堑天这厢却全然不似他们那般“轻松惬意”。
正拿一双怒目直视着眼前三名略有几分瑟缩的星罗宗弟子,他一捻手中白幡,沉声盘问道:“你们说,他十分虚弱?”
“是。”星罗宗弟子讷讷地答,“不然那魔星怎会……”不对他们三人狠下杀手,反倒自己避走?
见不得堑天在自宗弟子面前这般狂放,占刻长老不忿地横他一眼,插进了话来:“可还有其他发现?”
自宗长老问话,自当知无不言。一名弟子喉结上下翻滚一轮,小心翼翼道:“我见……我见那魔星有抬眼看天、掐指计算的动作……想、想来是要布下什么……需要照应天时的法阵?”
照应天时的法阵?占刻长老不甚通晓此道,不禁愣了愣,却听堑天蓦然抚掌笑了起来:“好,好!”
不顾占刻莫名看来的眼神,堑天一扫心间怒闷,抚着长须朗声笑道:“需照应天时布下的法阵不外乎那几种,皆无大效用,不论那魔星想布什么阵,定然也敌不过我们这边众多宗门子弟,不过是作困兽之斗罢了!”
占刻却觉得没这么简单:“可……”
“莫急,莫急。”堑天虽自觉站了上风,但他向来不是自负自满之人,自然知道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且稍安勿躁。”
只见他一抚手中灵幡,眼神倏利:“他要设阵,我们破阵便是!”
——远远的,独自一人在山中搜寻的叶正阑看见云层中隐约有雷光闪动,不禁苍凉一叹。
以幻术造出幢幢虚影,将找到附近的数名宗门人支远,谈风月再三确认过近处无人,方才回到了秦念久身边,打量起了他正画的法阵。
咒文复杂,他虽并不能完全看明白,却也能看出这阵与国师研制出的克灵术有六分相象,于是便大致明白了几分这阴魂的意图,一直悬起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下来。
秦念久手臂上的伤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露与他看的,见他过来,便将手臂往背后藏了藏,一边专注画阵,一边道:“……我不想成魔。”
“……”谈风月伸手替他理顺了他耳际缭乱的银丝,“嗯。”
秦念久并没转头,只如同自言自语般地道:“但又想报仇。”
毕竟仙者逍遥、侠者快意、魔者暴虐,皆能忘忧,不计恩仇,但他现在……不过凡人而已。
谈风月抿抿唇,略一颔首:“这不难。”只要他愿意让他相助……
“是不难。”秦念久咧嘴笑笑,“难的是我想凭我一己之力报仇,还不成魔。”
谈风月无言。半晌应道:“人生在世,哪能件件事都称心如意。”
秦念久“唔”了一声,貌似洒脱地点了点头,“也是。”
他拿手肘撞了撞谈风月,与他开玩笑:“如果此招不成,我还是堕魔了,老祖你还是有多远躲多远,让宗门人把我诛了就是。——也算为民除害。”
谈风月凉凉扫他一眼,淡淡道:“屠魔可是大功德一件,怎可便宜了他人。”
“那倒也是。”心知他若是当真堕魔了,这老祖只怕是要舍身救他,秦念久心中酸楚不已,更坚定了几分定要成功的心念,嘴上则貌似忍俊不禁地应下他的话,“肥水总不能流了外人田。”
几乎是压着他的话音,天边忽而有惊雷炸响,依稀可见有十数人正伴雷御剑而来。
雷声轰鸣之中,原还有心说笑的二人立刻肃了神色,秦念久更是立即敛起了唇边笑意,与谈风月相视一眼。后者即刻会意,纵身跃起藏至树间,右手中银扇一展,左手前抬,犹如拉弓搭箭一般,捏着银扇的指腹轻轻一点,以清风凝结而成的数枝羽箭便射向了云霄。
风箭脱弦,如蛇变龙般游弋在空,与雷电相击,便巧巧改变了落雷的方向,逼得那数个御剑之人一阵慌乱,失了平衡坠落在地——
雷声一时消霁,秦念久分神留意着那边的动作,忽而皱起了眉头:谈风月攻势虽疾虽准,对方到底也是宗门子弟,怎会这般容易便能命中?
疑惑的念头刚刚不过升起,便见一道天雷紧接着以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径直朝他劈了下来。
——这堑天,竟令自己打头阵的弟子为饵,诱得他们出手,以暴露出他们的位置!
