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花除草的活计程水北连做了两个小时,黄昏爬上阳台,该是吃饭的时候了。
程水北左等右等也没等来程南口中做饭很好吃的保姆阿姨,实在饿了只得自己下厨房洗手做羹汤。
他已经很久不做饭了。这段时日要么就是在报刊亭吃盒饭对付,要么就是回到家享受父亲做好的饭菜。
可再次摸到厨具,程水北又是无比熟练。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按照章慈安的口味做好了三菜一汤。
程水北苦笑一声,怪有些习惯已经入骨,怪他自己不争气。
饭菜摆上桌,程水北犹犹豫豫还是敲响了书房的门。
“我做了饭,你要不要吃一点?”
“就来。”里面的人答道。
书房的门很快打开,章慈安揉着手腕走出来,就像他往常在家办公时候的模样。
若不是章慈安那张少年脸庞,程水北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他就这样愣愣地看了章慈安足足一分钟。
程水北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后,很快挪开眼。
“那个,你先洗手,我去叫程南。”
程水北敲开了程南的房门,看见父亲的骨灰坛被哥哥摆在床头柜上,前面还摆满了各种零食。
大人有大人的祭祀规矩,小孩有小孩的供奉道理。
“出来吃饭,尝尝我的手艺。”程水北笑了笑,极力将悲伤从脸上抹去,拉着哥哥的手去往客厅。
起初程水北还担心饭菜会不合哥哥的口味,可程南竟然整整喝了两碗粥,他的心也就放了一半下来。
“吃完了,我去写作业。”程南爬下餐桌,回了自己的房间。
自程文秋死后,程南好像一夜之间失去了少年天性,不再是从前那个爱说爱笑、讨人喜欢的小孩儿,就连他往常最为喜欢的慈哥也不怎么亲近了。
这种变化让程水北忧心忡忡,他不知道哥哥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且十分害怕自己和父亲的悲哀会在哥哥身上重演。
晚饭后,章慈安主动刷完碗筷,又到书房里坐了一会儿之后才准备走。
“那个……你抽空和我哥聊聊吧,我有点儿害怕他出事,他一向最听你的了。”程水北无事献殷勤,主动帮章慈安拿风衣和围巾,守在门口请求道。
“嗯。”
章慈安答应,穿好风衣后自然而然地低下头。
这个动作之后,两个人都愣住了,许久没有说话。
章教授此举是被程水北“训练”出来的。往常出门之前,程水北总会站在玄关处替他围上围巾、打好领带,除了死去的那一天。
相同的情景让两个人都有些恍惚。
程水北的手举在半空中不上不下,还是章慈安自己主动接过围巾替自己围上了。
“没事的,给他一点时间,多陪陪他。”
章慈安说完推开门,在出门的前一刻转身,莞尔说道:“晚安,小北。”
“晚安。”
程水北冲着关上的房门自言自语。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笨蛋,昨天睡得早,半夜醒了才发现没定时发布,自罚两杯吨吨吨
章教授表面上:这女人好凶我骂不过小北你跟我回家住吧。内心:这房子我买了!
第35章 第一年(34)
睡觉之前, 程水北鬼使神差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他有些好奇,章教授伏案研究的是十六年后的科研技术,还是高三学生的物理、数学题目。
程水北一进书房, 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好像是木香质朴,又好像是墨香清雅。
书房的架子上堆满了书籍, 有符合章状元“年龄”的作文秘籍,也有厚厚的《火灾动力学》和《燃烧学》。
程水北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亲自来接过程南, 不然他就能早一点知道念叨着“不认识”的所谓少年心底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书房布局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让他出乎意料反而是书桌。
红木的桌子上没有一丁点和科研相关的东西,案头整整齐齐地摆着笔洗、笔架、砚台和镇纸,正当中铺着一张黄纸, 上面密密麻麻抄满了经文。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这是《佛说胜佛母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程水北挪开镇纸, 下面压着的黄纸上同样写满了其他经文。《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地藏经》……
黄纸上的字迹刚刚洇干,程水北推断,桌上这篇《心经》大约就是他浇花时候章慈安写下的。
但程水北印象里, 章慈安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从不信任何神佛。
抄经, 一为静心,一为祈福。
章慈安抄这些经文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是有什么静不下来的心事,还是要为什么人祈福?
