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暄淡淡道:“乐圣前辈,晚辈实在不明白,您为何要如此针对晚辈?”
“针对?”师玹音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沓乐谱,甩手一扬,纷纷散落于大殿之上,“这些,就是被你盗取了曲子之人呕心沥血创作出的曲谱。然而,他们无权无势,面对你这位公府公子,甚至不敢找上你。伸冤无路,投诉无门。我倒要替他们问问,你为何要针对他们?嗯?”
有好事之人捡起乐谱传看,发现这些曲子确实每首都是让楚清暄成名的曲子。
楚清暄不为所动,只挺直了脊背,显得傲然不屈,“前辈说笑了。众所周知,在下早已不是什么公府公子了。不知在下究竟挡了谁的路,让前辈这般苦心陷害在下。”
众人闻言,想起楚清暄的身世,也不由唏嘘。
原本十八年来一直安安稳稳做着安国公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没想到一朝之间被告知是被换子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家人不是家人,自己往昔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怎能不令人感叹?
想到这里,许多人看向了苏沐,又看向苏沐身旁的七公主。
难道,是七公主指使的?
楚清暄接着道:“在下偷了人家十八年的人生,身上背负的罪孽已是不可承受之重,这个债这辈子都还不完了。前辈如果要陷害在下,麻烦用个别的借口吧。”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楚岱修忍不住刚要起身,却被安国公拉住了。
楚岱修和楚云书两兄弟从来没见过一向对子女慈和的安国公这幅可怕的样子,楚岱修愣了一下,心不住的往下坠,怔怔的坐了回去。
师玹音看着楚清暄,“你知道吗?自从你盗取我这首曲子名动京城后,我就一直在想,是不是也有其他人被你盗取过。结果一查,果然如此。这些曲谱的主人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将这些谱子交给我时,并未抱任何期望。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谱子根本不足以当做证据吗?”
楚清暄心底猛的一惊,不知道师玹音到底想说什么,只闭口不言。
师玹音悠悠道:“你怎么解释那么多让你名动京城的曲子,却风格迥异?要知道,一个作曲者,曲风是最难改变的东西,而你竟然改变了那么多次?变化还南辕北辙?”
楚清暄提起的心落了回去。
原来想用这个?
可惜,他早有准备。
楚清暄淡淡道:“有感而发。”
“呵。”
“那我今日演奏的曲子,你又是因为什么有感而发的啊?”
“在茶楼,听闻匈蛮即将议和,有感而发。”
“放屁!”
师玹音冷冷的瞧着楚清暄,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楚清暄不明所以的看向师玹音。
师玹音悠悠道:“在你演奏这首曲子的一个月前,我已经在圣上面前演奏过了。”
楚清暄握了一下拳头,很快又明白过来,这根本不可能。
曲子不同于画作,就算师玹音单独给陛下弹奏,乐音也会传出来,何况这样一首让人印象深刻的曲子,就算宫女内侍听到了也能哼上一段旋律,又是乐圣所作,不可能一点传不出来。
是在诈他。
他不能露出破绽。
楚清暄缓缓抬头,看向端坐于高高御座之上的帝王:“陛下。”
眼中却带了一丝绝望,他跪在那里,看上去坚强不屈,却又楚楚可怜。
他只喊了一声陛下,便不再说话,仿佛吞下了千言万语。
但所有人却好像都听到了他的未尽之言。
他知道陛下没听过,如果陛下当真偏向师玹音,他便认了。
所有的人,都看向皇帝。
他们的判断,基本上和楚清暄的差不多——师玹音给皇帝单独弹奏乐曲却没流露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
然而,这些人都没发现,皇帝、皇后、太后、太子、镇国公、谢见瑜等人的脸色,十分的耐人寻味。
皇帝接过鹤翔递过来的茶,轻抿了一口,淡淡道:“玹音确实已经给朕弹奏过了。”
皇后适时开口:“当时,母后和本宫以及太子都在场。”
镇国公抚了抚胡须:“那日家宴,老夫也在。”
谢见瑜笑道:“在下有幸聆听仙乐,犹记得当日家宴闲话家常,屏退了宫人。”
谢见瑜点到为止,但殿中众人已然明了。
家宴。屏退宫人。
又哪里会是什么闲话家常?
