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我现在不爱这一口了。我喜欢程叔包的南瓜包子,喜欢程南校门口的豆腐串,我还喜欢煮到一半软硬适宜的方便面。”程水北嘎吱嘎吱地吃苹果,好像他真的喜新厌旧,忘了蝴蝶酥。
程水北拿苹果的动作太大,一只手上绷带散了个口子,他自己没发现,还是章慈安发现了之后,捧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重新扎好。
久违的柔情和亲近让程水北有些不自在。
这些日子里,他已经习惯了章慈安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偶尔来看看程南,每天只用为学业苦恼,并没有为他所累。
程水北轻轻地把“粽子”从章慈安的手中抽离,两只受伤的爪子紧抱着苹果,生怕再被章慈安抓着。
而自那句蝴蝶酥后,章慈安再没有说话。
长夜寂静,相对无言。他们就这样一直泡泡呀坐着,消防车来了又去,人流散为云烟,细白牙月爬上枝头。
许久之后,程水北想起重要的事还是打破了沉默的气氛:“窦阿姨呢?”
“恩叔送她回去了,你不用担心,我爸爸陪着她,会没事的。”章慈安的手交叠在膝上,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白皙的脖颈露在夜色里。
程水北想起,自己也曾在这里咬过一口。
“那就好,”他长舒一口气,又从兜里拿出第四个苹果出来啃,边啃边问,“邵太太呢?”
他已经很久不管何明穗叫妈妈,他不想去回忆那座小楼,也不想去回忆别人的家。既然做邵太太是何明穗的梦想,程水北愿意成人之美。
章慈安似乎很讶异他问话里的称呼,顿了许久后才答:“挺好的,上次她抱邵何出来,还和妞妞玩了一会儿。”
没事就行,不然程南该难过了。
程水北想起哥哥,扭头看章慈安:“我哥呢?”
他终于可以当着别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叫一声哥哥了。
“他在我家,和我爸妈在一起。你放心,没事的。”
章慈安说完每一个人的情况,都会加上一句“你放心没事的”,谁都知道,程水北不可能放心。
他若是放心,就不会冲进火海,也不会把章慈安推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寥寥几句交谈后,又是一片安静,只能听见程水北嘎吱嘎吱吃苹果的声音。
他吃得很用心,好像把这些挡灾挡难的烂苹果吃掉,那些人就真的会平平安安。
圣诞夜啊,除了这里有大火过后的废墟,远方的灯火里都该是幸福的人。
长椅不大,他们两个人却一人一边隔得很开,若是程南过来,也能挤得下。
冬天是个沉默的季节,树叶凋零,百草颓靡,程水北抬头想看看风景,却只有满目疮痍。
遥远鼓楼十二点的钟声想起,外国人的新年来临。
最后一个苹果也被他吃完,程水北打了个饱嗝儿,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十二点了,圣诞快乐章教授,我该回去照顾我爸了。”
他起身的那一瞬间,看见章慈安的眼角闪过一丝亮光。
那种带着哭意的呼吸声再次传来,在逼人的夜风里,章慈安抬头看他。
“程水北,你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
他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呢,程水北想,章慈安是天之骄子,就算和他一样被命运摆布,也是东边的富少爷,不用在泥泞里打滚。
“那你过得好不好?”程水北顺着他的话问,他明白章慈安想听的不是这个,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章慈安绕到他的面前,两手抓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不好。”
他很少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和心意。过去,他一丁点的脸色变化程水北都能轻易察觉并放在心上,他不用表达,也鲜少表达。
他不仅仅是追到城西想要负责的章慈安,更是上辈子孤零零面对程水北的死讯和那束长命百岁的花的章慈安。
程水北不适应他的这个样子。
“程水北,我过得不好,每一天我都会做梦,梦见你从高楼上跳下来,梦见你冰凉凉躺在地上。不是要吃蝴蝶酥吗,不是要等我回来过生日吗,不是想要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吗,你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为什么还要把我丢下。”章慈安抓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声音几乎在发颤。
“程水北,你把我丢下了。”章慈安低声重复,语调音声宛如啜泣。
那天他追到城西终于见到想见的人,等来的却是一句不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吧,章慈安愿意和他重新认识。
可程水北并没有给他机会。
程水北从没见过章慈安落泪,也没见到章慈安如此失态。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抱一抱他,但抬在半空中的绷带晃了他的眼睛。
他不能。
“哦。”
程水北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不想听章慈安诉苦,就想回到家人的身边。
章慈安的脸上露出难以形容的失落神色,他那只拿过粉笔打过领结的修长的手,就拽在程水北被火燎出洞的棉服衣角。
“小北……”
被人一同拽住的,还有程水北的心。他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他死之后章慈安有没有收到那束花,比如章慈安把他埋在了哪里,再比如章慈安有没有为他难过,但他什么都不能问。
最好还像从前那样,程归程,章归章,一个去上大学,一个去卖报纸。这样不会再有程水北的升学宴,也不会再有一个失去母亲的章慈安。
“我该走了,章教授,再见!”
