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那个圣诞夜,他从火海里出来,被章慈安抓着手腕问话。
“你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为什么还要把我丢下?”
“程水北,你把我丢下了。”
他拿着苹果,一闭上眼就是那天夜里的场景。
“那天,我和章慈安在一起。”程水北低声说。
董思凝听到答案并不意外,只是在记录本上画了几笔,接着问:“小北,你觉得他对你的意义何在?”
章慈安对他的意义何在,程水北这么些年都没有想过,他只是习惯性地去爱,章慈安什么反应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我,很爱他,依然。”
程水北紧紧攥着苹果,说出了醒来以后的第一句爱他。
爱他,却害怕见他,程水北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
“那么,你觉得,他爱你吗?”董思凝接着问。
章慈安爱自己吗,程水北不知道。
“如果是上辈子,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他不爱我’,可是现在来看这个问题,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我们醒来以后又一次相遇,他告诉我他记得一切,他说他爱我,但我不知道他的爱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那不算爱,是习惯吧,他只是习惯我在身边叽叽喳喳,我离开了,他不适应而已。我们两个之间,是生活,是八年的柴米油盐。”
程水北第一次主动地回忆和讲述他们俩之间的感情。
董思凝把程水北手里的苹果抽走,放在桌子上。
“可是,小北,没有人说柴米油盐不能产生爱情。”
“你爱他是既定事实,用你话来说这也是习惯,习惯并不意味着没有意义。”
“那么他呢?”
……
程水北从咨询室出来,手里的苹果完好无损,一口都没吃。
没有人说柴米油盐不能产生爱情。
程水北的脑子里回荡着董思凝的这句话,还有离开咨询室前她给出的建议——“有些事情与其自己琢磨,不如直接去问。”
“怎么样,今天有一百分吗?”
程南看见他出来,噌的一下从等候室的椅子上起身冲了过来,盯着程水北手里的苹果问。
程水北心里好像松快了些许,他把大红苹果塞进哥哥的手里,愉快道:“那当然!”
程水北有没有得一百分只有他自己知道,但程南是真真实实地得了一百分。
出分的过程比他们想象得要快得多,当天下午,入学考试的成绩就出来了。程南以语文数学都是一百分、英语扣了半分的书面分的成绩,稳居第一。
第二名、第三名可能会被别人各种加分和暗箱操作挤下去,但第一名不会,程南的名字写在门口红纸的最上面,连字体都比其他人大了一圈。
对于这个成绩,程南本人表示没有什么意外的,倒是程水北,激动得半夜睡不着,非要去给程南买那些年很风靡的学习机。
“我说实话啊,学习机不如慈哥,我同桌之前有一个,超过高中的题目就不能回答了,垃圾。”程南不屑地把激动到没边的程水北拦下了。
一直瞒着确实不是个事儿,就算程水北想躲开,有些事情躲不过,更何况他看见过程南本子上密密麻麻的问题记录,确实不是他查查手机能回答的,天才还得是天才辅导。
“以后吧,”程水北仔细想了想,“以后有的是机会问他。”
程南的学业有着落了,程水北就该去忙周行昃给他的活计了,按周老板的话——“随便鼓捣,盈亏自负”。
自负就自负,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亏过钱呢。
去店里程水北就没带哥哥,主要是程南一听要跑很远就不愿意去了,情愿在家教喳喳学物理。
七拐八绕地进了个商场,在商场四楼的犄角旮旯里程水北看见了书店的真貌。
招牌还是周老板一贯的浮夸风格,店内门可罗雀,偌大的店面里就只有一个靠在柜台上打瞌睡的学生样员工。
这个地方离学校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在商场里一不挨着电梯二没有兴旺的邻铺。
程水北明白为什么周行昃说“随便鼓捣,盈亏自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北搞事业路上的猪队友——他周哥。
第55章 第三年(4)