眼见那电光就要击中正画阵以致分身乏术的秦念久,谈风月瞳孔急缩,却已来不及动作,只能险险向秦念久扔出手中银扇,在千钧一发之际替他将那落雷引至了别处。
只是还不等他松出一口气,又是数道天雷接踵而来,直劈得棵棵老树成为焦木,块块草地变成焦土——
惊雷近身,秦念久好不容易落下最后一笔,抬手就要掐诀设防,却有阵阵晕眩之感再度侵入了脑中,令他头脑一时混沌,险些就要急中生怒,忽又感到一股狂风以斥力将他推离了数丈,等再勉强站稳时,只见谈风月正半跪着护在他方才画好的阵旁,吐出了一口血沫来。
骇得双目一霎赤红,秦念久急迫地飞身过去,将他扶了起来,“谈——”
“我没事。”身上一刹有几不可查的淡蓝荧光闪过,谈风月浅浅皱眉,又转眼把自己的异状抛在了脑后,抬手覆上了秦念久的双眼,“不要动怒……”
一则可以用雷限制他们行动的范围,二则可以用雷降敌,三则可以用雷破阵……这堑天可真是好算计!忍下一口翻腾的腥血,他缓缓道:“天雷可破阵,可诛邪物,于我却无大碍……”
“听你放屁!”秦念久着急地抚过他的肩背,要探他有无内伤,“法阵仅剩下两处,我自己去布,你快回百里庄——”
“我只需调息片刻便好。”谈风月毫不犹疑地打断了他,掐诀将身下的法阵掩藏妥当,“对方怕是已经猜到了你要布阵,你先赶往下一处,我去检查你先前布的几处阵眼有无损坏,随后便到。”
见秦念久还欲反驳,他勾唇一笑,按住了他的手:“先前应下的,仙福同享,鬼难同当?”
换作是自己,定然也不可能让他一人涉险……秦念久微微一默,眼中红意尽褪,“好。”
言罢又攥紧了他的袖口:“万不要勉强。”
谈风月无声轻笑,“你才是。万不要勉强。”
此地不宜久留,两人相视一眼,各朝一边踏空而去。
远在聚沧那端,先遣诱敌的几个弟子拖着伤手伤腿折返回去,垂首问堑天:“长老,如何了?!”
堑天振臂一挥,原奔踏在空的雷兽顷刻间摇身变回了灵幡,飘飘落于他手中。他握着灵幡,闭目凝神,片刻后又是一抚掌:“击中了!”
他抚须长笑一声,“天雷诛邪,那魔物既被雷击,该正行动迟缓,追!”
明琅却是信不过他的,抬手按住了他的肩,“长老且慢!魔物多奸诈,若是……”
深烦这总与自己唱反调的明琅,堑天横他一眼,自若道:“我自有计较。”
言罢,他将手高抬,掐指作鸟首状,只见灵幡蓦然打起了旋来,一只赤色三足、羽带烈焰的金乌自中脱出,腾飞而起,张口长鸣——
滚滚热浪自火鸟口中奔腾而出,直冲方才惊雷落处圈圈包围而去,顷刻便将一大块山林烧成了灰烬。
“……”明琅不由结舌。
这般修为,待此役过后,率先飞升、流芳百世之人舍他其谁?堑天眉目舒展,振声高呼:“追!”
第一百一十四章
竹林至深处,秦念久强忍着手臂处的痛麻之感,画阵的动作片刻不停,忽然间耳听得一声尖锐鸟鸣,回首只见一片火海滔天。
见那汹汹火舌一路淌过,燎了桃谭、噬了梅林,他牙关紧咬,眼中不觉有恨意闪过,又生生忍耐了下去,再转头时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想他独自搜山只因自己心灰意懒,不欲再多分这“诛魔”之功,却没想到竟在此处与他不期而遇了……叶正阑一阵苦笑,开口时嗓音亦哑:“……秦仙尊。”
故地重游,故人重逢,大家都好像还是旧时模样——却什么都变了!
远处传来的热浪直扑面颊,叶正阑心中有愧难言,并没有直接对秦念久出手,而是喉结滚动了几番,艰涩地劝:“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冤冤相报,何时了……”秦念久稍缓下了画阵的动作,不教他看分明,同时玩味地咂摸了一下,“是么。”
他腾出一只手来,自背后取下了那被绢布包裹着的双剑,抖落开了,递于叶正阑眼前,笑道:“叶仙尊。你看着我手中的这一对双剑、看看聚沧这一片火海,再想想这话由你来劝我,难道不觉得听着有几分可笑么?”
