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的太多,不要为我伤心,你看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春天马上就来了。
——————————程文秋绝笔。”
随信附的除了户口本和存折,还有两张三年前的保单,受益人都是程南。
窗外太阳升起,晨曦落在信纸上,“秋”字一闪,匆匆湮灭。
手机铃响,派出所打来电话,在雲江里打捞出来了程文秋的尸体,死亡时间是凌晨的一点钟左右。
在上辈子窦淑意离开的时刻,程文秋选择了跳江。
程文秋的葬礼办得毫无波澜。程水北从警局领回父亲的尸体送进殡仪馆,他浑身都已经被水泡得浮肿,只举行了一场简陋的告别仪式,就被火化了。
程水北以为自己会痛哭,可看见躺着一动不能动、已经面目全非的父亲,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人在巨大的悲伤面前,会失去流泪的能力。
上辈子程文秋去世的时候,程水北还在读小学,何明穗并没有告诉他父亲的死因。这些年他一直以为父亲死于病重,所以重来之后早出晚归地拼命挣钱想治好父亲的病,想改变命运。
但命运何其弄人,他能救窦淑意,程文秋却在病好的前夕离开了。
2005年的冬夜,相同的时间节点,还是有一个人会长眠。
有人说,被水淹死的人,下辈子投胎手都是冰凉的。程水北不知道火化炉的高温,能不能炙去父亲此生的满身严寒。
程文秋去世,老家只来了一个人,自称是程文秋的哥哥、程南的大伯,要带还抱着骨灰坛的程南回乡下去。
上辈子程文秋死后,何明穗原本答应了要接程南回家,可来晚一步程南已经跟着大伯回老家了。大伯家里有自己的孩子,程南回去也没有得到多好的照顾,反而要时不时地下地干活,吃了很多不该吃的苦。
就是在那个贫穷的老家,程南想回来找弟弟,在徒步跋涉的路上被拐进了山洼里。
程水北不会再放任悲剧发生,所以当那个把程文秋赶出家门、也根本没有给过他们一丝疼爱的大伯提出要带程南归根的时候,他第一次爆发了。
程水北抄起殡仪馆角落里的扫帚,将所谓的大伯一扫帚一扫帚地硬生生赶走了。
回老家就是程山南,去邵家就是程水北,他不想让哥哥走任何一条路。
小小的骨灰坛轻盈得让人怀疑能不能装下一个人的一生,程水北捧着它,交到了程南的手里。
他的手指抹去哥哥脸上未干的泪痕,然后牢牢地抱住了程南。
“我,再也没有……爸爸了。”程南哽咽着,因为长久的哭泣,已不能将一句话说得连贯完整。
程水北的眼泪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脱眶而出。
是啊,他们再也没有爸爸了。
“你还有我。”程水北躲在程南的背后,用受伤后还没有完全愈合的手掌揉去眼角的泪花。
程文秋还有些身后事没有处理,程水北把哥哥送到门外等待的章慈安的车上,让他们先回家去。
他带着户口本、父亲的身份证和火化证明去往派出所销户。
印着户主程文秋的小红本被收走,作为替代的是首页写着程水北名字的户口本。程文秋到死都在为别人考虑,顾念着程水北作为黑户的诸多不易,为他做了最后一件事。
爸爸的身份证被剪去了一个角,程水北揣在棉服里,贴着胸口永久保存。
他拍了照,补了资料,再过一个月,程水北就会拥有一张证明他在这个世界存在的身份证。
累了几天,程水北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在暮色里向城西走去,向只有他和程南的小院儿走去。
可命运注定不会给他一个平安的夜晚,还没有到家,在小巷子门口程水北就听见了家的方向传来的争吵声。
一个胖得肉堆到脖子里的大婶站在程家的小院儿门口破口大骂。
这是他们的房东,小时候每到年关就来收租的胖女人,收租是理所当然,可她回回来嘴里都不干不净。她来一次,爸爸和妈妈就吵一次架,程文秋会蹲在门口惆怅自己不能带给家里人好生活,惆怅许久。
程水北拔步冲过去,将越来越逼近哥哥的女人一把推开。
“怎么回事?”程水北转身护住程南,问在一旁的章慈安。
章慈安挽起袖子,胳膊上冒着青筋:“她听说程叔走了,想涨房租。”
人人都知道程文秋走后这里只留下半大的孩子和一个十八岁的租客,就算不帮忙也不会来刁难,偏偏就有人来趁火打劫。程文秋走了家里没大人,就有人觉得他们好欺负。房东声称这一个小院儿就租他们一家赚钱少了,死活要程南他们多交一户的租金。
程水北握起拳就要冲上去理论,被章慈安一把拦下了。
