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苏沐感觉自己的后脖颈凉飕飕的,抬头,正对上池染之的目光。
苏沐:“……”
苏沐眨了眨眼,瞪了池染之一眼,明目张胆的拿过盘子端到自己面前。
期间,两位王子的目光向这边看了过来,苏沐不动声色的往池染之手臂后面躲了躲避开了两人的视线。
等两人移开目光,又冒出头来,一不做二不休,将池染之右手边的果酒也端到自己手边,顺便将自己这边的陈年佳酿换到了池染之手边,最后顶着池染之的目光,毫无顾忌的夹起一块排骨啃的心满意足。
池染之垂眸看着苏沐,微微挑眉。
坐在最高处的皇帝将两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席间早有人看两人不顺眼。
刚刚苏沐俯身够菜的动作,远远看去,好像钻进了池染之的怀里。
于是,坐在池染之右侧的长公主驸马忽然提高了音量,阴阳怪气道:“七公主和驸马真是如胶似漆啊。”
言下之意,在这样正式的国宴场合,行为举止过分亲昵,有失体统。
玉阶之上,皇帝、皇后、太后、两位王子、太子以及公主们纷纷看了过来,就连离的近些的文臣武将都不由关注了一下这边。
苏沐闻言,啃排骨的动作一顿,蹙了蹙眉,扭头看向大殿中央华丽恢弘的舞乐表演,并向远离池染之的方向挪了挪,好像在说——
你眼瞎吗?谁跟他如胶似漆?
长公主驸马:“……”
太子轻笑一声:“感情好是好事啊。”话落,便起了个别的话题,席间的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长公主驸马衣袖之中的拳头紧握。
长公主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驸马对长公主笑了笑,垂下目光。
作为长公主的驸马,他自然也是出自名门。当初因爱慕长公主甘愿放弃仕途,可如今看着兄弟和儿时的玩伴们一个个建功立业,而自己明明是他们中最优秀的,却如同长公主的附庸一般一事无成,心底便隐隐有些后悔。直到陛下封苏沐为安乐侯,他像是看到了曙光一般,也请长公主上折子为他请封,结果……
他心下冷笑,暗中看了一眼大殿中的楚清暄。
且看七公主夫妇还能嚣张几日!
过了片刻,二王子看了苏沐一眼,凑到大王子身边,轻笑:
“吵架了。”
“看来王兄还有机会。”
大王子看着酒杯,全当做没听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夜色渐浓,盛大的国宴也已接近尾声。
酒足饭饱,苏沐捧着果酒轻轻啜饮,他喝了将近一壶酒,已经有些晕晕乎乎云里雾里了。
眼帘不断的落下,又掀起,苏沐困得东倒西歪,不知不觉的靠在了池染之的手臂上,又很快意识到什么激灵一下盘膝坐好,还十分熟练的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池染之:“……”
就在此时,盛大喧闹的舞乐落幕,喧嚣了一晚上的大殿顿时一静。
鸿胪寺负责接待和筹办宴席的官员陪坐在两位王子边,笑道:“今日为给两位殿下接风,陛下特命宫廷乐师、箜篌大家师玹音出山。我等今日可是托了两位殿下的福了。”
大王子闻言笑道:“可是那位乐圣师玹音?”