程水北稍一欠身,将自己的衣服轻轻从章慈安手中挣脱,而后从他的旁边经过,平静地走向他的平安夜。
从和平酒店到人民医院,程水北走了一个小时,将近凌晨两点才到地方。
病房楼空空荡荡,只有护士站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程水北蹑手蹑脚地回到病房。
现在是两点,他还能打个地铺小睡三四个小时,足够了。
可程水北推开门,月光斜过窗棂,照在平平整整的洁白床单上。
程文秋不在屋里。
上厕所吗?程水北又跑了趟卫生间,也没找到人。
值班的护士翻了翻记录本告诉程水北,程文秋下午五点多申请暂时出院回家拿东西。
五点多那会儿,程水北还在报刊亭,可他并没有看见途径那里回家的父亲。
惴惴不安和心慌又一次在程水北的胸怀中重现。就像那场大火,烧得不明不白。
程水北下楼骑上他的小电驴,一路向家的方向行去。
可程家的小院儿也依旧空无一人。
堂屋桌上摆放着程文秋吃完没吃完的瓶瓶罐罐,电视前面是程南七零八落的破旧玩具。
零点已过,墙上电子万年历的12月25日红得刺眼。
三更半夜,爸爸能去哪儿呢,哥哥有没有事,章慈安还好吗?
程水北有些讶异,在这种时刻他还是会想起章慈安,他的潜意识出卖了他。有些事情躲不过去,有些人在心里是避不开的。
程水北抓起手边的电话给章慈安打了过去,铃刚响一声,很快就有人接了。
“喂,小北?”章慈安略带疲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这么晚了,他也还没有睡。
程水北听见他的声音,心莫名就安了半分:“是我,程南在你那里还好吗?”
电话里传来走动的声音,章慈安似乎是进了另一个房间,很小声地回答:“他在睡觉。小北,你怎么了?”
“我爸不见了,他有没有去你那里找我哥?”程水北焦急地问。
而只有当着章慈安的面,他才能肆无忌惮地这么称呼父亲和哥哥。
章慈安迅速适合程水北的称呼转变,他走出程南睡觉的房间到走廊里轻声安慰程水北:“小北你别慌,你现在在哪,我马上过去,你问问邻居知不知道,再想想程叔叔可能去哪些地方。
程水北挂了电话赶紧去敲隔壁的门,上回和他一起送程南去医院的大哥披着大衣来开门。
“没有啊,今天你们家没什么动静。”大哥回答他的问题。
爸爸不见了,程水北心一慌赶紧拽着人家说明缘由,好心的大哥叫醒了自己的家人,又招呼了附近几家的人,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门寻找程文秋。
二十分钟后,章慈安赶到程家,穿的还是在和平酒店外的那身衣服。
章慈安走过来的时候双臂微微展开,似乎是想拥抱程水北,可犹豫之后又垂下了,改为用一只手掌轻拍程水北的后背。
“没事的,叔叔可能只是出去散散心。小北,我开车带你去找找看。”
章慈安声音仿佛给了程水北一根定心针。在过去的几年里,只要有章教授在,程水北就有无限地向前冲的动力和一帆风顺的前途。
这次也会没事的。
太晚了恩叔没有来,章慈安自己开车带着程水北,在江朔这座小城市里转来转去。
报刊亭没有人。程文秋住院前心心念念想在门口加一个隔风的挡板,程水北嫌麻烦没弄。
菜市场没有人。程文秋身体好的时候,会起大早去菜市场帮菜贩搬东西,几十斤的蔬菜扛在肩膀上,忙活一早上能挣十块钱。
小公园没有人。那里傍晚会有人放大喇叭跳舞打拳,只要交上五毛钱就能有专门的人指导。程文秋不舍得,一直就在花坛后面偷偷跟着练,野马分鬃一直不得要领。
程水北坐车一圈一圈地找,把能去的地方都去了,章慈安的车都开到没油,不得不停下来加油。
章慈安下车去叫加油站的值班人员,程水北就闭着眼睛歪在座椅上。
他太累了。
先是窦阿姨,然后是章慈安,紧接着就轮到了爸爸。程水北几乎以为前几个月的风平浪静是一场幻梦,是老天给他开的一个玩笑,不然他怎么可能一夜跌落悬崖?
