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久全然不知自己在谈风月眼中被定位成了个什么角色,只看着那满墙似有生机的黑雾避开了他的接近,向着同一个拐角涌去。
看来大煞就在那儿了。
火光暖黄,谈风月也瞧见了黑雾的动态,偏头问他,“可有什么计划?”
这倒是把秦念久问住了。
一意识到可能会有大煞出现,他几乎是想当然地便追了过来,一路上甚至都没考虑过光靠他们二人是否就对付得了大煞,更罔提有什么计划了——
“有的。”他道。
他按按眼眶,深深吸了口气,一把将谈风月拽到了身前,推着他向那拐角走去。
被强推着往前走的谈风月:“……”
合着计划就是拿他当人肉盾牌在前头挡着呗?
“没事没事,我跟下面的人熟,万一你出了什么事,也能替你走动走动,说道说道,保你投个好胎——”谈风月所穿的外袍料子极薄,秦念久一手按在他后背上,能摸到他坚实的线条、肩胛骨的起伏,竖直的脊骨……
胡诌间,谈风月已经被他推着走过了拐角。
待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还不稍谈风月示意,秦念久先一步熄了声音,将谈风月扯回了自己身侧。
两人身体紧紧贴着拐角处的石壁,不敢妄动,亦不敢呼吸,连脉搏都刻意放缓了许多。原因无它,只因探头出去,便可以看见有样颜色漆黑、形体扭曲的庞然大物占满了石室内的整片空间。那东西似由一坨乌黑的混沌组成,有百余人脸在其中沉沉浮浮,表情狰狞地或哭或笑,一张口就是震耳欲聋的哭嚎。
方才那尖锐的悚人哭叫声就是它发出来的。
一个人形物件披头散发地倒在一旁,胸膛有一阵没一阵地微微起伏着,身上所穿的暗黄衣裳无比眼熟——
秦念久瞥见了那人形,心中无名火起,又按了按眉心,低咒了句,“……怎么脏东西都赶一块儿去了。”
大敌当前,谈风月依旧恃着那副淡定性子,转头扫他了一眼,意有所指道:“可不是吗。”
只是意料之外地,这阴魂既没不忿地回嘴,也没无言地回视他,而是置若罔闻地将伞一提,压着他的尾音蹿了出去,以凝聚着怨煞之气的黑伞作寒凉剑刃,破空横斩大煞——
谈风月瞳孔一缩,想也不想地抽出银扇飞身跟上,杀意如风地斩落几道蔓延至秦念久身后的邪煞黑雾。
这阴魂平日里与人有说有笑,除了煞气外不时还会冒出些傻气,却不想出手对敌时竟是如此狠辣,道道自伞上挥出的煞气如同带着毒勾的长鞭,所袭之处,连坚硬无比的石壁都被劈开了条条数寸深的裂口。
大煞尚未完全成型,蠕动扭曲的形体被他拆得七零八落,却只稍片刻便又重新融合成了一体,人面口中发出的惨叫愈发凄然急促。方才还避秦念久如蛇蝎的黑雾像是听见了大煞的呼唤,自四面八方而来,仿佛江流入海般涌入大煞的身体,它便顿时像是来了气力,猛地以血肉残肢化出了一只贴着人面的巨掌,气势如虹地冲二人猛袭而去。
张张表情可怖的人面就贴在眼前,秦念久却像是脑中没有“退”这个概念似的,攻势半点不减,迎面直击呼啸而来的巨掌,谈风月则防在后方,替他逼退绕后偷袭的股股黑雾。
闪展腾挪间,只能看见黑影与银光纠缠在一起,两人配合默契无隙,半点没落下风,却因那大煞可以无限次地重塑形体而陷入了僵持。
又一次斩裂了数道伸来的黑雾,谈风月沉声道:“斩不死,驱!”
秦念久略去了点头的工夫,持伞的左手在胸前一横,挡住了大煞的又一击,同时飞快地咬破了右手拇指,将符箓以涌出的怨煞之气与鲜血凌空一笔画就,又翻手一挥,将那凝在空中的黑红灵符拍进了大煞体内,口中喝道:“裂雷君临,天火雷爆!”
大煞狂舞不已的肢体猛然一滞,本就庞大的身躯急速鼓胀了起来,无数道炫目的电光自它体内迸射而出,映得原本昏暗的石室亮堂如白昼,又随着一记震耳巨响,大煞撕声惨叫着由内自外地爆裂开来,碎成了满室四散的黑色齑粉。
惨叫声瞬时沉寂,没了黑雾作支撑,百余张人面散落满地,不甘地闭上了双眼。
“……”
谈风月及时后撤一步,略带嫌恶地挥散了飘在他身侧的几团黑雾,“不是叫你用驱的?”
到底这大煞还未完全成型,不似想象中那般难对付。秦念久先没说话,静静等了片刻,见那四散的齑粉再没要聚合的意思,才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向谈风月,“不是这么驱的吗?”
