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不用客气。”
薄溪云看着对方卷起的一侧袖口,犹豫了一下,问。
“您是刚抽完血吗?”
他看到老人的臂肘内侧还有一处尚未贴好的棉球。
果然,老人点头:“嗯。”
她手里还捏着一只棉签,转身便想将棉签扔到一旁的医用垃圾箱中,不过老人还没动作,就被薄溪云拦下了。
“您抽完血是不是还没按多久?这样等下会有皮下瘀血的。”
老人动作一顿,回头看他,眉宇间的神色依旧很严肃。
薄溪云这时才回想起来。
他终于知道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是拿来的了。
这位奶奶的表情,和顾先生以及顾大哥都很像。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薄溪云一眼瞥见老人手臂间的针孔已经开始渗血,便提议道。
“我帮您按一下吧,可以吗?”
老人的唇动了动,最后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中的棉签递了过来。
薄溪云接过棉签,按在了针孔上,他扶着老人在一侧长椅上坐下,手下的力度一直保持着。
每次抽血之后按住伤口,都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按重了会疼,按轻了又不管用。要是嫌麻烦不按,针孔附近就很容易形成淤青一片,事后碰到时会更疼。
但少年的动作却相当娴熟,力度也恰好适中,哪怕老年人皮下肉薄,很容易硌到骨头,他却也完全没有让人感觉到一点不适。
却让人忍不住会想。
之前小孩是有过多少次抽血的经验,才会这么熟练?
老人没有去看自己之前渗血的针孔,反而定定地盯着薄溪云看了好一会儿。
忽然,她开口道。
“你比她脾气好多了。”
薄溪云正数着秒数算止血还要多久,闻言一怔。
“……我?”
老人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以前她看见我不按棉签就会皱眉,数落我不能松开,然后她过来就会直接把血孔按住。”
薄溪云逐渐意识到了什么,漂亮的眼睛慢慢睁圆了。
老人缓声说:“而且只许她数落别人,别人不能说她的,一说她就抱着书开始看,什么话也不会听。”
薄溪云怔忪:“她……”
老人很轻地笑了一下,难掩细纹的脸变得如此生机灵动。
“是我的女儿呀。”
她含笑看向薄溪云。
“你的妈妈。”
笑容积蓄在眼底,最终凝聚成泪水滑落下来。
老人抬手,整个地拥住了面前的少年。
“囝囝呀,乖崽……外婆来迟啦。”
明明坚强了一辈子的人,怎么还是有这么多眼泪啊。
泪珠又这么烫人。
薄溪云怔愣着,也下意识地伸手,拥住了抱着他的老人,轻轻拍抚着那颤抖的躯体。
“没事的……没事了。”
老人的身体瘦弱,单薄,根本不知从何积蓄出的那份力气。
把他抱得那么紧。
像是这样,就再也不怕会丢掉了。
顾老太太好一会儿才勉强将情绪压抑下来,她正想从手包中拿出手帕纸时,才发现,自己手臂上的针孔还在被对方按着。
小孩那么细心地照看着她,连一点错移都没有。
顾老太太一愣,眼前已经递来了一张纸巾。
薄溪云将纸巾交给对方之后,才收回了拿着棉签的手。
针眼果然已经不再出血了,周围也没有一点要泛青的迹象。
帮老人把卷起的衣袖理好之后,薄溪云才起身,去把棉签扔到了医用垃圾桶。
等他回来,顾老太太已经平复了许多。薄溪云问:“您刚刚是要去哪里吗?接下来还有事吗?”
顾老太太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闻声才摇摇头:“没事,只是想出去看看,平日里难得见到太阳。”
“外面不算冷。”薄溪云问,“那我们出去转一转?”