至于请乐圣前去奏乐又是什么章程,就不是他们能扫听的了。
但可以肯定的就是,师玹音所言属实。
顿时,众人看楚清暄的眼神就变了。
楚清暄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霎时遍体生寒,头脑一片空白。
师玹音笑了笑,“陛下,那些被他偷走曲子却无处申诉之人就等在宫外,可否给他们一个当面质问的机会?”
皇帝看了他片刻,手指点了点御座的扶手。
鹤翔拂尘一甩,拉长声音:“宣!”
不久之后,数名或书生或乐工打扮之人进到大殿,行礼过后,依依禀明了自己所作之曲。
回过神的楚清暄咬紧了牙关,心里已经乱做一团。
师玹音对这些人道:“这位欺世盗名之徒说这些曲子风格迥异是他有感而发,看来,他根本不会作曲。你们说说,这些曲子背后的故事吧。”
这些人早已压抑许久,如今到了圣上面前,终于找到能为他们做主之人,自然将所有的作曲过程都娓娓道来。
能够一夜成名的曲子,大多都与作曲者的经历感悟相关。
当所有人说完后,这些曲子风格迥异的原因,终于明了。
楚清暄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发颤,冷汗涔涔。
是了,他忽略了一点。
他虽然盗窃的都是一两年后的成名作,但这些作品却并非都是一两年后才产生的,而是很多在他发表前已经有雏形和草稿,甚至已经有成品,也有部分亲友听过,只是没来得及出名的。
如今来的,就是这些人。
然而只是这些,便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先有皇帝等人的证言,再有这些人的叙述,师玹音显然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
面对这些铁证,所有狡辩都显得十分苍白无力,楚清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颤巍巍的抬起头。
顿时,只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
大殿中所有人,都在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看着他。
前途尽毁。
证据确凿,就连他的退路——科举入仕,也失去了资格。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从今以后,在这京城贵族圈内,他再无立足之地!
楚清暄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厥了过去。
晕过去前,他听到师玹音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偷到我头上来。”
楚清暄被带了下去,师玹音也带着证人们离开了。
苏沐看了一场大戏,心满意足。
国宴继续,众人绝口不提刚刚的事情,很快又热络起来。
宴席即将结束时,皇帝客气道:“议和之事容后再议,一路舟车劳顿,这两日先让人带二位在京城逛逛。”
二王子笑道:“我们看七公主的驸马颇有眼缘,不知可否有劳驸马带我们在京中转转?”
皇帝笑道:“自然。”
原本躲在池染之身后的苏沐看向主位,想提出反对:“我……”
皇帝笑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朕的琼楼……”
苏沐:“……微臣遵命。”
宾主尽欢。
安国公府,老夫人一直没睡在等安国公四人回来,没想到看到楚清暄是被抬回来的,问明缘由后,不禁哑然。
楚清暄清醒时,已经是后半夜。看了看坐在桌边的安国公和楚岱修,又看了看坐在他床边愁容满面的老夫人,楚清暄咬牙。
虽然二舅很疼他,但商人到底地位低下,温家只能是他攫取钱财的渠道,他想走的路从来都只有攀上高高在上的显赫地位。
如今,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成为国公府继承人、大哥楚岱修的男妻。
老夫人见楚清暄醒了,叹息道:“暄儿,你怎的如此糊涂啊!”
楚清暄自知偷取曲子欺世盗名一事已经盖棺定论,再无翻案的可能,只能积极认错,博取同情了。
后院,楚云书来到一间厢房前,打开了房门。
之前,他一直在想办法收集证据,但收效甚微。然而就在四天前,七公主身边的亲卫队长宫松将这些人送了过来。
想到这些人的供词,楚云书的眼神冷了下来。
楚清暄哭成了泪人,和老夫人相拥而泣。
安国公脸色格外难看,叹息一声。
楚岱修则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楚清暄红了眼眶。
就在这时,楚云书身后带着一伙人面无表情的走了进来。
楚清暄泪眼朦胧的抬起头,刚要叫声二哥,却一眼看到了那些人,声音梗在了喉咙中,先是不可置信,接着大惊失色。
*
兴奋劲儿过去,酒劲儿上来了,苏沐醉的迷迷糊糊的坐上了马车。
没了那两个威胁,苏沐坐的离池染之远远的。
池染之看了醉态朦胧的苏沐一眼,忽然有些口干,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马车刚刚行驶到宫门前,便被拦住了。
苏沐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鸟叫声。
他正坐在靠车窗的一侧,转身拉开车窗往外看去,就见师玹音站在马车边,一群五彩斑斓神气活现的小胖鸟叽叽喳喳的围在他身边。
是那群曾在皇后的立政殿花园中围攻过苏沐的胖鸟!
