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
脑中灵光乍现,他视线蓦地一凝,抬手五指翻飞地掐出了一个用以招魂的醒灵决,另一手指尖凝起一点星芒,点上了自己的喉咙,紧抓住声浪暂退的间隙高声唤道:“秦念久!——”
一声呼喊,借由法决之力无限拔高,如雷贯耳。
听见这一声唤,离他较近的长老开始还感觉莫名,而后迅速便反应了过来:当年秦仙尊提剑自刎,自身成了自己剑下的第一百万只怨鬼,若这魔物是由百万怨鬼的欲念汇结而成的,那也该有秦仙尊的魂魄在其中,若他们能以招魂之法唤回他的一丝神智……秦仙尊惯为苍生的,兴许还有解!
陆陆续续地,昏暗中有点点星芒亮起,醒灵决、召魂引、惊魂令……各长老搜肠刮肚地祭出了所有能招魂醒灵的术法,就连堑天都一咬牙,将手中灵幡变幻成了一张招魂幡,震声唤出了他本名:“秦念久!!”
道道呼喊之声,被稀释在了血风黑雨之中。
而那被唤的人呢?
充斥满脑的唯有燎烤得滚烫的怒意与戾气,不断叫嚣着要嗜血、要屠戮……秦念久全然无法思考,满眼、满心皆是一派混沌。
仿佛有重重屏障阻隔着一般,千里之外好似有人在唤他……却听不分明。
……
一片混沌中,有无数只手,无数人面,无数残躯正逼迫挤压着他,又好似只只都是他的手,张张都是他的脸,一双双淌溢着腥血的,都是他的眼,令他眼前所见的景象支离破碎,犹如一块被击碎了的镜面,块块都是不同的画面。
不断演变的画面中,好像有人正挥舞着灵器,好像有人颤颤握着长剑,好像有人面容扭曲崩溃,好像又有星点飞灰,犹如漫天黑雨……可更多的却是百万怨鬼的前世今生、曾经的所见所闻,桩桩件件,浩如烟海,直至将他的意识挤落进了一个逼仄的缝隙之中,被如同泰山崩塌般砸下的疲惫感骤然击溃。
所有的想法、思绪、认知,皆化无形,心中余下的一念唯有——
……累。
……好累。
世间一切,皆不受他所控,他所想要的,每每落空,就连自己的命运,都难握在他自己手中……
——实在是太累了。
各样纷乱画面在眼前不住闪烁,他再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唯有过重的疲惫感点滴蚕食了他的心智,令他再撑不住,空茫无比地缓缓合上了双眼,陷入了一片虚无的黑暗。
黑暗之中,一切纷扰都似消失了般,茫茫安静,好似解脱。
可这安静也不过片刻。
转眼,心中疲惫便悉数化为了深恨——
秦念久蓦然睁开双眼,眼底尽是被怨煞侵染后的暴戾之意,有怒与恨正滚滚灼烧。
天地不仁,人心可鄙……
那便将这一切,统统屠戮殆尽,还它一片干净吧!
似是感知到了他的心意,原本如火浪般滚烫的汩汩黑雾不再推挤着他,反融成了一片微温的海洋,柔柔卷来,将他裹缚其中,就要将他同化——
忽地,却有一抹青影拨开了四围满溢着的怒与痛,拨开了即将与他合为一体的无边黑暗,在他滚沸不息的心湖之上拂掠而过。
有什么人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
耳际,有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线艰难唤他:“……秦念……久!——”
……他两度因一念失意堕魔,不知他又能否以一念,清醒过来?
耳际嗡鸣声不绝,谈风月同样深陷在一片怨煞缭绕的戾气之中,同样忍受着各样魔化残肢的纠缠,触目可及之处唯有无尽深黑,背脊处好似仍有雷电正肆虐,传来的阵阵裂痛烧心灼肺。
可他却格外地冷静——甚至好像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过。
呼吸剧痛,那便摒弃呼吸。手脚沉重,那便抛却了这躯壳。眼前无法视物……凭感觉也能找到那人的心在何方!
凭着一丝坚持,他奋力挣开层层裹来、不断拉扯着他的黑雾残肢,将手伸向前方如魇般的黑暗之中,艰难却坚定地抓住了一只冰凉的手腕,“……找到你……了。”
对上了那人茫然望过来的双眼,他死死强撑着,仍是弯起了几分嘴角,“醒、醒——”
仅仅两字,微弱飘忽,仿若气音,却已使尽了他最后所有的气力。谈风月再撑不住,脑中似有弦一断,意识无限下坠,坠跌进了无垠虚无之中。
……
被围困于聚沧山巅的魔气渐浓渐重,心辉长老极力维持着已开始微微发颤的结界,猛地扭开头去,高声喝问正作法招魂的堑天等人:“如何了?!”
