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久已经无力再表现出吃惊了,“……会破阵,会拆招,会攻防,这到底是具僵尸还是位仙友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问这个,谈风月的唇色原本就淡,此刻又中了瘴毒,两片像抹着一层淡青口脂的薄唇一碰,吐出的话语更显风凉,“不如你上去拜个师?”
打了多久就听他们二人吵了多久,好在傅断水在宗门时也常听那对叶姓双生师弟吵闹,见怪不怪地权把这两人的拌嘴当作耳旁风,只专心地缠着破道出招拆招,却听戴黑纱的那人突然点了自己的名,“姓傅的——傅断水!”
“难道你身上就没带着什么宗门秘宝吗,拿出来使使啊!”秦念久边扯着嗓子喊他,边胡乱地劈开股股新生的怨气,“你们那劳什子长老使的那劳什子‘无定妖幡’,不是曾将破道打成重伤么,幡呢?!”
傅断水斩落一道袭至跟前的怨气,没看身侧那聒噪的蒙面人,只微微蹙起了眉。
此行下山之前,为求稳妥,他曾拿出百样能克邪镇煞的灵器问天作卜,其中也包括那顶无定妖幡——结果无一不是大凶必败。唯有舍去那种种灵器,再卜再算,得出的结果才是一个铁板钉钉、不容置啄的“通”。
他并没有将此事解释予这陌路仙友听的心思,只沉默地又一次持剑袭向了破道。
秦念久见他不作声,还道是那杀千刀的玉烟宗为了“考验”弟子,什么灵器都没给就将他们派来对付破道了,当即气结,心中暗骂什么狗屁宗门,莫不是瞧这群宗徒不顺眼,才遣他来送死的吧?!
再度躲开了破道袭来的利爪,他心里一边骂着,将黑伞往臂间一夹,口中怒喝一声“裂雷君临”,便故技重施地又唤来了天火。
转生一遭,连个踏实觉都没能睡成,这能召天火的法诀倒是短短一夜间便用了三次,还越用越熟练,其威力也貌似增强了不少。
金钟外的两个少年眼睁睁地看着天火雷爆燃亮了大半个天际,呼啸着径直劈下,钻入了金钟之内,不禁面面相觑。
金钟之内的傅断水亦略略有些讶然,第一次侧目看向了那召来天火的黑纱蒙面人。天火雷爆?这不是一道无效的伪诀么?
分不清耳畔炸响的是雷声还是龙吟,分裂开来的数道天火犹如火龙般张开了巨口,直冲破道而去——
却犹如泥牛入江海,尽数没进了它的身体里,没能掀起半点涟漪,唯有四围溢满的毒瘴被烧开了道道裂隙。
“……”
好,这下秦念久宣告自己彻底没辙了。
没有灵器作辅,左手受伤无法掐诀,天火无用,亦不能完全现出真身与那破道搏命——或者他可以?左右他们这般量级的两个邪祟斗将起来,金钟内外的玉烟宗弟子也很难留得命在——
那他为什么不干脆直接甩下这本与他无关的烂摊子,一走了之?
他只是回人世一趟,来敛骨以求入轮回的不是吗?
何苦要跟这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僵尸王缠斗,兴许还要赔上性命,断了自己得来不易入轮回的机会……那边正试图拿流云缚桎梏住破道的谈风月,满打满算也与他相识不过三日,更别提傅断水这似与他有着杀身之仇的玉烟宗人——
一念起,如第一根雨丝从盖顶乌云中落下,一滴,一点,随即在心间细密地连成了雨幕。
就如同那股陡然袭来的饥饿感一样,这念头十足陌生得令他心悸,甚至教他不受控地往后小退了一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谈风月。
不看则已,一看便恰好瞧见他猛地咳出了一口粉色的血沫,显然是毒已伤及肺腑,而一旁的傅断水也好不到哪儿去,手中那柄与心骨结了契的灵剑已经哀哀清鸣了起来,彰示着主人的虚弱。
“……”
这一地老弱病残的,怎么他娘的怎么走得掉啊?!
一霎便驱散了那陌生的念头,秦念久拿手背狠狠敲着前额,试图找出一个能保全众人、诛灭破道的万全之法。
僵尸王,说白了也就是厉害些的僵尸,僵尸,半属人半属鬼,阴司不收,天地不容,是靠着心中一口执怨撑起的形体——
执怨!
解了执怨,没了支撑,它不就灰飞烟灭了么!
要怎么才能替一只不知来历的僵尸解怨……
僵尸,僵尸,半属人半属鬼……半属人……半属人!