这个发现比知道章慈安和自己一样更让程水北觉得惊讶和难以接受。
人大约都是会变的吧,就像他死了以后才知道活着的意义,章慈安一定也有了什么重来的感悟。
程水北不做多想,把黄纸放回原处,将笔山上的毛笔洗刷干净挂回架子上,然后轻轻地掩上门出去了。
路过程南的卧房,程水北推开一条门缝往里看,哥哥已经在月光下安眠。小孩儿的身躯蜷缩,手指紧紧抓着枕头边不松。程水北下意识想走进去拥抱他,但心想起下午的房门紧锁,还有章慈安的那句“给他一点时间”,于是只在门口默默观望了片刻,又悄悄离开了。
尽管被人提醒过柜子里有全新的被子床单,程水北还是没有犹豫地钻进了主卧床上章慈安睡过的被褥。
他可以当面毫不留情地推开章慈安,却做不到在无人陪伴的独处的夜晚再次欺骗自己。
许是被窝里残存着章慈安的味道,父亲离开后,他度过了第一个安稳沉眠的长夜。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程水北刚迷迷糊糊地要起来,就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等他走出卧房,穿戴整齐的程南已经坐在饭桌前吃恩叔带来的早饭了。
程南说过,每天一早恩叔叔就会来这里接他上学。
看着餐桌旁边的恩叔,程水北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个,章慈安呢?”
他问。
恩叔把保温盒里的另一半早餐摆好示意他过来一起吃。
“小慈已经去学校了,今天周五,他应该很早就回来了。”恩叔笑眯眯地说。
现实里的大户人家往往没有什么“少爷”、“小姐”的叫法,恩叔是章慈安父亲的旧友,也是从小看着章慈安长起来的,对他就有满腔蕴含在“小慈”两个字的称呼里的疼爱。
程水北因着旧时情谊,对恩叔并没有什么防备心理,顺从地坐下来拿起鸡蛋剥皮。
他说:“辛苦恩叔每天来接送程南了,以后还是我来吧,您去照顾章慈安就好。”
恩叔连连摆手:“小慈都多大了,这里离高中也就几步路远,哪儿用得着我接送。我还是喜欢小程南,没事还能陪我聊聊天,比小慈那个闷罐子好玩多了。”
恩叔一边说,一边怜爱地看着程南,眼神真挚,让程水北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我吃完了,恩叔叔,我们走吧。”
程南起身去拿书包,他的校服边上还别着黑色的小花。小孩子其实没有什么戴孝的讲究,但程南还是找了个花型的纽扣,用别针给自己戴好。
恩叔拿着车钥匙,指着桌子上的一片狼藉对程水北说:“小北你不愿意收拾就放着,晌午家里的阿姨会过来的。”
说完,他拉着程南的手走了。
程水北不愿假手他人,自己动手收拾了碗筷。
出门去报刊亭之前,程水北给阿姨留了字条,告诉她以后不用特意过来做饭了,他会帮忙照顾章慈安的饮食。
要开门的前一秒,程水北突然想起章慈安并没有告诉自己钥匙在哪,但他凭借着习惯往玄关处第二层柜子的暗格摸去,摸到了一枚钥匙,试都不试地揣走了。
因为往常,他总是把钥匙放在那个地方。
有了身份证,程水北第一时间去营业厅给自己办了张电话卡,买了个黑不溜秋的直板手机。
哪怕有恩叔接送,哪怕日日相处,程水北还是有些担忧,给哥哥一个能随时联系自己的方法最好。这一年还没有花哨精巧的某天才电话手表,所以程水北给程南办完副卡之后,顺便拿了个小巧的蓝色翻盖手机。
办妥这一切已经是中午了,阿姨大约已经做好了午饭也看见了程水北的留言。
程水北不想回家,就在路边买了烧饼,边啃边去报刊亭开门。
没有了张老头,没有了程文秋,小小的报刊亭又只剩下了程水北一个人手忙脚乱地应对一切。
程文秋出事的这段时日他没有开门,是以报刊亭刚刚开张就挤过来一堆想买“盲袋”的人。
程水北的“报刊盲袋”带给了这个时代的人们一丝新奇感,他不出现,就总有人惦记着。
来的人多,程水北的存货少,没几分钟就卖了个精光,程水北只好对后来者不停地道歉让他们再等等。
一直到傍晚,都不停地有人来问。
程水北刚联系好书市和邮局明天去拿货,柜台上伸过来胖乎乎的一只手。
“不好意思,盲袋已经卖完了,过两天再来吧。”
程水北客气地说着已经重复了十几遍的话,准备微笑送客的时候抬头一看,发现这人有点儿眼熟。
“恩人,我是小猴儿啊!”