其中一只昂首挺胸的站在师玹音的肩膀上,听到开窗声和师玹音一起抬头看了过来。
苏沐:“!!!”
正是那只最可恶的小、肥、啾!
师玹音淡淡的看了苏沐一眼,便越过他,透过车窗缝隙看向车里,却只能看到池染之的下巴。
“多谢公主殿下相助,如果没有那些证人,今日不会如此顺利。”
池染之端坐于马车主位,闻言睇了一眼扒着车窗的苏沐的背影,收回目光,若无其事的将茶盏放到一旁,华丽的宫装袍袖微展,不动声色的做了个便于接住小狗飞扑却又并不明显的姿势,嘴角翘起又很快压下去。
他面若冰霜,语气淡漠疏离:
“不必道谢。”
“本宫不过为了自家小鬼。”
作者有话要说:
第28章 就这么简单?
苏沐晕晕乎乎的, 扒着车窗专心致志的和小肥啾互瞪,根本没听见师玹音说什么,池染之的话就更像是耳旁风, 风过了无痕。
那小肥啾似乎看他在窗子里出不来, 自己的主人又在身边,更加有恃无恐,神气活现,还张开一边翅膀悠闲的啄了啄羽毛, 大开嘲讽。
苏沐:“!!!”
他伸手去摸腰间,却摸了个空,喃喃道:“我弹弓呢?”
池染之盯着苏沐, 瞬间脸都黑了。
他缓缓的将视线移向窗外, 看到了那只站在师玹音肩上的胖鸟。
原本雄赳赳气昂昂十分嘚瑟的小肥鸟撞见池染之的目光,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天敌一般,慌张失措的拍打着翅膀被吓飞了,很快带着群鸟不见了踪影。
苏沐:“???”
池染之长臂一伸,将车窗拉上,轻叩马车车壁,马车缓缓前行。
苏沐摸摸差点被车窗碰到的鼻子,回头瞪了池染之一眼, 然而看到池染之冰冷阴沉阎王似的面色, 下意识的抖了抖, 乖乖的坐了回去, 又挪了挪,离池染之更远了些, 都快坐到车门边了。
马车缓缓行驶, 苏沐酒量浅, 不过一壶果酒脸颊便染上了一层薄红,被酒精麻痹的头脑更是早已经停止运转,他打了个哈欠,靠着车壁睡着了。
池染之闭目养神良久才睁开双眸,看向靠在车壁上睡的东摇西晃的苏沐。
宫门前,师玹音回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眼神阴鸷,直到马车已经看不到影了,仍久久驻足。
安国公府
安国公、老夫人和楚岱修听着楚云书带来的证人们的供述,表情从一开始的怀疑逐渐变得不可思议。
楚清暄抱膝坐在床上,看着这些人一件件将他做过的事说了出来,汗流浃背,瑟瑟发抖。
楚云书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即使已经听过一遍,他心中还是夹杂着愤怒、酸涩、悔恨等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看了看这些一一述说的证人,又看向了不断打冷颤的楚清暄。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心思是这般狠辣缜密。
这些证人,有安国公府曾经的仆人,有皇宫中的内侍,还有一些是和楚清暄要好的其他贵族子弟家的毫不起眼的仆人,更多的,则是一些通过七拐八拐的渠道联系的贩夫走卒街头混混,而站在这里的所有人互相都不认识对方,相互之间更是没有任何关联。
只有将他们聚在一起,通过他们做过的细碎的琐事,才能将一个个事件联系在一起,整合出一个完整的脉络。
原来,这个一直以来让人感觉是换子事件中最无辜最让人可惜的弟弟,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并试图通过各种方式阻止真相大白。多早以前呢?起码从现在这些证人的供词来看,他至少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发现了,他甚至知道苏沐就在远在江南的谢府做谢见瑜的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