎么知道我有儿子?”
紧张之下,他不由注意到了更多古怪,比如那形貌无害的和尚,细细瞧去,脚下竟没有影子。
可再一眨眼,对方又好端端坐在那,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舀馄饨的木勺咕咚一声掉进锅里,单纯用眼睛看到的闻九一顿:“……我瞎猜的。”
这些年被谢玄保护得太好,他几乎快忘了要隐藏自己与常人的不同。
“……总之,检测根骨的仙器会有磨损,平民百姓可承担不起,”沸水滚了几遭,老板重新捞起木勺,狐疑地瞧了闻九两眼,语速飞快,“您的馄饨。”
修真者的头等大事是修炼,除非遇见天生佛骨、剑心、道体这般凤毛麟角的人才,招揽新弟子的小事,向来都是交给外门弟子办。
而修真界通用的货币是灵石,几十两的报名费,简直闻所未闻。
“应该是我那便宜爹出的主意。”闲时没少磨谢玄给自己讲故事,闻九虽未踏足修真界,却对修真界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小口小口地喝着馄饨汤,红衣少年垂下眼睫:“他爱钱,想方设法要把生意做大,买我母亲,约莫是他最大方的一次。”
仙器?一块检测根骨的破石头也配叫仙器?
八成是闻家通过闻瑞和青云门的外门弟子搭上了线,联起手来,把一城人耍得团团转。
毕竟按和尚所说,大多数外门弟子在宗门里约等于仆役般的存在,若几十年无法突破筑基,还不如下山做个凡人自在。
谢玄:“要不要回去看看?”
“闻家和你梦里的模样好像不太一样。”
弄虚作假的歪门邪道,哪能与闻九曾经实打实带来的财富相比。
“算了,我本也没指望自己能梦对,”小馄饨的滋味还不错,闻九一口一个,“我就是想瞧瞧最近会发生什么,没想去见那些人。”
谢玄定定:“真的?”
他分明见过闻九在接触任务目标父母时或局促或柔软或激烈的反常。
“真的。”毫不犹豫地点头,闻九抬眼:“我骗你干嘛?”
“比起这个,我们还是先找个舒服的地方住,听老板的意思,最近青阳城会来很多人,万一没房间了怎么办?”
确定对方没有故作平静来哄自己,谢玄笑开:“嗯。”
事实证明,闻九的担忧果然没错,饶是谢玄金银充足,也只订到了一间满足闻九要求的上房。
闻九正式修炼后,他日日夜夜在河边打坐,替对方消解怨念带来的因果,同床共枕,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正想问问重新被自己养大、尚未与自己相恋的九九介不介意,谢玄回头,恰巧瞧见某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一个靠窗的角落看。
酒香四溢。
是上好的梨花白。
因得闻九还在长身体,谢玄虽偶有下山,又连接着包罗万物的系统商店,却从未给对方尝过那杯中之物。
谁料,有些刻在骨子里的偏好,怎么挡也没办法挡住。
比如甜食。
又比如佳酿。
“一壶。”没等悄悄扯自己衣袖的红衣少年开口,谢玄就主动付了银子:“更多的免谈。”
这下他也不必纠结是否要和闻九同房,别管对方现实中酒量多好,幻境里第一次碰酒,自己总要在一旁守着。
以闻九如今的修为,吃再多的东西,灵力运转一个周天,都能消化得干干净净。
心满意足地跟着谢玄上楼,他完全没在意自己和对方进了一个房间,反正在山里的时候,每每被噩梦惊醒,他也是枕着谢玄的膝头入眠。
等谢玄接过小二送来的热水,一壶梨花白已经有半壶进了闻九的肚子,对方眼神还算清明,脸颊却染了些粉。
随意把铜盆往架子上一放,他伸手按住酒杯:“缓缓。”
闻九小声:“怕什么?我又不会醉。”
话虽这样说,可他却还是听了谢玄的话,日久见人心,这些年,和尚只字不提自己的来历,同样的,也从没做过伤害他的事。
“怕你头疼。”
话音刚落,谢玄便感到自己笼罩整个青阳城的神识被触动一瞬,有修士进了城,一行十几人,没走正门,其中修为最低的,是个炼气期,二十出头的模样,五官和闻九有三分相似。
而修为最高的,则是个元婴女修,容貌娇艳,骨龄却已愈百岁,丝毫未察觉谢玄的窥伺,她嘱咐:“师尊算出近期此处会有关乎整个宗门的机缘现世,尔等小心行事,切莫张扬,还有这位青云门的小友,劳烦仔细瞧瞧这城中可有什么异常。”
被元婴大能如此客气地对待,闻瑞惊讶之余,难免有些飘飘然:三日前,对方突然造访青云门,说一桩机缘与自己有关,需自己帮忙引路,无论成败,事后必有报偿。
听引路弟子说,这是玄天剑宗的大师姐,单她一人,便顶得上整个青云门。
如此天降美差,总算让闻瑞在其他弟子羡慕的眼神中,消解了点多年困于外门的郁郁不得志。
刻意挺了挺脊背,他抱拳应声:“仙子客气了,如果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在下自当尽力。”
机缘。
与青阳城、闻家有关的机缘。
抬眸看向对面脸色微醺的红衣少年,谢玄张嘴,正要说话,就见对方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砰地嗑在了桌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九九:我能喝。
第一次接触酒的身体:不,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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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比心,啾。
第百二十九章 撞傻了没?
意外发生的太快, 以至于谢玄完全没来得及伸手把人接住。
他从没见过闻九喝醉。
约莫是撞得痛了,趴在桌子上的少年奶猫般哼哼唧唧,听不清在说什么, 等谢玄把人扶起时,闻九的额头已经红了一大块。
如同找到了个大号抱枕, 他张开双臂,圈住和尚劲瘦的腰, 脸颊贴在上面, 轻轻蹭了蹭:“好疼。”
谢玄微妙地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遗憾。
毕竟按照某人正常情况下的作风, 对方这会儿嘟囔的合该是好细好软。
“我看看。”低头在少年红彤彤的脑门上揉了揉, 谢玄没忍住碰了碰那缓缓扑扇的卷翘睫毛, 笑问:“撞傻了没?”
意识混沌的小醉猫老实晃了晃脑袋。
幻境中第一次接触酒精, 他整个人又晕又热,脚下的地板仿佛变成了棉花,叫人使不上劲儿,甚至连运转灵力清明神智都忘了。
被和尚扶着往床上走, 没能瞧见熟悉景象的闻九挣动了两下:“这是哪儿?”
谢玄好脾气:“青阳城。”
他一开口, 怀里胡乱折腾的醉猫立刻就不动了,谢玄甚至怀疑, 对方根本没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单纯地信任他。
事实也确是如此, 没两分钟, 自发在他膝头找了个舒服位置的少年又睁开眼,喃喃:“山里怎么没月亮?”
房内烛火昏黄, 谢玄一拂袖, 好端端关着的窗户便无风自开, 数秒钟后,一串晕头转向的萤火虫鱼贯而入,被佛子罩进透气的网兜。
指尖一点将网兜挂于床顶,谢玄柔声:“这儿呢。”
唇角上扬笑开,得到月亮的小醉猫终于满意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泛着柔光的网兜,用力蹬掉靴子,蜷进谢玄的怀中。
他常年在深山里住,却半点没有晒黑,像是一块完整的冷玉,透着股凉丝丝的白,稍有一点异色,便显眼的厉害。
比如此刻,谢玄就没忍住捏了捏那粉透的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