程水北在附近绕了绕, 确定四楼只有这一家商店,这才生无可恋地走进这家衰气萦绕的书店。
打瞌睡的小伙儿看见有人进来,赶紧迎上来。
“请问您需要什么书, 或者我可以帮您推荐一下。”
程水北听完,眉头一皱,印堂处阴云更浓了。
程水北的法则里, 这是大忌。书店是最不需要推销的地方,能走进来的人不会因为销售员一两句话就多买一套书, 反而会觉得多余的话语是一种打扰。
书店营业员要做的是安安静静待着, 等客人求助。
他没有再演什么老板假装客人来考验店员的戏码,直接走上前去向小伙子摆明了自己的身份。
“老板好……我是在这里兼职的学生。”
程水北听完,瞳孔又是一震。
来之前周行昃说店里有一个经理还有两个员工, 他按月发着工资。可程水北这么一看, 经理没影儿, 只有一个员工还是个来兼职的。
程水北没露陷,假装不知道这回事, 和小伙儿客套起来。
小伙儿姓吴,叫吴元。吴元是附近的大学生, 每周三天在这里兼职, 他说雇他的人姓王,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女生, 三个人轮换排班, 并没有见过其他的员工。
周行昃说的就是王经理。
“你给王经理打个电话,让他过来吧,就说有大客户找。”
吴元不明所以, 可看程水北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 就去休息室拿手机给王经理打电话。
一个小时后, 程水北等来了传说中的王经理。此人大腹便便,拿着一个月八千的工资贪着两个正式员工的钱坑着三个学生,架势比周行昃还要大。
2007年,月工资八千可不是个小数目。
“元儿啊,客户在哪呢,他要多少钱的货来着?”王经理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程水北。吴元按照小程教的,说有个大老板要从书店定一批书捐赠山区,金额庞大需要王经理亲自来。
吴元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坐在柜台里面的程水北。
王经理见过周行昃的架势,大约是觉得程水北此番打扮并不像有钱的大老板,连腰都没欠一下,用鼻孔看人:“要多少啊?”
程水北心里其实已经冒火了,但面上仍保持着客气的微笑。
“不多,八千。”
“才八千?”王经理一听这么小的数额,琢磨着自己提成不了多少钱,更不耐烦地拔腿想往外走。
“是的,八千,你一个月的工资。”程水北说。
王经理要出门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能清楚的知道他的酬劳的人,不多。
程水北从口袋里掏出来周行昃公司改名以后给他做的股东名片,上面“彤行文化传媒公司”的金字闪耀着。
他把印着“程水北”三个字的纸片递给姓王的,脸上最后一丝笑意散却,程水北直言:“王旋,你被开除了。”
叫王旋的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刚刚不屑的表情半僵不僵挂在脸上,似乎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程水北根本没有再和他纠缠下去的兴致,已经带着吴元进店,将前“王经理”谅在了店门口。
他大可给周行昃打电话,程水北相信,周行昃会和他做出同样的决定。
店不算太小,有三四间南北书店并起来那么大。程水北走在一排排矮书架的中央,视察整个书店的布局,同时问吴元一些基本情况。
“他一个月给你们开多少钱?”
吴元怕王经理被开了自己也留不下来,小心地回答:“按天给,一天五十。”
周行昃给员工的月工资标准是三千,王旋一个月支给兼职工一千五百块钱,剩下的全进了他自己的口袋。
能享乐的年纪出来打工挣钱,吴元和那两个女学生应该都有苦处。
“放心,他走了之后你们愿意的话可以继续留下来。这里清闲,没事的时候你也看看书什么的,别老打瞌睡。”
程水北对吴元虽说第一印象没那么好,但也不讨厌他,一时半会儿招新人也不好招,日后他在这里的话也不用太多员工,兼职工足够了。
吴元似乎是被惊到了,半天没接话,程水北就继续说:“既然是兼职,工资肯定没有全职的高,你回去和那两个小姑娘说说,以后改半天班,日工资还是五十,省出来的时间你们在学校就好好学习,要是不愿意的话也可以走……”
“愿意的,愿意愿意!谢谢老板!”吴元抢着回答。工资不变工作量减半的活谁不愿意干,看来这个新老板比之前抠搜的王经理好相处多了。
