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久怕他吵着谈风月,忙捂他的嘴,“晓得什么了?”
三九嘴巴被捂着,在他掌心下呜呜地叫:“那眼珠子,该是破道的!”
“……?”秦念久把他松开了,“怎么说?”
三九稍压低了些声音,神神秘秘地道:“鬼君你看啊,说那破道沉寂了六十来年都一直没出现,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呢?肯定是有原因的……再说你们刚除去了大煞,拿到了眼珠子,它就奔你们来了——可不就是寻他的眼珠子来了嘛!”
细细一想,那破道的眼眶确实是空的……秦念久打了个冷颤,刚想找些话来否定他的说法,以求个心安,就听谈风月淡淡的话音响起,“是又如何,不过大鱼吃小鱼罢了。我看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些,别叫他把你也给吞了进补。”
三九一听,忙从秦念久怀里挣了出来,躲到那车厢里面去了——还没忘给秦念久抛了个“待仙君睡了我再回来”的眼色。
……这心机小鬼。秦念久看得好笑,摇了摇头,又问谈风月:“你怎么醒了,不多睡会?”
他们在这叽叽呱呱的,就算是聋子都醒了。谈风月凉凉睨他一眼,没嫌他吵闹,只说:“那边有个挑担的行贩,我去问问路。”
就拉停了马,将盖在身上的衣服一掀,翻身下去了。
被吵了一路,闹了一路,耳边乍清净下来,秦念久竟反而觉得有些不习惯。那股初入交界地时的寂寥萧索之感点滴袭来,迫使他伸手去撩布帘,想问三九讲几句话来听听,却见三九已经躺在那几件衣裳上面,恍惚阖起了眼。
好在谈风月没去很久,很快便走了回来,还捧回了一兜蜜桃。他坐回车架上,探身将桃子放进车厢,又扔了一个给那阴魂,道:“是有沁园这么个地方,就在青江源头往下七十里。”
秦念久拿手比划了一通,示意三九睡了,让他小声些,又问:“咱们走的方向对么?”
方才自己睡时怎么就没这待遇呢?谈风月又冷扫了他一眼,才答:“就在前面不远,再一夜便到。”
秦念久点了点头,想着再让这老祖多睡会,便自觉地执了缰绳赶马,也没再同他讲话。
谈风月却是有些睡不着了,自旁拣了个蜜桃出来,拿诀洗了三遍,又斯斯文文地撕去了皮,才将就送入口中,又斜斜看了眼一旁的阴魂,“刚刚话多得,现在怎又不说了?”
……啥叫里外不是人啊。老祖开腔,秦念久自然是不敢不搭的,怪里怪气地拱了拱手,“老祖想聊些什么?总不能也想听我讲故事吧?”
不想谈风月却咬着桃子点了点头,“就听《阴魂还阳夜梦惊》这一折吧。”
合着是来打听自己的幻境了啊。
想起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幻梦,秦念久有些支吾,又有些欲言又止,“……这有什么好听的……”
“哦?”谈风月似笑非笑地望他,“不是说是朋友么,怎么连这都听不得?”
秦念久:“……”合着您刚才没睡啊?
若是要结伴而行,这事的确绕不过去。既然是早晚的事情,还不如先说出来,让这人心里有个准备,若是这人知道后想与他一拍两散,也好早作打算……秦念久心下斟酌一番,还是开了口,“我……约莫是看见了自己的前世,呃,不是什么好人……”
将那尸山尸海的场面一讲,又把自己被宗门人士围杀的死法简单说了,他哀哀叹了一声,闷闷地啃了口手里的桃子,“——就是这样。”
满等着谈风月皱眉的,谁知却只见他挑了挑眉,半点没慌的样子,“就这事?”
怎么还像怪他小题大做了?秦念久眉毛直抽,“哎,不是,老祖你可想好了,比不得你梦中只有红衣佳人,我多少是个祸害,日后若是有宗门人发现了我身份,上来寻仇——”
却听谈风月轻笑了声,“——怕他作甚。”
秦念久被他笑得一呆。
早说这人广寒宫冰魂素魄,冷极、清极,却也俊极、雅极,平日里板着张脸已是出尘,现浅浅一笑,竟有万般风情——不是,好看是其次,他主要还是被感动的。
只听谈风月道:“既是同路,你便早该和我说。要遇上宗门人来,不说能护你周全,帮上一把应该还是不在话下。”
先没和他说,他在玉烟宗人前不也护了自己么——秦念久听在耳里,触动在心,愈加感动了,不想这老祖平素半点热心都无的,居然会对自己这般……呃,不离不弃?