“我来。”
章慈安将棉服一脱,肌肉隐约在衬衣下,高大的体格看着就不好欺负。但章教授一向是讲道理的人,不会轻易动用武力,这么做约莫也是震慑的意思。
“这位大婶,麻烦你把嘴巴放干净一点,”章慈安把兄弟两人护在自己身后,“钱我们有的是,但合同上写的清清楚楚,我们也许可以换个地方讲道理。”
那胖女人被他吓得后退了半步,仍然死鸭子嘴硬:“好啊,那你们拿钱啊,一年两万,不给就滚蛋!这破小孩儿还想把骨灰摆我的房子里,我还嫌不吉利呢。”
她早就看准了巷口停着的那辆车价值不菲,咬死了要敲他们一笔,于是短短几句话,说好的租金就又翻了一番。
程南被吓到了,身子都在发抖,两只手仍旧死死地抱住父亲的骨灰,口中念叨着“爸爸”。
听见妇人的最后一句话后,章慈安彻底打消了谈判的念头。
章少爷打电话叫来了人,这种不讲道理的泼妇,有的是人会和她讲道理。
在来看热闹的众人的目光下,章慈安抓起了程水北的手腕,轻声道:“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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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舍五入牵手了!
第34章 第一年(33)
家。
程水北不知道自己还能把哪里称为家。
这世上漂泊无依的人太多, 像他这样三番五次无家可归的人倒没有几个。
程水北任由章慈安拉着自己的手并不做回应,只轻声地问哥哥:“你愿意让爸爸和张爷爷在一起生活吗?”
如果程南希望,程水北愿意花上大价钱将爸爸和张老头埋在一起。他们从前一起看报下棋, 到下面也会互相陪伴的。
可程南摇了摇头:“我想让爸爸陪着我,看我上学,陪我长大。”
他将怀里青瓷的骨灰坛牢牢护着半刻不肯松, 好像这样程文秋就不算是离开。
那就走吧,和哥哥在一起, 哪里都是家。
“好, ”程水北会意,看都不看房东一眼,只冲章慈安点了点头, “这里交给你了, 我们进去收拾东西。”
恩叔带着人赶来和这位不讲道理的房东讲道理, 程水北拉着哥哥的手最后一次踏进没有父亲的小院儿。
堂屋里的陈设纹丝未动,程水北挑开门帘进来的时候, 恍惚以为父亲还躺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催促程南快写作业。
程文秋的遗物并没有多少, 程水北把他的随身衣物收拾好准备拿去烧掉, 要整理程南的证件的时候,发现了柜子里的一个暗格。
里面是红布包着的两个瓶子。
绿色的那瓶有个瘆人的名字, 百草枯。
而剩下的那瓶, 瓶身上写着草酸艾思西酞普兰的药物名称。这瓶药是治疗什么的,程水北比谁都清楚。
程水北急急忙忙拿着药瓶跑去问哥哥:“程南,程叔是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个药的?”
程南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 此时正乖巧安静地背着小书包坐在走廊的台阶下, 他瞥一眼程水北手里的白色药瓶, 小声地回答:“妈妈走之前爸爸就在偷偷吃药了。”
程文秋的抑郁症,竟然已经有了几年之久。
程水北牢牢攥着药瓶,久久不能说话。
他努力挣钱想治好父亲的肺病,而父亲最后却死于被人忽略的心理疾病。老天爷给了他一张命运答卷,却眼睁睁看着他把答案写错地方。
“爸爸瞒着我,我都知道的。”程南忽然直起身子,正经得宛如月前调皮捣蛋的那个小孩儿并不是他。
他看着程水北另一只手里的农药瓶子,自说自话。
“爸爸很早就想死了,这样的瓶子我扔了好几个。”
“我害怕一眼看不见他,爸爸就丢下我离开了。所以我拼命地捣乱想留住他,我以为爸爸不放心我就永远不会离开的。”
“可他还是走了。”
关于那张20分的考卷背后,原来是哥哥如此沉重不符合他年龄的“心机深重”。
程文秋绞尽脑汁地把程南托付给程水北,绞尽脑汁地瞒住儿子,他哪儿知道他那过分聪颖的小南早就洞悉了一切。
“是不是我做的不够好,是不是爸爸根本就不爱我。”
程南说着说着,忽然崩溃地大哭起来。他不是一瞬间的长大,是长时间压抑自己的过分懂事。
“不是这样的,”
程水北将药瓶一丢,把哥哥和他的小书包都揽进怀里:“没有人不爱你,爸爸爱你,我也爱你。”
程南抽噎推开他,用湿漉漉的一双眼盯着他风问:“程水北,你会像爸爸这样离开吗?”
