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以来,食用鱼脍已是普遍,尤其岭南福建沿海地区更甚。四人中,只有齐俟并非土生土长的南人,但是每年韩家货船出海时,他都需要保驾护航,有一段时间都飘在海上,久而久之,也习惯了吃鱼脍。
谢时恍然,现代人因为水域条件变差或者出于卫生因素考量,大都无法接受生食海鲜这种东西,但是时髦的古代人却是啥都敢吃,啥都能吃!宾客们不排斥,谢时就放心了,不过他还是吩咐了厨房的帮工多准备了一些热粥和其余小菜辅食。
到了屋内,诸君皆坐下。在烛光下,谢时这才发现,韩伋送的礼竟是几瓶酒,瓷白如玉的酒瓶上,寥寥几笔,几朵梅花绽放于雪景之中,白中一点红,傲骨凛然,瞧着像是大师手笔。
正好今日吃生腌,配着酒水也好中和些海鲜的寒气。谢时便命人取来酒具,拧开酒瓶,一一斟了个半满。
刹那间,一股清冽梅香幽幽充盈鼻尖,然而很快众人便发现,这种清贵的花香只是一种浮于表面的掩饰,等你以为它只是一名温文尔雅贵公子时,它便会以霸道至极的酒香后调告诉你它的极烈醇香。前后对比,极具反差。
岑羽、齐俟和邱直面面相觑,各自掩下内心的讶异。谢时并不知道,这几瓶看似普通的梅酒,其实是韩伋自己酿的,就连瓷瓶上的梅花,都是他的画作。
这梅酒的花瓣,取的是梅林斋后面那片遮天蔽日的梅林冬日绽放的梅花,酿酒的水也是用的龙峰山雪峰顶部的干净雪水,韩伋每年都会酿上十几瓶,用来自酌自饮,从不轻易送人,便是从前他的尊师在的时候,也只能从他手里讨要到几瓶,而断然没有主动相送的!
岑羽他们只闻其名,从未尝过这韩家梅酒,万万没想到在今日,借着谢时的光蹭到了!不得不说,光凭着这酒香,就已经使人如痴如醉,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猛嗅前方暗香浮动的傲骨梅花。
就连不懂酒的谢时都被惊艳到了,他问韩伋:“这是何酒?”
韩伋淡淡道:“家酿的梅酒罢了。”
谢时赞道:“韩氏果然人才辈出,这酿酒人手艺真好,就连我这种不懂酒的俗人都被俘获了。”
韩伋笑道:“你喜欢就好。”
岑羽等人无语凝噎:咦,怎么感觉还没吃夜宵呢,就有点撑到了,怪怪的……
夜宵的重头戏自然是生腌蟹,冰过的蟹肉更加紧致弹牙,膏足黄满,已经开始和蟹壳脱离,只需要轻轻一吸,嫩滑无比的蟹肉便会自动滑入口中,而蟹盖里的蟹黄早已浸透了腌制的汁水,轻轻一舀放入口中,能鲜到舌尖都麻掉。
吃过一整只螃蟹后,谢时随手抄起酒杯小酌,梅酒的滋味果然没有辜负人们对它的高期待值,不仅色如松花,泛着琥珀之光,酒入口中,便能感觉到一股彻骨的清凉爽透,待到胃部时,去又成了带着暖意的清辣。
谢时感觉韩家的梅酒在口感上与绍兴酒相似,但清冽程度和独特的梅香却是超过绍兴酒的。岑羽等人也对其赞不绝口,认为唯有谢时的神仙手艺才能配得上这只应天上有的琼浆玉液。
唯有坐于上首的韩伋,默默无言,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夹筷子的频率是最高的,在吃客中属于闷声吃最多的类型。
除了生腌蟹之外,最受欢迎的竟然是生腌虾姑。虾姑是潮汕人对皮皮虾或者赖皮虾的称呼,谢时为了方便入味和吃食,是将虾姑切成三段放进腌料里的。
虾姑生吃的话,肉会比较柔软嫩滑,只是吃过虾姑的人都知道,它的外壳比较尖锐,不得要法的人吃它容易划伤唇舌,但是谢时生腌的虾姑却没有这种烦恼,虾姑被腌料腌制到外壳已经很容易就能剥掉,因此轻易就能吃到外壳底下清甜肥厚的虾姑肉了。
其余几样生腌也各有其风味,重酱的存在并不会喧宾夺主,反而是浓淡适宜,更好地激发了这些海鲜的鲜甜本味,配合着美汁的海洋鲜肉在巧手调味下,迸发出层层的鲜嫩肥滑的滋味。
初升的秋月慢慢在云端中穿行,月下对影不止三人。都是知情识趣的名士,哪怕是第一次和谢时见面的齐俟,说话也不会冷场,众人一开始也不谈国事,只各自讲些周游四方时遇到的趣事和奇葩,边就着美酒佳肴,谢时听得津津有味,一不留神,就喝多了。
起初无人发现,因为谢时喝醉的时候并不闹腾,只是会异常安静乖巧,别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这一酒品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但谢时在研究生聚会时喝醉过一次,过后被人告知自己的酒醉状态后,从此便一直小心不在外头喝多。
但是今日韩伋带来的梅酒实在是太合他的口味了,加上名士三五人,聊的见闻都风趣幽默得紧,在座的大都是友人,谢时难得开怀,没了防备,便毫无防备地醉酒了。韩伋是第一个发现谢时醉酒的人,因为谢时醉后一直看着他,也不说话。韩伋回望过去,见他眼也不眨,毫无聚焦,眼底雾蒙蒙的,便知道这人喝醉了。
韩伋没有出声,而是挥手示意旁边伺候的下人过来,吩咐他去后厨端杯蜂蜜水来。仆从应声退下,很快端来了蜂蜜水。韩伋探了一下,水是温的,便径自用蜂蜜水替换了谢时的梅酒,其余人皆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谢时没有发现自己的酒被换了,反倒是突然看着韩伋,呆呆问道:“大家怎么不说话了?”