他目光盈盈,对着谈风月不知该如何接话,又听他道:“若是来的人多了,打他不过——”
怎么,是还要与自己同生共死?
“——打他不过,我也还是跑得的。”
秦念久:“……”
一句话说完,谈风月见秦念久表情呆滞,便好声劝道:“夫妻间尚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说法——”
秦念久:“…………”
“何况你我只是友人。”
秦念久:“………………”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秦念久:“……………………”
过犹不及地,那老祖还问:“对了,你在梦里,穿的是件什么颜色的衣服?”
能是件什么衣服!被血污透了的衣服呗!只恨不能扬鞭把这老祖当马抽,秦念久面如蜡纸、心如死灰地扭开了头,驭马去了。
车轮滚滚,卷起烟尘无数。三九本就只是恍惚眯眼,被颠得醒了,便揉着眼睛出来找秦念久要抱,“鬼君鬼君……”
他把秦念久胳膊一抬,往他怀里拱,“我好像……做了个梦……”
秦念久此时此刻最听不得“梦”字,话音十分生硬,“哦,都见着什么了?”
“一盏灯!”三九可不管他的语气好坏,把头往他臂弯里一埋,借着他身上衣裳来回忆,“就是我说,生前放在床头的那盏——金色的,不高,是个莲花的样子,花瓣层层叠叠的,足有九重呢……”
莲花九重?秦念久微微皱眉,这不是神殿里常供的长明灯么?他问:“你生前住的地方,旁边可是有神殿?”
三九哪还记得,含糊其辞地答了个大概也许应该有可能。
得了,不管怎么说,等到了地方便先去找间神殿看看吧。秦念久抱着三九,拍他眯眼,“再睡睡,兴许还能想起什么来呢。”
三九却也睡不着了,一双大眼眨呀眨的,嘴里问句吐个不停,“鬼君鬼君,那沁园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啊?热闹吗?旺吗?人多吗?好玩吗?”
这秦念久怎么答得上来,刚要找些话来哄他把话题揭过去,谈风月就伸了只手过来,把三九拎开了。
他把三九往自己身侧一放,要他坐正,开口替他鬼君答了,“听那行贩说,沁园是个专产布的小镇,虽然地方不大,人口不多,却还挺富贵兴旺。”
三九是万不敢往仙君身上靠的,也不敢拽他衣服,只老实坐着,仰头问:“既然富贵兴旺,又为什么地方不大,人口不多呢?”
秦念久有些倦了,因而没出声接话,只挑眉心说莫不是都被拐走卖了吧!又听谈风月道:“说是这沁园镇原只是一座小城附属的一处园子,专替主人织布的,后不知怎么,小城萧条败了,反倒是他们这个园子发达了起来,自成了一镇。”
三九问题多多,“那小城是个什么城呀?那他们就只织布吗?那……”
谈风月没急着答他,而是探手从秦念久手中拿过了缰绳,“你小声些,让你鬼君也睡一会,我就答你。”
……
天渐黑了,鸟也归巢,前路暗暗,马儿却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果然还是人间好,不似交界地萧索,不似交界地寂寥,有风声,有马蹄声,有车轮声,有虫鸣声……有人声。秦念久听着那一大一小低声地问答着,眼皮渐渐重了,心间困意由浅转浓,与夜风一同挟他入了梦乡。
第三十一章
……
……是梦?
是梦。
常言道一回生二回熟,何况这都是第三次了。当再度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混沌模糊之中,身体又由不得自己动作时,秦念久已不会再感到惊讶了,甚至还有那么点兴致盎然——不知这回又要梦见些什么,好叫他想起些什么?
幸哉,这回的梦境看起来十分平静,身上没有痛感,眼前也没见着些什么惨烈的画面,唯能看见些零星晕开的白色光点自上缓缓飘落下来,在足下融成一片朦胧宁和的白。
——是雪?
应该是了。他能感觉到肩头湿湿凉凉的,该是积上了层薄雪。
遥遥地,似是在梦境的边缘处,有一高一矮两道模糊得难辨的人影,正用同样模糊得难辨的话音交谈着。
他在这儿站了多久?那边是什么人?又在叨叨些什么呢?
明明是自己的梦,行动却由不得自己,他好奇得不行,想上前,想靠近,可身体却始终只定定地站在原地。
蓦地,一句陡然清晰的话音穿破雪幕,传入了他的耳中:“——哪怕你死了,他都不会为你落一滴泪!”