两人走去了室外,薄溪云发现老人的腿脚似乎不太方便,走路有些迟缓。
但顾老太太出来并没有拿拐杖,薄溪云也没有多问。
他知道有些老人不喜欢拿拐杖,非到迫不得已时不会用,不然他们总觉得一旦依赖拐杖,就是自己输了。
薄溪云只把手臂放得更低了些,方便老人扶握。
两人走到室外,这里大厅外的地砖也被铺成了缓坡状,没有难爬的台阶。
室外的空气很是新鲜,薄溪云陪着顾老太太慢慢走着,间或回答几句老人的询问。
两人没走多久,道路尽头忽然开来了几辆黑色加长的轿车,停在了在不远处的路边。
薄溪云和顾老太太也停下了脚步。
轿车打开,最前和最尾一辆车上下来的都是身穿黑西装的年轻人,最后,中间那辆车的车门才被打开。
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和蔼的老爷子走了下来。
薄溪云原本并没想多看,但看清老爷子的脸时,他却不由得愣了愣。
这是他曾经在联播新闻上见过的人。
这位着实是位大人物,之前还没分科的时候,薄溪云做政治的时政新闻时,还曾经背过这个名字。
老爷子下车后,便朝这边走了过来,虽然他的面色很和善,但老爷子周围的保镖却一个比一个冷肃威严。
薄溪云回过神来,便准备将顾老太太扶到另一侧,给对面那些人让路。
但他隐约还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而老爷子走过来后,却是直接就伸手扶住了顾老太太,当起了她的拐杖,动作相当熟练。
薄溪云这时才反应过来。到底哪里不对——
他竟是忘了,这位大人物正是姓顾。
果然,老爷子笑眯眯看向他:“乖崽,回家啦。”
和顾老太太的叫法一模一样。
不远处,又有一个身影跑了过来,保镖们朝那个方向看了看,都没有动。
而薄溪云一抬头,就看到了跑过来的顾笙。
“爷爷,”顾二少微微有些气喘,“你回来了。”
老爷子点了点头,一旁有医生走了过来,老爷子便扶着老伴先回了大厅。
两位老人在前面走,也没忘记薄溪云。顾老太太时不时还会回头看一眼,像是确认人还在不在。
见状,薄溪云便快走了几步,和顾笙一起,护在了老人身侧。
顾笙轻声和薄溪云解释:“爷爷也是回来抽血的,等下我再送过去,一起做亲缘鉴定。”
抽血的过程很快,在大厅便完成了。
紧接着就是顾老太太的治疗时间,她需要回病房,用喷雾机吸入药剂。
但顾老太太却有些不想去:“已经吸过一周了,不是说一周就可以停么?我觉得不用去了。”
老爷子在旁边耐心地劝她,而顾笙已经见惯不怪了,幸好今天有爷爷在,不然谁都劝不住奶奶。
但等顾老太太看到一旁的薄溪云时,她那原本坚定的拒绝神色却忽然软化了,甚至可以说是主动地表态道。
“好吧,我现在就去。”
像是做错了什么,怕会被数落一样。
“哎?”
顾笙愣了愣,没想到一向固执的奶奶这回会这么好劝。他看向薄溪云的目光都不由得有些惊奇。
刚刚溪云说了什么,这么管用?
但其实,薄溪云已经猜到了原因。
大概因为顾老太太看见他,想到了女儿会数落自己,才这么干脆地答应了。
最后,顾老爷子扶着老太太去了雾化室,因为那里一次不能进太多人,薄溪云和顾笙便留在了楼下。
没多久,易钟深忙完回来,顾笙便和医生一起,拿着顾老爷子的血样送去了A区的鉴定室。
大厅内重新剩下了薄溪云和易钟深两个人。
少年直直地望着落地窗外,目光停留在顾笙离去的方向。易钟深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问。
“在想什么?”
少年抿了抿唇。
“想遗传基因和染色体……男性是XY染色体,其中X染色体来自于母亲。而母亲的XX染色体,分别来自于外公的XY染色体和外婆的XX染色体。”
他视线还没有收回来,就这样怔怔地说着。
“所以……外公和外婆可能有一个人会和外孙匹配。”
易钟深知道对方现在肯定心思很乱。
薄溪云再怎么冷静,也还是个才十七岁的小孩。
鉴定结果如何,对易钟深来说都一样。但他也知道,这种事,没能感同身受,就不好劝人宽心。
所以易钟深只说了一句:“很快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抬手,掌心覆住了男孩纤细的后颈,像安抚猫咪似的,轻轻顺着背毛。
“顾笙家里养了一只金渐层,等回去,你可以抱抱看。”
提起猫咪,少年的心神好像终于被吸引回了一点。
“嗯……”薄溪云定了定神,才想起问,“学长忙完了吗?”