加完油,章慈安回到车上,并没有急着发动车子,只是静静地看着程水北。
夜色下,程水北蜷缩着窝成一团,他的手指紧紧抓着安全带,宛如一只受惊的小兽。
就像他从八楼跳下来之前那样。
“小北,喝点牛奶吧。别急,我已经报警了,总能找到的。”章慈安把手中温热的牛奶递过去,程水北依旧如故,就连章慈安触碰他手指的时候也没有一丝反应。
章慈安顺势捞起他冰凉的手,谨慎的避过绷带和伤口,握在胸口反复摩挲着。“没事的,糟糕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我送你回家先休息好不好?”
回家,程水北听见了这两个字。爸爸从医院离开的时候,留下的理由也是回家。
程水北突然有了反应,他抓着章慈安的袖子急切地说:“快去医院,说不定我爸已经回去了。”
他把章慈安的手往方向盘上按,催促道:“你快开车。”
好像晚一秒他就见不到父亲了。
章慈安一口答应,将他扶好后开车回到医院。
六点钟的冬日清晨,天刚刚有破亮的意思,程水北急切地跑回病房,一把推开门。
里面,还是空无一人。
程水北差点儿就站不住,多亏跟在后面的章慈安动作快,一把扶住他。
“你先到床上躺会儿,我来想办法。”程水北被扶到病床边上,冰冷的白色床单已经没有了父亲的体温。
他顺从地躺下,却又在一瞬间后弹起来。
枕头下面有东西。
程水北从枕头下面翻出来了一个红色的本子,还有一封信。
忙碌了一整夜,小程手上的伤口重新裂开,血从纱布里洇出来,差点儿染红了信纸。
程水北一手抓着章慈安的胳膊,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展开信封。
信的开头,写着他的名字。
“亲爱的小北,这封信是写给你的,小南还小,请不要让他看到。
小北,你到我们家已经有五个月了,这五个月里我们朝夕相处,程叔叔总觉得和你之间有说不出的联系。大约是你的眉眼太像我年轻的时候,如果不是年龄不对,我几乎要以为你也是我的儿子。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是一家人,相聚相依,永不分离。
不说这些了,我希望你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是在黎明,因为这将意味着我已经离开了。其他的事我都已经安排妥当,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小南了。存折里是程南妈妈留给他的三十万块钱,足够他上到大学。小北,程叔叔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求你照顾小南。你来之前,小院儿里只有我这个病怏怏的废物,你来之后,我再次看见了活蹦乱跳、会和人顶嘴的小南。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可以把小南送回他妈妈的身边,地址我写在了信的背面。
关于小南,我有很多的话想说,但我说的越多就越害怕他会想我,时间会冲淡一切,我希望他不记得他有我这样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爸爸。
小北,下面这些话是写给你的。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在你眼里我看到了熟悉的东西,一样的绝望和毫无生机。我很高兴,现在你的这种东西已经消失了。程南告诉我,你和他说过,活着就是勇敢,但是很抱歉,程叔叔并不是一个伟大和勇敢的人。我想做一个胆小鬼,远离世上的一切。
很早以前,我就想离开了,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天。所以不要为我难过,总有一些人要提前离场,程叔叔不希望你再次回到我们初见的那天。
住院前,人口普查的工作人员来过,我已经把你的信息报上去了,你的户口已经办好了。我走以后,你就是户主,照顾好小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