小胖子激动得热泪盈眶,程水北看着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终于想起这是那天他从火场里救出来的姓侯的小伙子。
自称“小猴儿”的胖子紧紧握着程水北的手不肯松,一个劲儿地鞠躬言谢。
小猴儿:“恩人,没有你我今天就不能站在这里,以后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别别别,”程水北一把扯住夸张到要跪地的小胖子,“别这样,我还得营业呢,你这样把客人都吓跑了。”
“哦哦!”小胖子会意侧身,把被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方寸柜台让出来。
程水北开始忙活,小猴儿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捏着衣角跟在他后面帮忙,问东问西。
小猴儿:“恩人,我该怎么称呼你啊?”
程水北:“程水北,你随便叫,小程,小北,小水都行。”
小猴儿:“哦哦——那我以后就叫你北哥了!”
程水北疑惑:“你多大年纪啊,不是都工作了吗,怎么管我叫哥?”
小猴儿摸着自己和名字完全不相符的胖乎乎的胳膊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今年才十七,长得壮了些而已。”
一个叫小猴儿的胖子,还真是有趣。
“你不上学啊?”程水北问。正常情况下,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应该都在上学吧,怎么小猴儿就给别人当了化妆师助理。
小猴儿老实回答:“家里没钱,就出来打工学点儿本事吧。”
怪不得那天出现在和平酒店呢,原来是学徒啊。
程水北被他的如影随形搞得烦不胜烦,拍着小猴儿的肩膀逐客:“行了,你不是白娘子我也不是许仙,不需要你报恩,你还是回去吧。”
可小猴儿还是不走。
“我把学徒工辞了,以后就跟着你干了北哥。”小胖子攥起拳头握在胸前表衷心,把程水北吓了一跳。
程水北又问了三遍,这人还真的实诚到为了报恩把工作辞了。
工作都没了,再把人赶回去也不现实,程水北看着店里没收拾完的一半狼藉,无可奈何地答应了。“那好吧,你先在我这里帮忙,等回头我再想办法给你找条出路。”
“我哪儿也不去,就跟着你。”小猴儿一听程水北把他留下了,赶紧上前去帮忙搬箱子。
小猴儿话多,不过半小时的功夫,程水北就把他的事情摸清楚了。
小猴儿的大名叫侯闯,是被捡来的孤儿,和卖菜为生的奶奶相依为命。那天是小猴儿第一次跟着师傅出去干活,本以为能挣到钱孝敬奶奶的他却差点儿丧生在火海里。
回家以后小猴儿和侯奶奶一商量觉得这个工作遭了灾不吉利,索性就辞了。幸好菜市场上有人见过程水北,照着描述给他指了条路,小猴儿这才找过来。
“北哥,我在这等了三天了都没见你开门,没想到帮我奶收完摊子过来一看,你竟然在。”小猴儿力气大又勤快,堆了几天的杂物没多大会儿就被他收拾干净了。
程水北抿抿嘴唇:“恩,家里有事,今天才出来。”
他的白花戴在棉服里的衬衫上,小猴儿没看见也就不知原委,信了他的话,没有抱怨自己的平白等待,也不再多问了。
有了小猴儿在,程水北就轻松多了。
中午他返回去给章慈安和程南做饭,小猴儿就在报刊亭里盯着。而且周行昃的杂志社有事的时候,他也能分开身了。
晚上小猴儿要早点儿走去帮奶奶收摊,程水北关门也关得早了,每每回到家还能赶上章慈安放学,三个人加上恩叔聚在一起吃顿晚饭。饭后恩叔送章慈安回城东,程水北陪着哥哥,迎来第二天的光明。
小猴儿吃苦耐劳,报酬上,程水北就按之前张老头的规矩,盈利的一半分给小猴儿做基本工资。
小猴儿第一次收到工资开心得不得了,抱着钱一路撒欢儿跑回菜市场里找奶奶,给侯奶奶买了一堆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