——“执”可空造出幻梦魇境……
脑中不过一个闪念,秦念久猛地跃向空中,却不是冲着那破道而去,而是袭向了正站在它身后的谈风月。
谈风月猝然一惊,来不急思考这阴魂是失心疯了还是突然跳反了,甚至没来得及后撤,就见那蕴着煞气的锋利伞尖一勾一划,将自己的衣袖割开了一个裂口。
心道这大概就是不成功便成仁了吧,秦念久将黑伞一扔,伸手接住了从谈风月袖中掉出的灵匣。
意识到了这阴魂是想做什么,谈风月惊异更甚,银扇一横,正欲调转攻势拦住他,就见他已单手打开了那灵匣,将那对能魇人造梦的眼珠攥在了手里。
“配合点,不然就一把火烧了你!”秦念久恨声抓着那眼珠,全然没理会试图阻拦自己的谈风月和状况外的傅断水,眼见着破道向他冲来也不闪不避,而是紧捏着那对眼珠,一反身直直撞向了它。
谈风月使出了全力也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衣袂,紧接着就被一股不知由何而来的引力摄住了动作、拽入了一片纯白的虚空。
……
叶尽逐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才还在眼前的整座金钟顷刻间失去了踪影。一同不知所踪还有那被限制其中的弥天毒瘴,和本该在里面打斗着的三人一僵,只剩下了一片被毒瘴侵蚀过后的荒凉焦土,“……”
他平日里惯会咋呼的,此刻倒是不嚎了,一拽同样呆住了的叶云停,“……这?”
金钟呢,那么大个金钟呢?不是,他们师兄呢,那么大个师兄呢?!
“不知道怎么回事,先静观其变。”叶云停回神得挺快,转头看了看那两个面色已逐渐恢复红润,气息也逐渐平缓下来的同门,“若过了一刻钟大师兄还没有消息,便掐碎命符,通知宗门。”
人就这么消失了,天地茫茫不知何处寻,叶尽逐只能点头,“……好。”
……
第二十三章
……
睁眼,手边沉烟香雾缕缕流落,转头,窗外遍山皑皑白雪盖苍翠。
被窗棂分割成块的明朗晴空映入眼帘,有朗朗诵读声、剑气破空之声自外面远远传来,隐隐夹着几句单薄轻软的笑语,却又瞧不清人影。
……这是哪里?
谈风月稳了稳被那股引力拽乱的心神,终于看清了自己正站在一间由青竹搭成的小屋中。屋中没有旁人,只有那莽莽撞撞、做事不计后果的秦姓阴魂背对着他,正两手撑着窗沿,探头探脑地朝窗外看。
一忆起他方才是怎么想也不想地就拿了那眼珠往破道身上撞,谈风月心间便燃起了股暗火,跨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那阴魂的后领,“你难道就不怕——”
“哎别扯别扯!”秦念久忙喊,一边心急火燎地回过了头,“来错地方了,快——”
两人声音同时一顿,都被对方的模样吓了一跳。
谈风月倒还好,秦念久却是连声音都变了调,“你的脸怎么了?!——不是,你的脸呢?!”
“……”怎么不先问问自己的脸呢。谈风月无言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侧,果然只摸见了一片絮状云雾。
秦念久看他都快把自己的头给挥散了,赶忙按住他的手,“别摸了别摸了!……咳,原来这不是你的梦啊?”
他不过搏命一试,想着兴许能用“执”来魇住破道,而那对能魇人的眼珠子兴许是贪生畏死,怕了他的威胁,居然还当真照着他的心意将他们传入了幻梦之境,而非凶险的魇境。
幻梦幻梦,说白了不过是借由人的记忆空造出来的一场梦。梦中远景模糊,手软无力,除了梦主本身之外,余下旁人皆只会以模糊的面貌出现——他方才先一步进入幻境,抬手便摸见了自己虚无如云的脸,又瞧见了这番明丽得怎么都与破道那僵尸王扯不上干系的景象,还道是错入了谈风月的梦镜,可现在一瞧……这老祖的脸怎么也是雾的?
……所以这里到底是谁的梦境?
看明白了情况,谈风月心间暗火烧得愈旺,拿银扇狠狠往他肩上的伤口一敲,“一点把握都没有,你就敢拿着一个魇怪往另一个魇怪身上撞?”
“哪能全无把握!”
梦中并无痛感,但秦念久还是捂着肩膀表演了一出龇牙咧嘴,又底气不足地放小了声音,“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
“……”谈风月气得想笑,冷冷呵了一声,“……硬还是你硬。”
“哎!”秦念久大惊失色,“非礼勿言啊!”
谈风月又拿扇子狠狠敲了他一记,“我说的是你的命!”