“……”
也不是不能这么驱,只是这阴魂出手怎么就这么——谈风月复杂地看着他,终还是放弃了跟他说道的想法,转而去查看一旁地上那半死不活的黄衣道士。
适才他们打起来时半点没收手藏私,虽然石室十足宽敞,这人躺得也还算远,却难免还是被秦念久那柄六亲不认的黑伞隔空抽中了几鞭,身上的黄衣早就成了红衣,端的是皮开肉绽,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陈家人的事多有蹊跷,可不能让这唯一知情的活口就这么撒手没了。谈风月刚准备画个灵符给他吊住口气,好方便问话,就见后来一步的秦念久一伞尖扎在了这道士的脑门上,不管不顾地将怨煞之气汩汩灌入他体内,冷声道:“醒魂!”
怨煞之气沁入活人经脉,好比被生灌岩浆,寻常凡人哪受得住这等磋磨。那道士鲜血流了满脸,如同砧板上的游鱼般猛地一弹,痛得满地打滚,嘶哑难听地哀哀叫唤了起来。
见他“醒”了过来,秦念久便收了手,又不耐烦地一踹他腰窝,“得了得了,有这么疼吗。”
被体内一来一去的剧痛这么一激,那道士居然还真的醒过了神来,回光返照一般迷瞪瞪地睁开了双眼。
只是他眼睛虽睁开了,意识却还混沌,在满眼暗黄的火光中模模糊糊地瞧见了持黑伞戴黑纱的秦念久,又看见了他身侧气质冷凝的谈风月,当下便惊慌地挣扎了起来,口中胡乱地嚷道:“别抓我!!别抓我!!!啊——”
敢情这是把他们俩当黑白无常了?谈风月一挑眉,秦念久已然不客气地一脚踩在了他肩上,制住了他挣扎的动作,又弯下腰去,用伞柄一撩自己脸上的面纱,要笑不笑地看着那道士,“看看清楚,我是谁?”
墙上点点烛火应景地跳了一跳,映清了他那张属于陈温瑜的脸。
道士一愣,身体轻轻抖了两抖,随即挣扎得更剧烈了,叫喊的声音也拔得愈高,“不要过来!!我错了!我错了!!”
这只会乱喊乱叫的,连句清楚话都说不出来——秦念久面上仍挂着那抹笑,像是端着十二万分的耐心,踩在他肩上的脚却越加用力,几乎要把他给碾进了石地里去,“错了?怎么错了,错哪儿了?”
道士满心惊厥,意识几次都差点滑入了混沌,又被肩上的痛感给生生拽了回来,只能涕泗横流地囫囵道:“……我、我弄虚作假……招、招摇撞骗……我、我我不该夸、夸大……说、说能补上被天雷击毁的大阵,却、却——”
秦念久先前也是这般推测的,因此并没露异色,闲在一边旁听的谈风月却眉头一皱,抬眼看向了石室的暗角。
即使有那几盏烛火照明,整间石室也还是偏暗,刚刚又被那身躯庞然的大煞挡着,因而看得不甚分明,待眼下仔细看了,才发现这石室里处处都留有残阵的痕迹,被方才的打斗劈得零零碎碎。
他缓缓地拿视线追着那残阵的走势,在脑中将整个阵法重新拼组了起来。
“就这?”秦念久仍没放过那道士的打算,眼中的杀意十分露骨,“那洛青雨,又怎么说?”
遇上这么个煞神,道士的肩膀都快被他给踩碎了,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不答他的话,眼神畏惧却茫然无比地道:“……洛、洛青雨?”
“……”
见他眼中茫然不似作伪,秦念久心中杀意更甚,一字一顿道:“你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三言两语,数张破符,几碗血药,半生清白,一条人命——而这作恶的人,居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秦念久怒极反笑,浓黑的瞳仁都泛起了些暗红。附着在黑伞上的煞气像是嗅见了主人的杀心,一波/波欢腾地滚沸起来,无声地叫嚣着要见血、要嗜血——
只是还未等他动作,就被突然上前的谈风月一把拉住了手腕,“洛青雨的账稍后再算。”
被贴在腕上的温热手掌一霎拽回了神智,秦念久尾指一烫,微微皱了皱眉,抬手按住了眼眶,只觉得哪哪都有些不舒服。
“洛青雨的账等等再算,”谈风月少见地肃起了脸,重复了一遍,“这风水阵有问题。”
秦念久被他拉着,依言挪开了踩在道士肩上的脚,顺着他的话看向了地上的残阵。
同样拿视线游过一遍,在脑中将残阵补完,秦念久微微有些不解,“这……哪有问题?”
这大阵设有八个阵心,八处阵心丝毫不差地准压着八个方位,阵身请了四方地灵护法,阵首迎着北斗,阵尾对着江流,取“八方聚气,源源不竭”,能驱煞,能辟邪,能祛灾,能保人长寿……就是个正儿八经的风水大阵没错啊?