韩伋示意其他人别愣着,继续刚才的话题,被打断的聚会才重新有声音起来。一开始,谢时安静地听着,倒也相安无事,坏就坏在齐俟乃事业狂魔,见谢时醉了,便无所顾忌地提起了颍州兵乱的事情,倒也没说什么不为外人道的事情,只是愤慨几句,颍州的乱军首领竟谎称为前朝皇帝九世孙,真是气煞他也。
谢时虽然醉了,但并非完全没了思考能力,相反,他的思维异常活跃,天马行空,换而言之就是,啥都敢想,啥都敢说。
齐俟话音刚落,谢时就突然接道:“没什么好气的,又搞封建迷信又拉前朝血脉博噱头,却没有符合野心的远见,这帮人后面注定要被朝廷镇压的。本朝还没到该绝的时候呢,起义太草率了,太草率了,嗝……”谢时说到最后,还打了一个轻轻的酒嗝。
众人都被谢时的突然发话惊到,这……是醉了,还是醒着呀?
若是醉了,瞧着这话说的,思维逻辑都在,还挺有理有据的,但你看这还打酒嗝呢,也不像酒醒呀……
韩伋看着他的奇怪醉态,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一旁的岑羽难得见谢时这么幼稚,起了坏心眼逗他,“那依我们谢大军师之见,若是要起事,当如何做呀?什么才是正确时机呀?”
前头说过,谢时醉酒的时候,别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他这会就是一根筋,听到岑羽问了,他便顺着这个问题思路一路狂奔,开口就道:“我捋捋思路,首先,当前的朝廷虽然已经从内里完全腐败,但仍是百足之虫,断而不蹶!
“这个时候谁出头,就是傻,你还没几个人呢就闹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要造反。要知道,枪打出头鸟,蒙人一看,就你在那蹦跶,不打你打谁,所以我说现在时机不对就是这个原因。”
韩伋淡淡看了齐俟一眼,“瞧瞧,连阿时都比你想得透彻。”到目前为止,谢时的话都没啥忌讳,且都说中了韩伋先前决定隐而不发的最大原因。
但是紧接着谢时又道,“因此,若要起事,最好效仿朱重八,前期在物资经济上低调发育,先‘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对,对,一定要缓称王,积攒实力,拥兵不出;同时还要加强人才储备,趁机收拢汉族精英,这些都是重要且有实力的同盟军,而且还能为以后建立新朝做准备……还有什么来着,我想想……”
此时,韩伋等人已经不敢打断他了,每个人都神情严肃,小心翼翼地看着醉萌萌的谢时,仿佛在看伊尹现身,孔明再世!虽然不明白谁是朱重八,低调发育和人才储备具体又是何意,但是不妨碍他们将谢时的意思理解地透彻。
然而越是听懂,便越是心惊,他们忍不住将这些方略在心中一一推演,推演其可行性,推演其变数,推演其结果,越是推演,便仿佛可以预见最后成功的未来。
韩伋见谢时抿了两次上下唇,显然是喝酒口干了,便将蜂蜜水的杯子移到他手边,他这一动作,打断了谢时思索的状态,引来专心致志等谢时发言的众人的怒视,然而等见到是动手的是自家主上——
众人:是主上啊,那没事了。
谢时喝了一口蜂蜜水,舒服了一些,便继续吹水:“前期是猥琐发育,中期,也就是等到各路豪杰都起义了,这时候就不能躲着了,也要拉出自己的大旗来,最后找个站在大义一方的借口起事,这样才能占据道德制高点!然后就可以广泛吸纳农民百姓发展根据地了,哦,对,还有一个且耕且战策略,既能稳固后方,还能扩大地盘,一举两得!”