又忽听得他们口中不断诵念的招魂之声乍断,有人口中惊呼:“你们快看!”
众宗人齐齐举目望去,只见那庞然魔物所发出的鬼哭尖啸之音蓦地一断,原本扭动不止的可怖残肢亦是一僵,如同被凭空定住了一般,满场黑雾同样亦是一凝,连风都好似一并滞在了空中。
好似有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正相撞相斥,一道虚软的青影猛然自那魔怪体内炸出,腾空横扫撞倒了十余丈树木。
情况陡然异变,无人有睱去顾及那被震开的人影,目光只死死盯在那魔物身上,唯恐它再突然发难,唯叶正阑悚然飞身扑了过去,护住了已然陷入昏迷的谈仙尊。
一呼、一吸,一息转眼,风声再度开始呼啸。
众人几要握碎了手中剑柄,屏息翘首望着那魔物,却惊见它周身残肢开始和着污血自高处块块剥落,坠跌入云,融入黑雾。
渐渐地,一道白衣人形自中脱出,虚虚浮立于半空。
周身污血成片滑落,他却看也不看,只怔怔地,僵僵地,扬手在风中虚捞了一把。
那是几片尚未完全燃尽的符纸屑,带着要熄不熄的一点火光,随风无序地飘动着,恍若一只只随风振翅的细小萤虫。
一片半燃着的余烬落在掌心,轻轻翻动着,亮光微弱,垂眼看着,倒真有几分像那日……那老祖以幻术变给他的“夏季”。
望清了半空中那人的容颜,喊话的宗人不觉拔高了些许声调,由惊转喜一般:“招魂醒神之法可行,是秦仙尊!”
得见秦念久褪回了本相,一众宗人无不大出了一口长气,“是秦仙尊!”
“秦仙尊醒了!”
“秦仙尊!……”
如此,便能有解了,只要暂且先稳住他,再——
蓦地,半空中的白衣人远望了过来,两道视线冷冷扫过了满脸惊魂未定的叶正阑、被他护在身后的青衣人,随即又在各宗人面上梭巡而过。
被他这冰寒彻骨的一眼扫得悚然,心辉长老蓦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不对,魔气仍在,未减分毫啊?!”
伴随着他的话音,秦念久微微抬眼,一道黑雾猛地自他身后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辣地扫进了人群,如游蛇般卷上了占刻长老的右臂。
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打了个措手不及,占刻愕然看他,双唇下意识地一碰:“……秦仙尊?”
——难道不觉得可笑么,他还是秦仙尊的时候人人斥责他有心向魔,步步紧逼,如今他真成了魔物,他们却又开始盼望他是“秦仙尊”了。
半空中,秦念久再度垂下了眼帘。
随他垂眼,只听得“嗤”的一声,卷于占刻长老手臂上的黑雾眨眼收束,狠狠一拧,便残忍地将他的手臂分割成了寸段,段段落地。
众人皆是一愣,片刻后,一声惨叫如尖刀般戳入耳孔,温热的鲜血迸发而出。
鲜血成泊,落在地上的半截手掌失力松开,一柄银质的烟杆自中滑落开来,滚入了黑雾之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在场众人中好歹也有不少曾与秦仙尊并肩作战,从来只见他斩鬼无情,何时见过他对他人出手?!
场面乱且不堪,一池血泊被纷杂脚步踏干,有人面色发青地匆匆再度摆出攻势、有人慌忙上前去搀扶那断了右臂的占刻长老、有人仍难以置信地高呼着“秦仙尊”三字,又被脸色难看的旁人呵斥……
缭乱喧哗之声中,唯有那缕黑雾静静地、称得上温柔地卷起了那柄烟杆,将它送回到了秦念久手上。
银质的烟杆触及掌心,如冰寒凉,又被其中所蕴的灵力浅浅灼痛,犹如火烧。秦念久垂眼看着掌中烟杆,眼底暗涌着的不再是滔天怒意,而只剩下了哀戚。
修习无情道的秦仙尊不会落泪,化身成魔的秦念久同样无法落泪,他只轻轻闭上了眼,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已无路可退,亦无处可归了。
重重黑雾挟卷着狂风,猎猎作响,似是在悲他所悲。
而等短短片刻,风声倏而止息,他再度睁开眼时——
是一头没了灵智的魔物难对付,还是一位神智清醒、心中却有仇怨的魔君难对付?
遥见身处半空的秦仙尊骤然睁眼,眼中红意如火,杀意逼人,四周魔气更是顷刻间增长了数倍有余,犹如道道长鞭般狠辣地笞打在众人身上,直压迫得人难以吐息、再难动弹,饶是叶正阑都经不住弯下身去狠狠一咳,顿时意识到事态恐怕更糟糕了——盼望如今那已然成魔的秦仙尊仍能抱有本心,只怕是痴心妄想……
虽是如此,总要一试!