你会像爸爸这样离开吗?
一次不行还要再来一次是吗?
程水北扪心自问,不知道自己如果回到从前,还会不会从八楼一跃而下。
但现在的他不会。
“不会,你在我就在,我们一起长命百岁。”程水北举起拳头,一本正经地像小朋友那样发誓。
要和哥哥一起长命百岁,程水北虔诚无比地发下宏愿。
程南终于止住了哭泣,他站起身勾住程水北的手指头。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章慈安也处理好了门外的事情,和恩叔一起进来帮两兄弟收拾行囊。
他们走后,大门重重地落了锁。
章慈安解决事情的方法就是将这个小院儿彻底买下来,让这里的故事永远姓程。
从今后,再也没有堆满墙角的老南瓜,再也没有夜半的被子争夺战,再也没有一个弓着腰在廊下做饭的父亲。
章慈安要带程水北回的家并非城东,而是他在市高中对面的住处。
程水北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推开三楼东边的那扇门,程水北看到了似曾相似的景象。
这套房子的陈设布局和十六年后他们在禹南的住所完全相同。
玄关边上的糖果盘,爬满阳台的绿萝,暖色的布艺沙发,甚至连电视柜上的玻璃缸都在。
程水北大学毕业的时候,室友养的一对绿毛龟带不走就送给了他。程水北带着乌龟欢欢喜喜搬进章慈安的住处,还和章教授说他要养乌龟来给自己送终,结果没两年绿毛龟就被他折腾死了,空着的玻璃缸就成了程水北收纳小票和各种优惠券的地方。
半价的牛排套餐券、小区门口花店的年卡……章教授太忙,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自带回家之后就躺在玻璃缸里,像绿毛龟一样一动不动。
程水北愣神的功夫,程南已经抱着骨灰坛子钻进了他之前住过的小房间里。
程水北要跟上去,却发现哥哥已经把门锁上了。
“要敲门吗?”章慈安的手抬在半空。
程水北摇摇头:“不用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和禹南的住处一样,这套房子也只有两个卧室。
从前程水北夜夜睡在章慈安的床上自荐枕席,剩下的那件卧室就一直空着,他实在生章慈安的气的时候,才会过去凑合一晚上。
可现在一间卧室留给哥哥,剩下的一间他不能和章慈安一起住了。
程水北思索着在客厅打地铺妥当与否,章慈安看穿了他的尴尬,主动解围:“你睡主卧吧,我这段时间回家住,不用为难。”
说完他就钻进了书房,将外面的天地留给了程水北。
大约是章慈安太过念旧,才舍不得改动一分一毫,程水北心想。这里的一景一物对于他来说都太过熟悉,熟悉到好像他只是上楼看了看,又回到了这个家。
程水北放好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开始蹲在阳台上给绿萝浇水。
在阳台上养花花草草的主意是程水北出的,选择绿萝是章慈安的提议。
章教授的professor studio里摆着好几盆绿萝,他向来科研工作繁忙,学生们教师节送花草也都捡着最容易打理的送。
时间久了,办公室的窗台堆不下,程水北又提议说养花,章教授索性就把越长越繁茂的绿萝们搬回家。
程水北就在墙上攀了细细密密的铁丝网,把绿萝的嫩枝扶上去。小生灵在他精心照顾下不过半年就爬满一整个阳台。
章慈安工作累了,打开书房的门就能看见一片绿海。
可惜的是,章教授搞科研很擅长,照料花草却不甚精通,这辈子阳台上的绿萝叶子都黄了一半。
程水北细细地给它们浇了水,去除了每一片黄叶。他相信,下一个春天,这里会变一个模样。
爸爸说过,春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