程水北拍拍小吴的肩头:“叫我北哥就行,行了,快去忙活吧,我再看看,晚些时候和你说其他的事情。周末你把她们两个都叫来吧。”
吴元听话离开了,再工作起来就认真了十倍,柜台上下都被他反复擦了三遍。
程水北这一趟算是把店里的情况摸清了,回去路上和周行昃打电话说了开除王的事情,周行昃表示被蒙在鼓里好几年他很生气,当即拍板以后让王旋在这个行业里干不下去。
“那倒不用,周哥,我这几天再看看,确定整改方案了咱们再细聊。”程水北并不想落井下石不给人活路,至于别人愿不愿意用王经理,那就是别人的事情了。
“好,晚会儿我让小海把启动资金给你打过去,放开手干,哥先去给你彤姐买小蛋糕去了,挂了啊。”
周大情种没说两句就去给女朋友忙前跑后了,程水北鄙夷地笑了笑,同样去给哥哥买小蛋糕了。
董思凝告诉他,如果一时半会儿不能改善目前的焦虑,不如试着把精力转移到其他的事情上去。程南的入学通知下来了,要到九月初才开学,程水北闲的没事就把哥哥和喳喳带在身边,专心致志地忙活书店的事情。
那两个女学生后来来过,一个叫陈小雯,一个叫邢如意,竟然都是学法律的,让程水北欣喜不已。她们都是农村来的,小雯还从小父母离异,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程水北答应干得好月底有提成,两人高兴得一口一个“北哥”,把程老板叫得心花怒放。
周行昃原来的店名也和他的杂志名一样中二,什么“光之使徒”,程水北看一眼就觉得丢人一次,干脆把招牌摘了,由程南择名,改叫“若水书屋”。
小天才在理科领域因为没有章教授的带领最近一直没什么进展,干脆在书店里随便捞起本书,开始研究起周易和老庄。
程水北不管他,也管不了,这个家里他能管的也就只有喳喳几点钟出去办大事。
若水书屋闭店装修,程水北想来想去,觉得店两边都是空铺子着实有些太冷清不利于发展,干脆和周行昃一商量,把左右两间也租了,打通隔断,三间连一间,书店摇身一变成了整个商厦最大的店铺。
原先矮小的书柜也改成了挨着墙摆的大柜子,柜边是软布长凳,店中间摆上方桌和小凳子,方便来人坐下品读。
最东边远离电梯略清净些的地方,程水北干脆没摆书架,放了长桌高凳,供自习和办公,加上旁边有茶饮供应,大约会成为学生们和白领的好去处。
这个区域的桌椅可以活动,前面加装了显示大屏,还可以做小型集会和宣传用。
除了吴元和两个女学生偶尔来帮忙,剩下的事情,采买、改装,大多都是程水北一人或请临时小工完成的,这么不慌不忙地一干就干到六月底,高校放假的时候。
吴元、小雯还有如意陆续和他请假要回家,程水北恍然发觉,章慈安也该放假了。
放假了就要回家,程水北偷偷跑来的事情就败露了。
程水北一想到此事就开始焦虑,一焦虑就呼噜狗头,搞得喳喳小公主一把一把掉狗毛,张飞掉成了张秃。
“我觉得,坦白从宽。”程南将爱犬从程水北作恶的手底下解救出来,旁若无事地给程水北出招。
坦白从宽,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程水北打定主意先发制人,结果他还没发,章教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小北,我考完试了,明天就回家,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可以带回去。”
章慈安刚出考场就急不可耐地给程水北打电话,语气里尽是期待:“你想吃蝴蝶酥吗,我等下去买,还有你喜欢的拐角那家的青团……”
在章慈安的喋喋不休里,程水北兀自开口:“章慈安,我现在不在江朔,我在禹南。”
他的话说完,换来的是电话那头的良久沉默。
沉默中是章慈安愈发紧张和急促的呼吸声。
“小北,你是为我,为我……”
他努力了许久,还是没能成功说出“为我而来”四个字,可程水北却偏偏能听懂。
“我来看病,哥哥来这边上学。”
程水北反驳道。
他做不到直言内心,只能把一个又一个的托辞摆出来,以期回答章慈安越发沉重的希望。
这样的寥寥几句话,聪明的章教授一定能琢磨出程水北瞒着是因为不想见他。
章慈安没有说出来,只以沉默回答。
“你快回家吧,阿姨还在等你呢。”
程水北不知道章慈安听见他的这句话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他们两个如今在同一个城市里,咫尺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