他一咬牙,勉力顶着强压猛地推开旁人,向前急奔几步,高声劝道:“秦仙尊,想想苍生百姓啊!至少……”
在场众人仍乱,他的声音再高,也眨眼便被旁人哀哀呼痛的声量压了过去,可出乎意料地,秦念久竟在一片嘈杂声中挪眼看向了他,低低应了:“苍生?”
只两个字,顷刻便教全场一片鸦雀无声,屏息望他。他握紧了手中烟杆,微微偏过头,眼中尽是肃杀之意,再开口时又是百万怨鬼同哭的尖锐啸音:“难道我观世宗人,我的师姐、我的师兄、我的徒弟、我的师尊……我秦念久,就非苍生?!”
有滚烫怒意再度侵袭入心,烧心灼肺。要知道他不过是短暂地找回了些许清醒,不知何时又会再被混沌侵蚀,秦念久嘴唇一抿,强行在脑中死死抓住了那抹青影,才勉强令自己稳住了心神,面色自若地一一扫视过在场众人。
今次不比当年,宗门人来者更多。六十七年过去,长老仍在,就连容颜都未改分毫,而当年在场的弟子却已近乎换了一批。听了他的话,一众面生的弟子脸上只是茫然,与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他们所讨伐的这魔物,竟是那携满宗白日飞升了的九凌天尊?!
他方才所言又是什么意思?!
眼见一件不堪的前尘就要被揭开,堑天面色万分难看,顶着滚滚魔气的威压回首一甩手中灵幡,欲要用吼声稳住众人:“魔物惑人,勿要听他妄言!”
众弟子的视线却没放在他身上,只讶然抬首看向了他身后。
在他身后,有白雾自秦念久手中无声涌出,漫起,逐步侵染了浓厚的黑。
雾气卷席中,有人惊呼:“这是……留影幻阵!”
随着黑白杂糅的浓雾徐徐铺开,昔时袭上生云台的宗人幻影乌泱泱地混杂在今时的人群之中,虚实交织着,就连按剑持剑的姿势都如出一辙。白雾蒸腾中,只听得秦念久的话音也像被雾气揉散了,化淡了,飘忽忽送入众人耳中:“多年未见,堑天长老莫不是忘了……”
旧时之景再现众人眼前,秦念久却连余光都未曾向那鲜活如生的景象偏转半分,双眼只紧盯着堑天,字字咬重,声如裂帛:“——秦念久从不妄言。”
由白雾织就的幢幢幻影就在身畔,清晰入耳的皆是各长老低声窃窃计算着所能赚到的功德数目、教观世宗徒以命相抵究竟值不值当,众弟子被魔气狠狠压着,已然无暇分神去细看幻阵那端呈现出的血腥场面,无不露出了惊诧之色,僵僵扭头看向出现在画面中的、面色再复杂不过的诸位长老与师叔伯:“这……”“长老……”“怎么……”
这虚构正义、徒造罪名以换功德之举,究竟是真是假?
——无需众长老出声作答,他们面上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一时间,杂乱无章、难分虚实的场面既躁动又焦灼,堑天额上条条青筋怒绽,近乎快要将牙关咬出了血来,而身旁面色同样难看的明琅已拔高了音量,急怒攻心地道:“终是为苍生——为了大局!既为苍生,便总要有人牺牲……宗人世代舍命除祟,不也是如此?!观世宗徒不过三人,为你赎罪,再换天下太平百年,怎不值当!况且——况且……”
被灌入喉间的魔气拉扯得五脏剧痛,他急急吐息两口,话音像是自齿间逼仄挤出的一般:“况且吾等不但为观世宗遮掩,未将观世宗豢魔一事公告天下,反为观世留了个全宗飞升的美名、破例为你建设神殿,给你们留了一个体面!”
杀人诛心莫过于是。秦念久脑中本就裂痛难忍,心口更似如锥,身体难耐地一蜷,却仍未往观世宗徒幻影那边看上一眼,只转眼看向了明琅,不怒反笑,幅度极其细微地挑了挑眉。
分明是因他们为了一己之私,逼人以死自证、杀人夺尸,心内亏虚,外加宗门中有人堕魔一事有损宗门清誉,这才扯出“飞升”的幌子以做遮掩……经他这般理直气壮地大吼出来,倒成了“体面”与“恩惠”了。
——白雾中的往事仍在继续上演,可眼前的这一干宗人,又有谁当真愿意去审视其中的画面,深究当年的真相,直面自己的过错?
秦念久微微扯着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也未作任何辩驳,只忽地垂下了眼去,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明琅的话:“是为苍生,便总要有人作出牺牲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