不等这阴魂再放些什么厥词出口,他将手一伸,嫌弃地拿银扇把他往后抵开了几寸,“四下找找线索,看这儿究竟是哪里。”
“总不能是所属于那眼珠子主人的幻境吧?”秦念久在竹屋内四处乱晃,东摸西瞧,“还是陈温瑜的?更没可能了——这是在山上吧?像是个宗门?……该不会是傅断水的吧?!”
说着,他从博古架上拿起了一个做成小鸟形状的彩色陶笛,放在手里瞧了瞧,又看了看其他格子里摆着的拨浪鼓、美人扇、风葫芦、琉璃小花……“呃,应该不是了。”
说来奇怪,这间竹屋里没什么多余的摆设,除了眼前的博古架,不过一张由整木制成的长桌、一盏兽形的香炉、一块竹编的软垫、一面素白的屏风、一张木床而已,此外甚至连个瓷制的花瓶都没有,实在简单朴素得紧,唯有这竹制的博古架上堆满了各式玩意儿,活像个杂货摊子,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也说不定那竹屋的主人就好这个呢。
他在这边摆弄着博古架上的小物件,谈风月则走到了长桌旁,垂头翻看起了搁在桌上的字帖。
入眼的字是好字,笔锋苍劲,铁画银钩,一撇一捺皆是筋骨——他捏着纸页的指尖微微一紧,心道这字怎么……有些眼熟?
帖子末尾没盖名章,谈风月张张翻过那摞成一叠的熟宣,思索着自己究竟是在哪儿见过这字,却像是被梦境拖慢了他的神思,教他一直抓不住那丝异样的感觉。
久没听他出声,秦念久好奇地凑了过去,捏着陶笛对他耳朵吹了一声,“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等他瞧清帖子上的字,窗外那朗朗的诵读声陡然一断,接上了一句似带着些欣喜的“师尊!”
师尊?
两人警惕地相视一眼,齐齐朝窗外看去。
像是被这乍然的一声唤给惊动了,整座幻境都动摇了一刹,远远地,似笼着一层云雾的边界中现出了两道模糊的身影,逐近清晰,一前一后地步步向竹屋走来。
竹屋本就不大,里头的摆设又少,几乎无处可以藏身。秦念久慌忙地想要掐出一个遁术以掩盖他与谈风月的身形,又被谈风月一把按住了手,听他悄声道:“他们应该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按理说,这里是幻梦之境,只应出现梦主认知为合理的东西,他们二人非梦主记忆中人,理应不被看见才是。
不过一个停顿的间隙,那两道身影已经跨入了竹屋。
走在前头的那人面容似他们一般模糊,看不清长相,身上白衣似是拿云彩织就,纤尘不染,腰间既无佩剑也无佩玉,却好似存在着一股无形的震慑力,无端以人一种危险的压迫感。
如谈风月所说的那般,他对明晃晃站在屏风旁的两人一无所觉,只头也不回地淡淡用一些单音回应着身后絮絮说话的少年。
——“算算日子,师祖应该快出关了——”
“嗯。”
“近日天气晴好,桃潭的冰都化薄了,大师伯说可以把里面的鱼拍上来烤着吃……”
“嗯。”
“哦对,青远城又送帖子来了,可我看小师伯根本没有想接的意思——”
“嗯。”
“啊,我、我也已将师祖布置下的功课背好了……”
白衣人略一颔首,终于应了声别的,“好。”
听他应了,那少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可……我有一句不解,不知如何才能破道……”
白衣人话音仍是淡淡的,仿若轻风,“书上字句都是死物,无需强求甚解。待机缘成熟,自能堪破大道。”
……
秦念久与谈风月全没在留心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只直勾勾地看着那面容清晰、穿着一身短打的少年,眼中尽是惊异。从他那清秀的长相中看不出什么,可看这身量,这骨型——
他居然是破道!?
这处静好如斯的风景,竟然还真是依那糟皮烂骨的破道心间执怨所造出的幻梦?!
一个震惊失语的间隙,那白衣人已走到案后,稳坐在了软垫上。虽然看不清他的面貌表情,却能看见跟进来的破道一瞬熄了声音,欲言又止地嚅了嚅嘴唇。
一时无声,如同画面静止了一般,白衣人腰背挺直地坐着,胸膛起伏渐渐平缓,像是入了定,破道则站在门边,动作极轻地抚着门框,一副踟躇着不知该走该留的模样。
如此,半天不见动静。
秦念久安静地瞧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拿手肘一捅谈风月腰侧,冲那白衣人扬了扬下巴,“他这是……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