他话说得好笑,眼中却无甚笑意——倒也没有杀意。
当年之事虽是由他而起,却不是因他而起。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受人蒙蔽罢了。况且在留影幻阵中看得分明,事后唯他叶正阑留了下来,替观世宗人好生收敛了尸首……
“……”叶正阑自然是无法反驳这话的,一双略显浑浊的眼却在看见双剑时短暂地亮起了片刻,“……多谢秦仙尊。替小儿——”
“打住打住。我可不愿被你套这个近乎。”阵已画完,秦念久懒懒收手,“你替我门人收敛尸身,我还当谢你一声。——可我亦想问,你明明抹开了我师姐抹在师兄手臂上的血……”
是,他在为观世宗徒收敛尸身时,明明抹开了宫不妄擦在徐晏清手臂上的血渍,亦看见了那咒痕,自知自己过错难追,一切却已覆水难收了。纵使他曾将此事报给堑天,而后……又有什么而后呢。堑天自然不可能将此事大白于天下,否则岂不是真成了他堑天的罪过?就连各宗门也难辞其咎……
唯有粉饰太平。
心中疚如针扎,叶正阑嘴唇颤了颤:“我……”
从他的欲言又止中读出了他未尽的话语,秦念久兴意阑珊地抿了抿唇,“我不想杀你,亦不想看见你。滚。”
上次一别已是生死,这次再见亦难善终……叶正阑满眼踟躇地看着面前魔气翻涌漫溢的秦仙尊,终是按上了腰际的长剑,伴随着一声长叹,灵剑乍然出鞘——
却“咯”声被一个硬物挡了下来,将他的剑刃荡开了数寸。
谈风月持着银扇拦在秦念久身前,如同睨着一只蝼蚁般冷冷看他:“离他远些。”
说罢便再不看他,挥手召风,卷淡了秦念久的身形,与他共同赶赴向生云台。
——无需多说,当然是生云台,只能是生云台。还能是哪里?缘起缘灭,都在那处。
竹影摇曳中,叶正阑呆立在原地,浑身巨震,就连火舌即将要舔上了他的衣袖也未能引起他的注意。
那是……
……谈君迎?
怎么会是已经飞升了的谈君迎?!
当年之事,他一步踏错,究竟乱了多少命数,造就了多少因果……
已难计清!
火鸟金乌在云海中纵横,吐下遍地烈焰,将遍山绿意烧蚀殆尽。
生云台上,秦念久远眺着那片如浪潮般卷涌不止的火海,勉强地勾了勾唇角,自我宽慰般低低笑道:“……好在还有青远。”
“花草树木皆可再种,楼阁亦能再造。”谈风月遥遥驭着风将远处火势控慢控小,附和他道:“也还有青远。”
眼见着最后一处阵眼即将画完,秦念久放松下来,轻轻唔了一声,“他们……还四散在各处?”
发觉自己驭起风来似乎愈发得心应手了,谈风月心感莫名,却没拖延,立即闭上双眼静听起了风向,片刻便答了他:“嗯。”
于是秦念久便清了清嗓子。
——就快好了,就快结束了。
——这一切……
进展全不似预想中那般顺利,堑天等人漫步火中,总不慎便踩中毒瘴,瘴气又易燃爆,逼得他们总要掐诀以防,而毒瘴又圈圈缩紧,不出许久便竟将四散的宗人渐渐聚集到了一处。
如同无头苍蝇般一边躲着毒瘴、一边操纵着火舌将绿地舔作焦土,却被自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的魔气所干扰,怎么都找不到那魔物真正的所在,堑天不由得生出了些恼意,正要变化出谛听灵兽再探他一探,却听有嘲笑的冷声随着那丝丝魔气传来——
“——各位长老多年闭关,怎么不见有何长进,反而貌似退步了许多啊。”
一语,似能震魂,众长老听得无不愕然。是,这确实是秦仙尊的声音,可他何曾用过这般玩世不恭的语气说话?!
——是秦念久在那厢自顾对着琉璃说话。是,面对这一干宗门人等,他怎能不恨,但生恨便易催动魔气,于是他只能用笑来应对,仿佛这只是一场余兴游戏,遥遥嘲弄道:“如此,只怕诸位还是难以得道飞升哦。”
听他这般挑衅,一众长老哪还捺得住心中火气,纷纷就要祭出各样灵器,却听堑天怒而呵斥道:“别应了他的激将法,自乱阵脚!”
兀自凝神追踪着其中一抹魔气闪动,堑天忽而闪身奔去,一记掌风扫开了地上积雪,只见一枚琉璃残片正躺在雪中,静静折射着远处映来的淡黑魔气。
终于抓见了对方露出来的马脚,他自鼻间不屑地哼出一声,“雕虫小技!”
这琉璃既然可以折射魔气,那想必也可以……逆其道而行之!他将手一翻,空中金乌立刻摇身变为了雷兽,口中电光一闪,一道细瘦的雷电便既精且准地劈在了那琉璃碎片上,蜿蜒折向了远方。
只听得沿途发出清脆的裂响,直至最遥处传来了一声细微发闷的痛呼,即刻便有人喊道:“在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