鸿胪寺官员:“正是。”
两位王子看向御座之上的皇帝,拱手道:“当真是我二人之幸,谢过陛下。”
皇帝笑着打趣:“朕亦许久未听玹音奏乐了,此番借二位贵客之名,才好请他出山。”
席间众人听闻果然是师玹音,安静了一瞬,之后,整个大殿爆发了热烈的讨论声。
师玹音十年前便凭借着出众的天赋和精湛的技艺成为御前红人,王公贵族争相追捧,只是两年前便因体弱多病闭门谢客,自此很少出现在人前。
说话间,便见一位身形修长的男子怀抱华丽的凤首箜篌踏入殿中,行走间如行云流水,缓缓走进大殿中央,略一躬身,洒然盘膝端坐于布置好的坐席之上。
男子看上去弱冠之龄,中人之姿,身形高挑瘦削,面带病容,神情略显阴郁沉冷,可一席孔雀蓝的华丽长袍却又充满春日般灿烂蓬勃的生机,让人眼前一亮。
从他身影出现的那一刻起整座大殿中的气氛便更加热烈,无数王宫大臣公子贵胄都直直的看着他,表情激动万分,却又似乎生怕惊到这位苍白病弱的乐圣而按捺欣喜之情。
楚清暄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师玹音。
师玹音的出现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不过,刚才鸿胪寺的人过来告知,待师玹音演奏完,便该到他了。
楚清暄看着师玹音,心底嗤笑:不过是个有外族血统的乐工罢了,还是个短命鬼,今岁一入秋便该病死了。
也正因此,他才会毫无顾忌的……
楚清暄心底冷笑,面上却带着崇拜之情看向师玹音。
箜篌在乾朝是专为帝王演奏的乐器,民间根本听不到,众人也都只在皇家宴会中有幸聆听仙乐,即便有些人只听过一次亦念念不忘至今。
乐音一响,整座热闹的宣政殿霎时为之一静,落针可闻。
就连昏昏欲睡的苏沐都不由看了过去。
师玹音病弱之躯,苍白单薄,所奏乐音优美至极,琴音空灵,前奏缓慢悠长一声叠一声回响在殿堂之中,却非绵软的靡靡之音,而是隐隐透着风雷之音。
他技艺炉火纯青,心随意动,指下迸发的乐曲铺陈开来,低沉而激荡雄浑,好似绝望中不屈的呜咽嘶吼和对命运的抗争,充满力量,让人动容的同时又升起无限的勇气。
渐渐的,节奏加快,乐音变得高亢,拨弄琴弦的手指快的出现了残影,似有火星迸发,最终直冲九霄,石破天惊!
人间绝响,荡气回肠。
一曲终了,众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楚清暄的脸色却难看的要命。
片刻之后,掌声雷动,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苏沐觉得好听,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难以自已潸然泪下甚至泣不成声,他听着这首曲子,想到了音律武器。
通过乐曲本身传递的情绪攻击人的心理,或者直接利用共振大范围杀伤,这些武器前世他做过很多,可惜,这个时代材料不足。
苏沐微微蹙眉,忽而发觉身边之人有些不对劲,他回头看向池染之。
池染之垂下眼眸,掩去了眼底被乐曲激发的翻涌不休的情绪,看了苏沐一眼。
苏沐骤然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轻哼一声,撇过头,继续喝酒。
大殿内君臣赞誉过一番后,忽然有人回过味来,疑惑道:
“不对啊,这首曲子,怎么好像和清暄的《未名》一模一样啊?”
听过楚清暄曲子的众人纷纷反应过来。虽然一个是琴曲,一个是箜篌曲,但两者旋律确实是一样的,就是楚清暄不久前弹奏的曲子《未名》。只是楚清暄弹奏的虽然动听,却失于绵软,没有师玹音这种热烈的、向死而生的激烈感情冲击带来的无与伦比的震撼和共鸣,众人才一时没有听出来。
可众所周知,乐圣在重大场合,向来只演奏自己创作的曲子。
众人不由看向楚清暄。
楚清暄掩去眼底的嫉恨,抬眸看向众人,一脸茫然,还有些不知所措,却依旧规规矩矩的坐在原地,维持着清冷孤高淡然若仙的气质。
暗中却攥紧了拳头。
没错,《未名》的确是师玹音所创的曲子,但在前世明明是入秋后在皇家宴会上演奏的绝响,第二天师玹音就病死了。
怎么会?怎么会提前到现在?
看来,这首曲子虽然前世是在入秋时弹奏的,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谱好了曲子,而前世这个时候两位王子并未入京,也没有这种规模盛大的宫宴,才没有演奏。
楚清暄按捺下心中的慌乱。无毒不丈夫,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要做就得做绝。他必须咬死曲子是自己创作的,师玹音才是盗窃曲子之人才行!
他今夜必须为自己正名,并且彻底碾死这个地位卑贱的乐师!
想了想,楚清暄翩然起身,不慌不忙,拱手道:“乐圣前辈技艺精湛,晚辈自叹弗如。晚辈所作之曲能由乐圣前辈弹奏,乃晚辈莫大荣幸。”
怀抱箜篌的师玹音徐徐抬眸看向楚清暄。
那是一双碧绿色的眸子,不同于他本人散发出的孱弱憔悴,那双眸子十分明亮,如同有两团鬼火在其中熊熊燃烧。
师玹音冷笑一声,骂道:
“好个不要脸的狗东西!”
众人:“!!!”许久不见,乐圣大人脾气依旧。
楚清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不可思议的看向师玹音。
师玹音起身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还敢说这首曲子是你的?呸!我今日答应来这里,就是来看看你这个欺世盗名之徒究竟如何令人作呕。如今一见,简直无耻之尤!”