谈风月轻轻皱眉:“太大了。”
秦念久闻言也皱起了眉头。没错,这阵布在陈家后山上,藏在陈家祖坟里,合该是给陈家人布来庇荫子孙的,可这阵却——太大了。按这排布方法来看,不仅是这座山,整座红岭城,甚至包括溪贝村都被涵盖在了这阵中,成了这大阵的一部分,也受这大阵所庇佑。且这阵设的,至少能保这一方天地百年繁盛不说,就连途径的过路人,都能一身霉运地进来,吉星高照地出去。
怪不得这片地方的土壤那么肥沃,种出来的水梨也好吃……
他摆摆手,挥散了脑中不相干的感慨,“也没什么奇怪的。许是陈家先人心善,愿借出陈家宝地,保众人安宁呢。”
就是这阵布得也太精妙了,没点百年道行撑不起来,也不知道究竟是出自何方高人之手。
谈风月仍皱着眉未展,这阴魂的话也不是说不通,可他就是直觉地觉得这大阵十分不对劲……
他们全神贯注地打量着眼前的残阵,全然没注意到身后四处飘散的粉状黑雾正一点点地相融,悄无声息地相聚。
烛火左右摇曳,在二人身后拖出两片长长的暗影。在那暗影之中,散落在地的百余张人脸一同睁开了眼。他们面上重新露出了悲苦,痛、愁、惨、凄……唯有其中一张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咧开了嘴角,僵僵地笑了起来。
第二十章
由点成絮,由絮成团,团团黑雾蛰伏在地上,悄然无声地“拾”起张张人面,重组出了形体。那唯一带笑的人面嘴角扬得愈高,又一瞬收了笑,换上了一副愁容,任黑雾缓缓将它包覆其中。
跃动的火光穿透了逐渐成型的大煞,没投下半点阴影。它似是学乖了般,虽然身上的人面依旧大张着嘴,表情依旧狰狞,却没再发出嚎哭,只沉默地伏在地上,蠕动着略过了倒在地上的道士,慢慢靠近站在角落处的谈久二人。
“你看嘛,井、鬼、柳、星……阵眼正压星日马,镇凶星——”
石室中过重的煞气挥之不去,掩盖住了大煞的声息。秦念久仍一无所觉地瞧着那残阵,一个阵心一个阵心地推算过去,“原本是个镇恶克凶的吉阵,结果阵一破,可不就‘凶多吉少有横灾,家门灾祸起重重’了么。”
他瞧着阵眼处一个明显的空洞,阴恻恻地啧了一声,“可真能耐。人家请他来补阵,他倒好,把阵眼都给挖出来了。”
谈风月听他说着,也没置可否,只将银扇一展,一一点过他所念到的阵心,在脑中又反推了一遍以作验证。
两人视线不及之处,大煞身上数百双目眦欲裂的眼齐刷刷地盯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猛地支起了高大的身躯——
余光捕见黑影倏而一晃,抬起的银扇上乍然映出了张张鬼脸,谈风月呼吸一滞,电光石火间左侧过身,反手横过银扇,结结实实地挡下了大煞的全力一击。
执扇的手虎口顿时剧痛,竟是被震得裂了。
“怎么会!”
方才明明已经将它打散了!秦念久难以置信地看着死灰复燃的大煞,动作却丝毫没拖沓,瞬时跟上,以伞尖作笔,在空中割出一道五尺见方的镇邪解煞符。
那符泛着荧荧蓝光,被他拿劲风一送,印到了谈风月身侧的大煞身上。只听“哧——”的一声,像是通红的烙铁落在了冰水中,大煞嘶嚎一声,怒急一般将黑雾幻化成了根根利刺,朝秦念久俯冲而去。
秦念久拿伞尖将自己向旁一撑,险险避开了几根直刺要害的黑雾,却被随后而来的数道尖刺穿透了手臂。
“……”
穿入手臂的尖刺顷刻间化回了黑雾,泥牛入海般地融进了他体内的煞气之中,蚀骨之痛顿生,鲜血自裂开的伤口处淅沥涌出,染得身上锦衣一片艳红,他却不觉痛地似一甩手,有样学样地将自身的煞气化作了百柄长剑,全无死角地向大煞挥去,谈风月则抓住空隙,一沾虎口处淌出来的鲜血,连点四个方位,着手布起了驱邪法阵。
可不知怎地,刚才行动还稍显迟缓的大煞像突然开了灵智,竟自行分解成了无数团黑雾,借此躲过了秦念久的柄柄长剑、污了谈风月刚以血设成的两处阵脚,又毫发无损地一瞬聚合回了一体。似是顿了一顿,原将注意力放在秦念久身上的大煞突然调转了目标,直直袭向正布阵的谈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