这话听在耳中,没头没尾也就罢了,也辨不清说的到底是个“她”还是“他”,秦念久正欲再辨辨清楚那说话的人是男是女,突然有人自身后拍上了他的肩膀,替他扫去了肩上积着的薄雪,问他:“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
骤然梦散,秦念久猛地睁眼,原来是谈风月拍了他的肩膀。
“梦什么呢,这么入神。”谈风月看他乍醒的模样,心觉有些滑稽,“沁园到了。”
沁园镇虽然称得上富贵兴旺,却还是个小镇,远比不上红岭繁华,临街多是丝坊、布坊、染坊、绣坊,铺子里也卖的是些纱线、系带,可谓从街头走到街尾,一件衣裳就做出来了。
制坊大都低矮,也就卖货的门面稍高,站在街上一瞧,唯有间飞檐斗拱的神殿无比打眼,就在两条街后。
省去了问路打听的工夫,谈秦一行人便脚步徐徐缓缓地往那边去了。
谈风月走得慢,是因他原就是副万事不急的心性,秦念久走得慢,是因他仍在琢磨方才那梦是个什么意味,而三九走得慢,则是因他东张西望的,瞧什么都新鲜,在每间小铺前都要驻足片刻,流连忘返,恨不能当即住下。
仗着别人看不见自己,他看见什么了都要上手去戳一戳、碰一碰,仿佛不是来寻根,而是来赶集似的,若是谈风月看他,他才会紧忙收手,快走两步跟上。
连事主都是这番不上心的模样,要是催他,反倒成皇上不急太监急了。秦念久与谈风月谁也不想当太监,便也就依着三九沿街乱窜,自己二人聊了起来。
“尸骨一点着落都无,成日净做些怪梦……”秦念久琢磨不出个头绪来,不忿地道,“总要寻个空儿,回去找阎罗老儿打听打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回去?”谈风月挑眉,“你打算怎么回?”
他拿折扇一打秦念久手臂上未愈的伤,“伤也不管,我看你是想直接死回去,一了百了。”
“哎!”忍痛忍成习惯了,竟还真忘了身上有伤,秦念久捂着手臂嘶牙,“我这不是……走得急嘛,哪有时间闲下来疗伤,等它自己愈合不就……哎?”
他后知后觉地一摸手臂,“怎么包扎上了?”
“原来还知道疼?”见这阴魂全不顾自己正走在大街上,一脸讶异且疑惑地掀起袖子就看,谈风月啪地又拿银扇敲了他一记,制住了他的动作,“回到客栈时就替你重新包扎过了,马车上你睡熟了,就替你换了药。”
可不是他善心大发,而是这阴魂身上伤口无数,除开被破道所伤的,最严重的还是替自己挡下大煞袭击的那处……一想起这伤是怎么来的,谈风月心间就泛上了层薄怒,硬邦邦地道:“下回再打起来,烦请天尊量力而行,别再拿命去替人消灾。”
“都打起来了,哪还能顾得上这么多,”秦念久全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满不在乎地道,又嬉皮笑脸地一拽他衣袖,语气夸张地感慨,“不得了不得了,老祖居然都晓得疼人了!”
他仰头左右看了看天,“太阳呢,啊,没打西边出来啊?”
“……”当真是后悔管了这人死活,谈风月冷脸一甩袖,快步走了。
“哎,别走啊,”秦念久不依不饶地跟上去闹他,“难不成老祖是害羞了——”
却听一旁突地有人点了他的大名:“……再说那九凌天尊秦念久——”
秦念久脚步急顿,差点撞到了同样停步的谈风月背上。两人齐齐转头看去,原是不远处有一座小桥,桥下站着个银发胜雪、破衣烂衫的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故事。
驻足听者寥寥无几,多是些垂髫稚童,他却也说得起劲:“……要说这秦天尊啊,来头可就大了!近两三百年前,这世道可都不太平,鬼魅魍魉横生,即使足有九教六门五派十七宗,也只堪堪能跟它们打个持平,可谓天下苦妖魔久矣……大概是天怜苍生,谁都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唯有数人的小宗门里居然会出了一个仙骨灵躯的秦念久!这个秦念久天生地养,修的可是无人曾修成过的无情大道,不过百年便屠足了百万恶鬼,携宗门人一同得道飞升去了——”
这讲得,说了跟没说似的,不怪得没多少人听了。秦念久刚心嗤一声,就有个小孩大声呛了回去,“怎么就一百万了,净胡说!你在旁边给他数着数呢?”