苏沐捧着酒杯忘了喝酒,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位传闻中的乐圣。
池染之余光看着苏沐目不转睛的样子,脸色渐渐的黑了下来。
楚清暄看着师玹音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缓缓道:
“不知前辈何出此言?”
师玹音:“呵,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偷了我的曲子,我说的够明白了吗?”
哄。
众人议论纷纷。
楚清暄握拳,听着周围嗡嗡嗡的议论声,过了良久才道:“前辈,曲子乃当日在濯滉茶楼晚辈即兴所作,众人皆知。众目睽睽之下,不知前辈因何诬蔑晚辈?”
师玹音嗤笑:“是不是诬蔑,你心里清楚的很。难道没人教过你,偷东西是要挨打的吗?”
楚清暄蹙眉:“前辈可以说晚辈学艺不精,但偷前辈曲子这个罪名,晚辈实在担当不起。”
话落,楚清暄看向御座之上的皇帝,义正言辞的拱手行礼:“还请陛下为草民做主。”
呵。作曲这种事哪能有什么凭据?就算师玹音手中有曲谱也不能证明什么,毕竟,曲子是他先弹奏的,当时那么多人看着,他怕什么?
一介低贱的乐师而已。
他今天便偏要将黑的说成白的,还要将这个乐师彻底踩死。
众人沉默。
两位王子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
皇帝则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人,淡淡道:“今日是为两位王子接风洗尘,曲子的事,明日着有司查明,你二人下去吧。”
师玹音看了楚清暄一眼,眼底满是胜券在握,向着皇帝的方向拱手行礼:“谢陛下。”
楚清暄却被他那一眼看的一惊。
有司,定是乐坊司。师玹音便是出自那里,看刚刚师玹音的眼神,一定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而他向来看不上这些人,如若真让乐坊司查办,他到了那里还不是任人宰割?
不行,不能去。
而且,就算他能想办法动用人脉让乐坊司的人无计可施,也需要时间,可时间一长,难**言四起,他就说不清楚了,即使说得清楚也有了污点。一旦背上污点,想要成为太子妃就根本不可能。
这也是今日他必须定死这件事为自己正名的原因。
必须快刀斩乱麻,而且,今日是难得的见到太子的机会,他必须当场为自己正名。再者,之后的演奏也不可能了,他必须借着扭转危机的同时想办法获得太子的同情怜悯和青睐。
这样想着,楚清暄从安国公身后走到大殿之上,缓缓下跪,“陛下,此曲确为清暄所作。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乐圣前辈辱骂污蔑清暄盗取曲子,受此大辱,如若今日不能还清暄个清白,清暄只能——以死明志!”
大殿之中,众人看看一脸温雅不屈的楚清暄,又看看一脸阴郁刻薄、咄咄逼人的师玹音,心中的天平慢慢倾斜。
其中,不少楚清暄的拥趸原本也喜欢师玹音,但师玹音毕竟成名较早又已经很久不出来,他们和楚清暄相处的时间更长,又见到楚清暄一副高洁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便慢慢的偏向了楚清暄。
他们自然清楚有司查办这些事时的猫腻,顿时理解楚清暄的顾虑,于是,最年轻气盛的几个看不过,纷纷站起来帮楚清暄说话。
皇帝冷眼旁观片刻,终于开口:“那么,便现场解决吧。”
话落,他看向师玹音。
师玹音自然早有准备,他看了楚清暄一眼,“这可是你自找的。”
楚清暄垂眸不言。
师玹音从袖中拿出一张乐谱,展开:“这便是此首曲子的乐谱,乃吾两月前所作。”
楚清暄心底冷笑,果然如他所料。
大内总管鹤翔下玉阶走到师玹音身前接过乐谱,呈送给皇帝,皇帝看过之后,交给众人传阅。
最终,到了楚清暄手上。
楚清暄看了一眼,纸很新,墨也寻常,根本无法证明什么,便交还给了师玹音,默默不言。
然而他不说话,自然有他的拥趸看不过去,道出了他的疑问:“只凭着这一张半新不旧的谱子,又能证明什么?何况,不说这谱子的新旧程度,就算是看上去十年前的谱子,也不是不可以伪造的。这种东西,根本无法拿来当做证据。”
师玹音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他围着跪在地上的楚清暄转了一圈,“你早就想好了吧?反正一张乐谱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就算作曲人找来也是自取其辱,才这般有恃无恐,不断的盗取他人的曲子,欺世盗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