易钟深却道:“只是接个电话,不忙。”
他说:“今天有时间,下午我都在。”
薄溪云想起,对方也是从高铁站直接来了医院。
“不用先回家看一下吗?”
易钟深道:“过年,家里都是小孩子,我一回去,他们就都安静了。”
“?”
薄溪云不由失笑。
小朋友们都被学长吓到了吗?
他问:“学长是不是觉得小朋友一多,就太吵了?”
易钟深沉默了一瞬,却道:“没有。”
他的手掌还轻覆在男孩后颈,像是在暖热,也像是支撑。
“只是想陪我的小朋友。”
“……”
薄溪云微怔。
一瞬间他的理智甚至没能反应过来易钟深说的小朋友是谁,因为这对薄溪云来说太过陌生——那种从童年至此始终缺失的偏爱。
但大脑也在同一时间告知了那唯一的答案。
不会再有其他可能了。
易钟深想陪的人,只有他一个。
薄溪云还没能回话,又听易钟深说。
“就是怕他嫌我吵。”
“……”
薄溪云失笑。
他轻声说:“不会的。”
很奇妙地,薄溪云仿佛真切碰触到了那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就在他与学长的相处里。
易钟深很少会用言语直接表达什么,从头至尾,他也只是在被薄溪云发现时说过一句,“我喜欢你”。
明明易钟深在别人眼里那么冷淡。
却好像每次动作、每个字眼。
都透露出了他难藏的喜欢。
*
两人在大厅里并没有等多久,顾笙就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宋女士。
得知顾老太太还在雾化治疗,宋女士就没有急着上去,只把一封信函交给了顾老爷子的一名警卫员,让人把信函送了进去。
薄溪云并没有注意宋女士的举动,他只以为那是顾老爷子的事务。
没想到宋女士给完东西,就转过头来,用一种欣慰又怅然的目光看向了他。
薄溪云有些意外:“有什么事吗?”
“结果出来了。”
宋女士笑着,声线却还是有些发颤,掩了掩唇才道。
“其中两份都对得上……母子是完全匹配。”
她忍不住,又伸手抱了抱面前的男孩。
“宝贝,让你久等了。”
薄溪云完全没想到鉴定结果会出得这么快,还以为要等到傍晚。一瞬间他又有些怔愣,迟了一拍才回抱住对方。
“嗯……嗯。”
顾老太太的治疗原本还需要一些时间,但不知是因为她今天难得的配合,还是因为得知了鉴定的结果,没多久,警卫员就下来说,两位老人已经回病房了。
宋女士便带着几个孩子上了楼。
上楼时,她对薄溪云道:“对了,之前就订好了,忘记和你说。晚上哥哥和嫂子他们就到了,我们出去吃,给你接风。”
等薄溪云点头后,他们已经走到了病房门口。
薄溪云这才发现,这栋楼内里很是宽敞,但其实只住了顾老太太一位病人,一应配套设施都很齐全,似乎是专门给老人疗养的地方。
进了房间,老太太正半靠在床头,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顾老爷子则备好了水,在给人挑拣蜜果。
雾化完嘴里会很苦,需要东西来去一去味道。
但老太太的精神很好,并没有被雾化影响到,她牵了坐在床边的薄溪云的手,还问宋女士:“之前兴朝查的事,有消息了吗?”
顾兴朝正是顾笙父亲的名字。
宋女士犹豫了一下,道:“有些眉目了。”
她并没有接着往下说,顾老太太还要再问,一旁的老爷子捡完蜜果,悠悠道:“说吧,我们也不是接受不了的人。”
老爷子一眼就看出了宋女士犹豫的原因,眼光不可谓不毒辣。
消息已经查出来了,她不说,是因为怕老人听了,情绪波动,身体会受不了。
老爷子看了看薄溪云,又道:“云崽要是不想听,可以先和朋友去外面逛逛。”
薄溪云已经猜到,宋女士说的事肯定和自己有关,他也没有离开,只道:“没关系。”
一些消息也影响不了他什么。
果然,宋女士开口便是一句。
“兴朝查到了当年云云走失的全过程。”
这件事,一直横亘在顾家人心里,足有十六年了。
当年对方势力为了窃取情报,不仅有一拨人对顾箜琴夫妇进行追杀,还有一名间谍拐走了身在保育院的薄溪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