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过一具腐尸,早已看不出生前模样,没了眼皮也没了眼珠的眼眶空空地直视着前方,喉头处破了一个大洞,呼呼灌风,却仍有气音从那掉了嘴唇的口中低低呼出来。若是仔细辨认,便可依稀听出它正颠来倒去地念着的是两个字:“……破、破道……”
顶着这样一副快要散架了的身躯,它的动作却异常迅速,即使傅断水就紧追在它身侧,如冰的剑气似漫天飞雪般泼洒而下,也无法将它的脚步拖慢半分。
过分厚密的紫绿毒瘴成片成片地自它周身蔓延开来,形成了一层状似绵软、实则坚实的壁垒,轻而易举地便拦下了袭来的剑雨,还消融了剑身上所蕴着的灵气。
无论如何催动灵剑,只要剑刃一触到那瘴气,力道就被拆卸了个干净,根本近不了破道的身,灵诀也因自身心念被那毒瘴所扰,无法发挥出全部的效用……身边充斥满了如此强劲且难以驱散的剧毒瘴气,傅断水微微蹙着眉,虽然没露异色,手上的动作却难以抑制地渐慢了下来。
拖缠了小半夜,追击而来的弟子们已是强弩之末,却都没能伤及这破道分毫,再这样下去,怕是——
不,不对,来时已经占出了结果,此战必胜无疑,甚至能将其斩草除根……定有什么办法能寻出击败它的关隘——
可……
不等他再细想下去,破道便敏锐地窥见了他的失神,一个急停闪身,枯如干柴的五根骨指如鹰爪般勾起,破空直击他心口。
不好!
傅断水一霎收回被毒瘴扰乱的心神,横剑格挡,却因被瘴气消解了力气,只来得及险险拦下了它袭来的枯爪,便教相斥的冲劲给远远掀了出去,被浓瘴淹没了身形。
相携追来的玉烟少年们才刚勉力拨开毒瘴,便看见了这惊险的一幕,当即纷纷焦急地失声喊了起来,“大师兄!”
“师兄!”
“傅师兄!”……
蓦地,一道满载着不爽的男声破开了浓瘴,“叫魂哪?!”
又道:“人在这儿,没死呢。”
——正是闻声赶来的秦念久。
而谈风月已看明状况,执扇上前迎向了那僵尸王。
他们二人刚循着异响找到这里,还没等将破道的真容瞧个真切,就见傅断水被击飞了过来。秦念久到底是个手比脑子快的,想也没想地上前接住了这个他哪哪都看不顺眼的玉烟宗人,刚扶他站稳,又立刻跟躲瘟疫似的撒开了他,远远地躲到了一旁。
有客栈中的那出插曲在前,傅断水轻易地认出了来人。他对这人没什么特别的观感,见他避开了自己,还道是他仍记恨着自己先前的冒犯之举,便只简单地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就提剑重新袭向了破道。
而叶尽逐就不同了。毒瘴重重,他从声音中认出了来者正是客栈里遇见的那个“邪修”,都还未等秦念久在毒瘴中现出身来,手中的长剑就先送了出去,口中厉声喝问道:“你们为何会在此处?!”
别看他年纪轻轻,出剑却极准。秦念久一侧身,两指搭扣,狠狠弹开了袭来的剑刃,气不打一处来地道:“你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鼻子?——我看是没长脑子!”
挥出的剑气将毒瘴短暂地剖开了一条缝隙,叶尽逐得以瞧清了他半身浴血的模样,又嗅见了大煞残存下来的煞气,心中杀意稍减,却仍警惕地问道:“破道为何会冲你们而来?!”莫不是有什么勾结……
我还想问你呢!秦念久连白眼都懒得翻给他,更罔论答他的话了,五指翻飞地结了个灵明心决的印,抛给了他身后那一看就已经中毒不浅的三个弟子,暂时解了他们身上的瘴毒,便提起黑伞,跃向了正与谈傅二人拼杀的僵尸王。
遇见邪祟便要提起武器上前,去斗、去战——简直像是镌刻进了骨子里的本能。只是手中黑伞都劈开瘴气、横扫至破道颈侧了,他才猛地忆起自己是靠什么打斗的,此刻旁边又站着些什么人,附在黑伞上的煞气顷刻间急急一收,“喀”的一声干巴巴地敲在了破道身上。
原看着他一声不吭地帮了自己的同门一把,又气势万钧地摆开了要加入战局的架势,叶尽逐才刚用“邪修不过是修行方式不同的道者”、“道者仁心”、“仁人不分三六九等”等理由勉强说服了自己这人兴许真是来帮忙的,就看见了他这瞎和尚乱敲木鱼似的一击,简直两眼一黑,“……”
谈风月清楚这阴魂的底细,心知不能让他在玉烟宗人前出手,一个变招勉力将破道从秦念久身边击开了几寸,“走!”