谢时说完又吸溜了两口蜂蜜水,见他不说了,齐俟急了,“然后呢,这么多豪杰,最后如何才能脱颖而出,一统山河?”
韩伋淡淡觑了他一眼,收到主上警告的齐俟只好偃旗息鼓,谢时却是笑:“前面两大步若是都走好了,你还愁对手?多少起事的队伍连第一步都没搞懂,就被当成炮灰了。壮大之后先逐步吞并其他势力,统一南方,然后等着!”
听到关键时刻,就连他们之中,年纪最大也最为稳重的邱直也忍不住发问:“等什么呢?”
韩伋顺着谢时的思路,想了想,“等蒙人自身爆发内乱,再趁机一举北伐,收服北方山河吗?”
谢时动作幅度很大地点了点头,笑得温温柔柔,夸道:“韩伋你怎么知道,你好聪明哦,比他们几个聪明多了。”
岑羽等人:……唉,算了,谢公子喝醉了。
韩伋却是有些意外地微微挑眉,这还是谢时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他并不觉得冒犯,倒是颇为新奇。
到这里的时候,谢时打了一个秀气的哈欠,脑袋仿佛浆糊一般,已经醉得有些发困了,韩伋直接将人搀扶着到了内室榻上,谢时一沾到被窝,立刻自发自觉地踢掉鞋袜,卷了卷被子盖在身上,之后堪称一秒入睡。
韩伋站在床前,欣赏完了他在无知无觉下的一整套动作,笑得扶额。一会,他提了提被子盖住谢时的肚肚,便轻轻踏出了房门。房门外,月色下,几个下属恭敬候着,等待他的指示。
韩伋看了他们一眼,“今夜他说的话,一句都不许传出去,但凡有人走漏消息,连坐九族。”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而最后的连坐九族四个字中蕴含的危险意味,硬是让在场的其他人后背起了一身冷汗。
几位下属皆面色肃然,单膝下跪,以示绝对效忠,“诺,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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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后当了一回军师,口出狂言,指点山河的谢时醒来后,却是毫无昨晚醉酒后的记忆,甚至还有心思感叹韩伋家的梅酒果然好,酒醒后连宿醉的头痛感都没有,这真的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这避免了谢时直接社死的悲剧。
就连在食堂遇到岑固安时,谢时还能神情自若地打招呼,“固安,昨日我喝醉了,可有何丑态?”
比起谢时睡了个无梦好觉后,今日精神饱满,面色红润,岑固安今日神色憔悴,黑眼圈重得仿佛被人殴打了一般。他看着谢时,一言难尽,心想哪里来的丑态,直接就是上演一出惊为天人,神仙附体。
谢时被他的沉默吓到了,难道他昨晚还干了什么糗事,其他还好,他不会把自己穿越的最大秘密也给透露出去了吧?
谢时小心翼翼问道:“我昨晚可是发了酒疯?若是我说了什么,那都是胡话,当不得真的,听我爹说,我以前酒醉还说过自己前世是神仙,你瞧这话多离谱,如何能信?”
岑羽大惊,难不成这谢探微真的是神仙下凡来历劫的?
谢时还不知道,他不说还好,越说岑羽脑补得越多,好在昨晚韩伋吩咐了,若是谢时不记得,那便不要主动提起昨晚之事,毕竟昨晚谢时说的话,被有心人听到了,就是一个杀头的罪名。
此时岑羽便心累地忽悠他:“你昨晚醉后,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后来见你开始发困,山长便将你扶进屋里睡下,我们让下人收拾了残羹后便离开了。”
谢时听完,这才安下心来,没暴露就好。下次可要吸取经验教训,梅酒再好,以后也不可贪杯,谢时决定将韩伋送来的剩下两瓶酒放进自己的卧室,每天睡前来一杯,如此也好避免在人前失态的尴尬。
岑羽来找谢时,虽然主要是为了来确定谢时是否记得昨晚之事,但也不是没有其他事,“七日后,甲级的不少学生就要去参加今年秋闱,这些小兔崽子被你的手艺养刁了嘴,托我来问你,可否做些可以带进秋闱考场的吃食。”
秋闱,即寻常人口中的乡试,因为通常发生在秋天,而得名秋闱。秋闱一共分三场,每场三日,提前一日进场,考后一日离场,如此连考三场,也就是除了考完离场,考生要在小小的号房里呆上九天,期间,吃喝拉撒都在小小的号房里。
往年,应考书生最为担忧的两件事,除了担心被分到靠近茅房的臭号外,还有就是在考场内的吃食问题。考场内不准带火,因此只能带些耐放的糕点进去,新鲜吃食只能当日吃掉,如此一来,吃不好,睡不好,往往是学子落榜的最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