撇开这僵尸王自身过于强大的实力不说,光它身上的毒瘴就已十足霸道,方才他使出了百招,便被悉数消融了百招,若真是混战起来,怕是连他也护他不住。
因同是邪煞,在场众人中唯有他一个能不受毒瘴所侵扰,又同因是邪煞,在场众人中唯有他一个不能随意出手……秦念久恨声咒骂了一句,也不多作拖延,迅速抽身退回了原位。
叶尽逐本就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们是一对断袖邪修,瞧见了这幕也不觉出奇,只难免更看低了秦念久几分,一边掐着灵诀试图驱散毒瘴,一边恨恨地咬牙道:“废物就别上去添乱了,老实躲在人后不好吗,净知道强出头——”
光是待在玉烟宗人身畔便已足够折磨,又不能打、不能斗,还要听人叽喳……秦念久连瞳孔都泛起了丝异样的红,头痛欲裂地拿手用力按了按发胀的眼眶,一字一顿道:“闭、嘴——!”
倏而,风云静止,万物失声,原被谈风月与傅断水纠缠着的破道动作一顿,包裹在身上的怨气一刹外泄,与毒瘴融到了一块去,如同爆炸了般,以肉眼都难以捕捉的速度疾速蔓延开来,不过弹指便覆盖了大半片山林。
原本苍翠繁茂的密林眨眼变作了一地的焦黄枯枝,山林间的蛇鼠虫蚁、飞禽走兽更是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须臾化作了飞灰。
不远处正昏昏沉沉地调着内息的三个玉烟少年一见这景象,瞳孔一缩,齐齐变了脸色,想也不想地执剑赶来。
加上叶尽逐拢共四人,不过一个眼神的交汇,便分别各站定了四个正位,手中长剑一扬,身法不断变换的同时以剑为笔,在空中划出了道道莹白灵痕,试图请来四方地灵以组成封阵,来彻底驱散这漫天毒瘴。
……搁这儿跳大神呢?!等封阵落成,整个红岭都要成鬼城了!秦念久看得心焦,立即便要提伞上前,又被谈风月忙中送来的一记眼刀给生生逼停了动作。
不等他跳脚,谈风月错开半步,拿指尖掐破了五指指腹,挥手在空中一抹,竟是跳过了吟唱,直接在山上罩下了一座聚气而成的巨大金钟,将遮天的紫绿毒瘴严严实实地罩了进来,抑制住了它的蔓延。
好,红岭城是暂且保住了,可被罩在金钟内的毒瘴只会愈来愈浓,他们亦尚还在金钟内,若不能诛灭了这散布毒瘴的源头,待他们尽数被毒死,红岭覆灭也只是早晚的事!
见谈傅二人又一次地被破道弹开了数丈,秦念久终于顾不得那么多了,调集周身怨煞之气汇聚于摊开的左掌心,飞身直取破道顶上天灵——
所用的到底是具借来还魂的尸首,又面对的是个可召尸控尸的僵尸王,在掌心切实碰到破道那枯黄干裂、森凉无比的头盖骨时,本不该为毒瘴所侵扰的秦念久还是难免失神了一刹,似有无数碎裂的记忆唰地灌进了脑海,不过片刻,又无法挽留地悉数退去。
说是记忆,可那些片段却都无色、无声、无香、无味……只有一片乏味的苍白,又根本无法切实地看清。
趁着他这一刹失神,破道口中发出一声尖利呼啸,将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反折了过去,借此躲开了他即将自顶上灌注而下的怨煞之气,又以一股斥力狠狠震开了他的手,连带着将他向后击退了数米。
被震开的左手剧痛得像是被石磨碾过,连勾起手指都难以做到,更罔提掐诀了,可还不等秦念久自齿间逸出半个呼痛的气音,就见破道如同一个失灵了的偶人般“咔”地张大了嘴,没了皮肉的下颌骨地松松挂在牙关上,甚至能让人一眼望穿它内里黑洞洞的喉管。随着“嗬嗬”的气音自它漏风的喉间传出,数以千计的蛆虫挣扎扭动着从它口中涌了出来,甫一触及毒瘴,便尽数化作了几可凝成实质的厚重怨气,出其不意地攻向了正设阵的几个少年。
泼天怨气迎面袭来,站在阵首的叶尽逐首当其冲,可眼见剑阵将成,他分不出手来,只能将气神调出来凝在身前,企图硬碰硬地扛下这一击。
不行!这怨太重,会侵蚀气神!
秦念久眼神倏戾,电光石火间伸手拉过叶尽逐,将他甩到了身后,自己则挪步站上了阵首的位置,替他生生受下了袭来的怨气。
到底是凡人血肉作皮,即使内里全是用怨煞之气撑作的筋骨,两股怨气相撞,他不免还是往后退了半步,喷出了一口的鲜血。
缺了一角动作,组了一半的剑阵凝在空中,光芒隐隐有倒转减退之势,秦念久一擦唇边血迹,想也没想地以没受伤的右手抬起黑伞,灵活地接上了笔画,点、划、捺、勾——
一击不成,破道又是一声长长呼啸,遍身翻涌着的怨气一炸,铺天袭来的气压将缠着它的谈傅二人生生逼退了几寸,自己则卡着这几寸的空隙站到了阵前,露着骨茬的五指破空横截一划,竟不费吹灰之力便精准地破了封阵的阵骨!
法阵被破,一股似能拆骨的极强斥力自阵心嘭声炸开,还不等反噬到正站在四方阵脚处的设阵人身上,傅断水便及时回身护住了破阵后被震伤心魄的少年们,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推出了金钟所罩着的范围之外,又全然不顾他们口中的呼喊,抬手设下了一道禁制,将他们强硬地阻隔在了外面。谈风月亦扶住了秦念久,抬手捂住了他肩上裂开的伤口。
不过一具没了心智的行尸走肉,怎会能看得穿封阵?!秦念久难以置信地看着破道,又扭头看向谈风月,“它怎么会这么厉害?!”
谈风月适才与那大煞对战了半夜,接连又遇上破道这么个难缠的角色,如玉的鼻尖都透出了点红,显然也有顶不住了,一开口却还是惯常的冷嘲,“不然这僵尸王换你来当?”
秦念久没有跟他斗嘴的心思,不信邪地一蘸肩头流出的鲜血,连画了数张符箓甩向破道,却都犹如泥牛入江海,没能掀起半点涟漪。
僵尸本就是靠着心中一口执怨撑起的形体,半属人半属鬼,阴司不收,天地不容,若想将其除去,只有直接将它的肉身毁灭这一个法子——可是术法咒诀皆是无用;可是难以抵御这驱不散的毒瘴;可是武器根本没办法近它的身;可是——
可是不能不打。
该死的!
隐隐有些松动不稳的金钟之内,毒瘴蔽天,怨气横生。一人提黑伞,一人持长剑,一人执银扇,一齐朝破道奔袭而去。
第二十二章
“大师兄!”
……
叶云停在近处寻了棵被瘴气蚀断的老树,将两个已陷入昏迷的同伴安置在树墩旁,又急着回身去拉自己那个半点不省心的哥哥,“别闹了,快去调息!”
“大师兄!大师兄!”叶尽逐那张娃娃脸上此刻写满了盛怒,正拿脚猛踹面前纹丝不动的金钟,“放我们进去!”
他一把甩开叶云停,越踹越用力,终因体力不支而气息紊乱地跌跪在了地上,却仍恨恨地拿拳头猛锤钟面,“傅断水你大爷的!放我们进去啊……”
金钟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回应,只严丝合缝地卡在地上,沉默地矗立在山巅,尽职尽责地隔绝住了钟内的一切声响与气息。
“……别闹了,”叶云停低低一叹,上前把他拉到了一旁,“我们留在里面也是添乱,大师兄还得分心护着我们……”
叶尽逐何尝不知道是如此,但他就是气不过。遇见邪煞难道不就应该上去战斗、去拼杀么?一遇险境就将他们抛出来算什么?!
还有那在危急关头护了自己一把的废物邪修——他那么废物,万一就这么死了,他的人情要怎么去还?!盼着逢年过节给他烧纸吗?!还是晚上等着他托梦啊?!
“相信大师兄的决断吧。”叶云停仗着手劲大,硬按他在树墩旁坐下,半哄骗半认真地道:“我看那两个邪——咳,那两位仙君也不似等闲之辈,有他们二人相助,定能顺利将破道降服。我看啊,说不定此刻已经在收尾了呢……”
叶尽逐死盯着那沉默的金钟,不安分地挣扎了几番,又终是拧不过弟弟的手劲,只能气闷无比地冷哼一声,将腿扳起来一盘,闭上眼调起了内息。
……
只可惜事与愿违,金钟之内的情况别说是收尾了——说是破道快将他们三人给收尾了还差不多。
修仙道者,所用的无非是些术法咒诀与剑招,而破道所操纵的毒瘴却正好将其克得死死的。术法无用,剑招被拆,剩下的不就只是一个个人肉沙包了么。
鲜血似汗水一般自额际落下来,滑过眼角,浸湿了面上的黑纱,仿佛那噙着血泪的魂体现了本相。秦念久左手软软地垂着,右手艰难地持伞挡下了直击面门的爪刺,整个人被迫往后退了数寸,双脚在地上拖出两道深深辄痕,又蓄力反将破道一推,试图让它撞上谈风月袭来的剑尖,却见破道下盘倏然用力,腰身侧拧,避开了身后偷袭的长剑。
不仅如此,它顺势一垂手,紧扣住了谈风月的手腕,便借力打力地将那剑往斜一送,格开了傅断水挥来的一记劈砍,自己则在这乱招之中急流勇退到了一旁,张嘴一吐又是千万能化怨气的活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